章德云面如死灰,身下漫出一滩水渍,一股尿骚的味道在刑房中飘散。下意识地低下头,只见一柄寒光利刃穿胸而过,身子如一摊烂泥般倒下。
清思殿内,沉香还在如意云纹镂空青釉熏炉里烧着,偶尔一两声沉香炸裂,让本就异常寂静殿内的空气又凝滞了几分。
皇帝走下御座,来到裴书怡身边,将她缓缓扶起:“说吧,书怡,到底怎么了。”
裴书怡却执拗地将头直接磕在了地衣上:“圣人,沈医女的迷魂散是给臣妾的!”
皇帝是无论如何不相信裴书怡用迷魂散的。这些年,他一直看着她长大,一脸不可置信。
“书怡,你要迷魂散有何用?”裴远愈不是救人心切,与裴书怡演的双簧?
已经坐在皇帝身侧的裴书怡幽幽笑道:“圣人,您知道您梦里喊的都是谁么?您喊的是我阿娘的小名。妾不想听,只得用此迷魂散麻痹自己。迷魂散还在妾寝殿的妆奁盒中,圣人可叫人去查。另外,每次妾身侍寝,圣人没有闻到淡淡香气么?”裴书怡坦然望向皇帝。
皇帝与她的脸近在咫尺,皇帝只怔忡了瞬间,脸上流露出怜惜与尴尬的表情,这是他三十多年的心魔。然而作为帝王的愧意永远只在一瞬之间,下一刻便只忆起了这些年来与她面红心跳的往昔。
须臾,他重重地将裴书怡揽在怀中:“书怡,是朕不好,这么些年,朕的心魔未除。此事就此作罢,日后顾惜自个的身子要紧。”
“妾的身子不要紧,打紧的是如今有人看着裴家眼热,才会出此下策为难裴郎。圣人,他已经成了内侍,这几年,为皇家尽心尽力,日后妾的儿女还得他多多看顾。今日若是不能还他一个清白,来日还不知道起多少波浪。”裴书怡知晓,今日若是不能彻底消除皇帝的疑虑,裴远愈就会受到更多的揣测和磨难。
沈暖烟被送入掖庭偏殿已经半个时辰,偏殿灯火通明,暖意绵绵,但却驱散不了从永兴宫赶来的崔逢月的寒意。
半个时辰前,圣人说此事不许再提,得了自由的她也顾不得其他,急急赶了过来。
内殿中,沈暖烟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是浓重的血腥和沈暖烟惨白毫无血色的脸如同有百爪挠心般,叫崔逢月喘不上气来。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奉御,沈医女如何了?”
奉御面露难色:“舒王妃,沈医女一直不醒,汤药也灌不进去,怕是要预备着……”
“胡说!”不等奉御说完,她急急喝止,她不听也听不得这样的话。
本来如死寂一般的沈暖烟在崔逢月高声呵斥后竟然发出了一声呻/吟,崔逢月急急赶到床榻前,将她小心翼翼抱着怀里。
崔逢月双臂瑟瑟发抖,沈暖烟的血不断从背流出,浸湿了崔逢月的胸前,流出的血逐渐正在一点一滴地带走她的体温。就在这时,沈暖烟悠悠睁开的眼,可眼色暗淡无光。
“快,把药拿来!”克制住慌乱和些许兴奋的崔逢月沉声叫道。
但折腾了一会儿,汤药刚灌进去一点,又吐了出来。
崔逢月再也难以克制,泪水如同断线珍珠,从她眼中涌出,滴在了胸前,与沈暖烟的血交织在一起。
“逢月,别哭,把我放下,我和你说说话。”
小心翼翼将她安置好,崔逢月一下瘫坐在了床边。
“逢月,以后在这深宫之中要好好护着自个儿,姐姐怕是不能再陪着你了。”
崔逢月垂泪不已:“不不不,沈姐姐,能的,缓一缓,便好了。”
沈暖烟淡淡一笑:“还记得那年辅国大将军大破高句丽回京献捷,那年我十五,你十三,你我挤上丹凤大街,我跌倒入一翩翩郎君怀里,这些年,终究没有找到他。”说起少女时的春心萌动,一见倾心,沈暖烟的眼底又泛起了光泽,暖如三月。
崔逢月胡乱抹了一把眼前的泪:“沈姐姐,你再等等,他定会来与姐姐相会。”
沈暖烟此时脸上泛起了明艳娇羞的笑意,仿佛是暖阳下的月月红,那样恬静美丽。然而,这样的笑意却在一瞬间褪去,只剩下她不稳的喘息。
崔逢月握着她的手,想起了往昔。
依旧是那个石榴花漫天开放的白日,沈暖烟踏花而来,陪在她身旁小酌取乐闲话;依旧是那个夜合花闭的晚间,沈暖烟与她同榻而眠诉说着少女情窦初开的悄悄话。
这些年,幼年时的伙伴远离她而去,只有沈暖烟,一直守护着她:十二岁她被贱婢推落入水,十四岁的沈暖烟便入了尚药局,说学好一身医术不让她受病痛之苦;两年多年前,冒死纵着她做下了偷梁换柱之事;难产时又将她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
想到这,这个为她欢喜、为她忧愁、为她流泪、替她排忧的人,这个无须提防算计的人,这个时时让她在绝境之中看到光亮的人,因自己的一己私欲而被痛下杀手,命将不保,顿时,猝不及防的寒意侵袭崔逢月的整个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手,摸进了她的胸膛,紧紧攥着她的心脏,痛又窒息。
崔逢月突然站了起来,哽咽大叫:“去,再拿药来!”
沈暖烟艰难抓住崔逢月的手,低声道:“逢月,不必了,我就是医女。”
崔逢月脚下一软,眼见就要跌落地上,一人从后头扶住了她。
她已经顾不得扶她的是谁了,骤然大哭起来:“不不不不,沈姐姐,你说过,陪着我到老,你说过,咱们都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京城,哪日定要天南地北的走一走,才叫痛快!沈姐姐,你不能走,你走了,逢月此生该如何自处!”
“逢月,你静静,让朔方的军医试试!”
这是能让她安心喜悦的声音,不用回身,都知道是谁。崔逢月再也忍不住,转身在他怀里大哭起来。仿佛要哭透她这两年多来的郁结与委屈。
朔方军医见状赶紧上前,不知将什么药塞到沈暖烟嘴里,微微抬眼的沈暖烟回光返照似的,眼中闪烁出奕奕神采,不可置信地说道:“是你……真的是你……逢月……”
崔逢月连忙从裴远愈怀中抽离,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看向朔方军医,也同样的震惊,忙捏着沈暖烟的手:“沈姐姐,是他,是他,你瞧瞧,我说的,你再等等,对不对?沈姐姐,你定要活下去,把这些年的心事自己说与他听。”
含在沈暖烟嘴中的药就在这震惊中被她吞了下去。
朔方军医一脸疑惑,裴远愈也不明就里,都不知道这两位娘子打的什么哑谜。但军医看见沈暖烟将药丸吞了下去,连忙恭声对裴远愈说道:“大元帅,药吞了下去,这就要看沈娘子的造化了。”
“有几成把握将人救回?”
军医少见裴远愈如此急切之时,赶忙回道:“大元帅,卑职托大,命保住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怕是要落下一身的病,日后须得慢慢调理。”
“逢月,你听到了么?军医在此看顾着,你到殿外歇息片刻。”他其实是有话要问她。
崔逢月一心扑在沈暖烟身上,压根没有听出他的意思:“不不不,我要在这陪着沈姐姐。”
裴远愈抬头看着一殿的人,只得缓步向前,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正要和她耳语,小东子却从殿外急急入内:“干爹,圣人叫您立刻去清思殿。”
裴远愈只得在她耳边郑重说了句:“逢月,等我回来,我有话与你说。”
本来大纲是沈暖烟会死,但是想来想去,还是应该给她一个好的结局。所以今天放出来有些晚了。明天停更一天,周四就回来,主要是因为改了沈暖烟的结局,剧情要改一改。马上就开始爽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然后大家都喜欢的酱酱酿酿QAQ,约莫有10章,开启裴远愈崔逢月甜蜜模式。
第58章
恶心
急急赶来的裴远愈却被内侍监拦在了清思殿御书房外。疑惑之间的裴远愈听到了殿内重重的喘息声,立刻明白了,冷着脸由着内侍领入了清思殿偏殿。
其实,清思殿书房内,早就一片狼藉。
御案上的物件一股脑地推到了地上,精美的襦裙和绣工别致的诃子,常服、革带、金钗、步摇坠落于地。
这几年,皇帝以为,青春时的执念在与裴书怡的男欢女爱之中早就淫浸到了她的身上,因为青春的曲线那般的美好。但午夜梦回的喃喃呓语将他打回了原型。似乎只有再重重地吻上她,才能将这点执念连根拔起。轻吻,爱抚,啮咬。
书案是石雕而成,一年四季凉如水,抵在了裴书怡的背上,森森寒意,阵阵凉意让裴书怡无法蒙蔽自己的心。她忍了这许多年,她恨了这许多年。但她只能如同往昔般由她的多情似水的杏眼中传出柔情蜜意,但本能的反应,终究骗不过自己。裴书怡如同无根之木,无水之花,在滔天的皇权下飘摇。
这不是她的寝殿,这没有让她沉迷的香。她忽觉一阵恶心,但很快的,皇帝越发贪婪与狂热,让她有了坚持的勇气。
没有让皇帝欢愉的香,越是起急,越是无能。裴书怡顺了皇帝意愿,但心中确实挡不住的厌恶。双唇紧闭,几乎被牙齿洇出血来,才将心中多年来厌恶,吞咽下肚,一如往昔般柔情似水,百依百顺。
良久,她无力伏在书案之上,皇帝用大氅将她裹住,抱着进入的湢室。
裴远愈在偏殿已经坐的有些不耐,来福是个人精,悄声告于他:“大元帅,以往在华妃的寝殿,今日在清思殿,怕是要多一些功夫。”
裴远愈双眸冷若冰霜,手指摩挲着平安扣,一言不发。
宫女伺候洗浴着装过后,皇帝将披散的黑发亲自绾上,有些恋恋不舍地道:“书怡,先回去,朕将此事处理好后再到你寝宫陪你。”
裴书怡点点头,任由着内侍将自己抬回了寝殿。入殿之后,她一言不发地将自己关入的湢室,看着自己有些肿胀的纤纤玉手,哇哇干呕了起了。
满面春风的皇帝诏见了舒王和裴远愈。
“裴卿,今日之事,是崔明珠妄加猜测,朕将她交给你,任由你处置。舒王,你刚才也看过了舒王妃大婚之前亲自给裴远愈书写的信件,宁贵妃素来不喜舒王妃,朕都知晓,此事朕不责备她偏听偏信,但若有下次,朕绝不轻饶。记着,后宫那点手段和伎俩别用到朕的前朝,别污蔑了朕的肱骨之臣。若是今后大魏再有人提起裴卿与舒王妃那点过往,一并杀干净了事!折腾了一天,都退下罢。远愈,你立刻赶往骊山,准备秋狝。”
无人的宫墙之下,舒王拦住了裴远愈。
“裴大元帅,你姐弟二人今日在圣人跟前唱了一出大戏,先是华妃娘娘不知如何打消了圣人的疑虑,再到裴大元帅将本王王妃的绝情书信呈给圣人,好不精彩!”舒王郁郁道。
裴远愈嘴角扯出一丝慵懒的笑意:“裴某怎么觉得你与宁贵妃的大戏更精彩呢?这一场大戏,连带着药肆掌柜被杖杀,沈医女命在旦夕,崔明珠怕是也难逃诬告的罪责。既是想诬陷裴某,适才在圣人面前怎么不把你与程远振将崔逢月送给我之事说出来呢?舒王是怕真戴了绿帽子面上难堪?”
舒王嗤笑一声:“绿帽子?裴大元帅这顶绿帽子带不到本王头上。原来你一直以为那日在掖庭的女子是崔逢月?枉费了你担着明察秋毫的名声了!”
舒王一步一步走向裴远愈,拉近二人的距离,在他耳边洋洋自得道:“裴大元帅,那日在掖庭与你有染的是我的外室!怕是你做梦都没想到吧!用了我用过的女人,作何感想?哈哈哈……崔逢月嫁与本王乃完璧之身,儿子定是我的,但若是能让圣人质疑你,本王为何要解释清楚明白!你我都是聪明人,本王今日要诬陷不了你裴大元帅,但只要大魏对两名嗣王的血统存疑,来日好绝了高家的心思。若是能将裴大元帅牵连,那一举两得。”
裴远愈悠悠开口:“舒王都不觉得恶心,那本元帅自是欣然接受,承了舒王的恩情。只是舒王既是不心疼嗣王,不若再给本元帅送份大礼,将他们养在大元帅府吧!”
“虽说圣人如今看重裴大元帅,刚叫你法办了程振元,如今又让裴大元帅马不停蹄地赶往骊山准备秋狝,公务如此繁累,这是想后继有人了?但本王的儿子还轮不到你来肖想!”
他也不等裴远愈回话,带着一丝怒气转身离去。
四下无人,裴远愈慵懒的笑意浮在脸上,用自己才能听到声音说道:“你的儿子?做梦!”
秋狝是大魏帝王在秋季行围捕猎、练兵讲武的重要活动,也是与武将、禁卫军亲近让其更忠于皇权的重要时刻。裴远愈需要立刻赶往骊山先行驻扎,做好护卫。
适才,他用之前崔逢月所写的绝情书信彻底打消了皇帝的疑虑,但他早就查清书信是谁所写,一直未得空处置罢了,来日,一并了了这些恩怨。
小东子被留在了京中,看顾崔逢月。他日日伺候裴远愈,自然知晓他对崔逢月一往情深,能叫大元帅放在心上的人,怕就这一个了,家里的夫人就是个摆设。
三日后,皇帝銮驾往骊山去了,金吾卫将军、舒王随驾。女眷除了皇后皆留在了宫中。
崔逢月不放心沈暖烟,把她挪到了王府养伤,裴远愈让朔方军医也一同入了王府。
“曾郎君,这些年,一直在朔方效力么?来过京城么?”崔逢月站在正在熬药的曾泌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他入府四日,这个小王妃似乎对他有特别的兴致,家长里短地来回打听。虽然这些年他不在京中,但大魏都知晓王妃原与大元帅有过婚约,那日他在掖庭看着,大元帅定是把王妃放在心上的。她这几日这样缠着自个儿,即便大元帅不在城内,但他的眼线无孔不入,若是叫大元帅误会怕是大大的不妙,可他也不敢得罪了崔逢月,只能有问必答。
“曾某原在陇右效力于辅国大将军,随他那年大破高句丽入京献捷。”
崔逢月面露喜色,贴近他,在他耳边低语:“那曾郎君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娶妻生子了么?”
这句话问得曾泌心惊肉跳,王妃这是何意?哪家娘子会如此直白?
他当下红了脸道:“王妃娘娘,曾某父母双亡,常年随军行医,未曾婚嫁。”
崔逢月兴奋得抓起他的胳膊,吓得曾泌连连后退几步。
刚来送药的小东子远远看到这一幕,吓得胆汁快要出来了。裴远愈往骊山去时特意留下了他,叫他护卫王妃和两个嗣王的安全。日日伺候裴远愈,自然知道他梦中喊的人是谁,更是明白他的心思。可如今王妃好像与曾泌粘在了一块,要是叫大元帅知道了还了得?
他装成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故意将声量提高了些许:“王妃娘娘,这是宫中送来给沈医女的药。”
崔逢月赶忙放开曾泌的袖口,正色道:“你家大元帅可说哪日回么?”那日叫她等他,不料他自己却往骊山去了这许多日了。
小东子讪笑道:“骊山传来消息,秋狝事多,大元帅好几日每日都睡不过三个时辰。按以往,秋狝七日,过不了两日想必就回!”
崔逢月正想说点什么,瞥见一小内侍疾步奔来,满脸徨色地跪在了小东子跟前,颤声道:“总管,宫中出事了!万春殿里埋了火药炸了,舒王在殿内,生死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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