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沨泞身旁掠过一阵风,袖里剑迅速飞射,甚至看不清是哪个方向出去的,一只脚还没踏上马匹的人就那么直挺挺倒在她眼里,睁着眼睛躺在地上,似乎还有些怨毒地和她对上了视线。
死不瞑目。
夜空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人群逃窜,恐慌的模样让她莫名和那夜的屠杀挂钩,他还要对她轻声说:“明白了吗,他本来,只要瞎一双眼的,却因为你的自以为而死,你晓得,午夜梦回之时,他会不会来找你?”
尚未听见余下的言语,她的头突然剧烈疼痛,黄昏如光怪陆离般交织起伏,像破碎的琉璃包裹着眼前的情景。
官差倒地的画面和那一晚郑过阳倒地的画面重合,他摔下马看向她的眼睛亦是变成了郑过阳苍老的眼,又化作被贯穿的郑倾和方明,乃至整个村里人的眼,几十双乃至百双眼睛环绕着她,盯着她,怨毒而憎恨,似乎在怪她害死了整个村子的人。
阮沨泞的大脑像被一根又细又长的线穿透,就着太阳穴来回拉扯,刺痛难耐,忽而眼前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江哥哥。
月色斑驳在他白色的衣裳上,像一笔一划精雕细琢的工笔画,她想触碰到他,他却面无表情转身,隐没进黑暗中,她想追上那人,脑子却疼得连再往前一步都无法做到,无可奈何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痛苦呻|吟。
她紧闭双眼,耳畔冬夜风声簌簌不知何时早已停下,取而代之的是极其微小的燃烧干柴声,周身微凉的空气突然变得些许发烫,尔后冲进耳蜗的是此起彼伏的叫声。
“救命啊!不要烧死我们!”
“都是你!是你害死了郑老他们!害死我们整个村!”
“官爷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
撕心裂肺的呼喊贯彻耳畔,她费力地睁开眼,却再看不见方才的所有场景,只剩漫天的火舌硝烟将她包裹其中,将光亮燃烧得越来越稀少,将空气燃烧得越来越稀薄。
天地间什么都不剩,余留黑暗和火焰让她恐慌,让她胸闷气短,让她全身上下剧烈地刺痛。
谁来救救她。
谁都好,什么都好,怎么样都好。
只要能扑灭烈火,只要能帮她拉出黑暗,只要能给她带来光明,只要能让她不再疼痛。
她紧紧抱着自己瘦弱的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眼睛瞪得老大,却没有一丝光亮。
从头到脚忽而被透心的凉水浇灌,挣扎的动作戛然而止,许是过了一秒,又或许是一分钟,一炷香,总归在她的大脑里,时间的概念变得虚无,黑暗的污浊里破开一道裂缝,破晓占据天边,吹进的冷风让她瑟瑟发抖,却也吹灭了那场越烧越大的火,让她呼吸不再困难,得以留存生息。
那双瞳孔慢慢地有了点清明,透过裂缝,看见那一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关切,全是嫌弃与不快,他手上拿着空空如也的水壶,口中漠然问:“疯够了?清醒了?”
半壶多的水让她衣服全都湿透,面庞的妆化开,糊成一团乱遭,发丝凝结成条条块块,发尾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滴水。
她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半分狼狈,只是迫切地想寻求一个温暖的庇护,只是想慌不择路地要获得一份踏实的安全感。
她如同一条扑火的飞蛾,不管不顾朝着唯一的亮处扑过去。
瓷瓶应声落地,破碎成一束向死而生的花朵,爆鸣出求生的呐喊。
好温暖。
阮沨泞无意识地想着,手下的力道加重。
她就这么赤诚地,义无反顾地,将那位人人避之不及的狠戾王爷一把抱住,用力得像要揉进身体里。
在她半梦半醒的意识中,不论是想逃跑,想活命,还是想要日后能够走得更远,站得更高,潜意识无一不是提醒着她,他便是她此间唯一的光明与出路,她有且仅有一次机会,绝不能走错。
思绪通透宛如回光返照,不多时,手中的气力汨汨泄去,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疲惫感无孔不入席卷上下,她意识一涣散,身子一瘫软,却没有就此躺进正下方地上的碎片中去。
萧子珏手一扶,实实接住了不盈一握的腰肢,莲花灯正好于此时烧尽,烛泪滑落,连纤细烛芯上的微光都消弭,将他的姣好的面容隐入黑暗中去,连透过窗柩的月光都挥洒不见神情半分,只有坚实的背影屹然不动。
除了萧静挽,他头一回被人这般肆无忌惮地抱着。
她朝他扑来的时候,是那样奋不顾身,不计后果。
可她又凭什么,能与和她有着云泥之别的他妹妹相提并论?
静挽是公主,是皇帝亲封的玳贞公主,高贵华丽,久病缠身却从未磨灭那双眼睛里对于明天的期望。
她是什么?
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奴隶。
卑微下贱,渺小如蝼蚁。
黑暗中的人影站起身,随手一扔,便把不省人事的阮沨泞丢给了千夙。
“把她带回府,再取一碗她的血来,派个郎中去诊断诊断。”他沉声开口,“我倒要看看,这莫名其妙的疯病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属下领命。”
第26章 北域娄族
腊月二十四这日, 乃民间的小年,街坊邻里烧酿杀猪,烹羊宰牛, 祭灶扫尘, 翩翩大雪不停歇,也挡不住人们四处走马登门,赴宴出游的心。
江宣泽一身冰蓝色窄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腰间玄色丝祥云纹腰带, 上挂墨玉玲珑腰佩,站在书桌前,身后是绘着山水飞禽的屏风,仿佛要让他融入画中去。
他身姿直挺,铺陈好一沓红纸, 就着身旁婢子在砚台中现磨的墨水,手持毛笔, 时而皱眉, 时而展颜,挥毫泼墨,写下寥寥数语。
心腹洛升抱拳单膝跪地道:“殿下, 章太师来了。”
江宣泽闻言立刻轻放下笔, 抬头道:“赶快请进来。”
“还有,你且在门口守着, 不得让任何人靠近。”他拂袖一挥,让身旁左右皆退下去, 自己则起身前去迎接来人。
“老夫参见殿下。”
年过半百的玄衣老者声音先到,进门便要行礼, 被他赶忙一把扶住:“哎,太师见外了,快快请起,你我之间,何须讲这些虚礼。”
章演也不推脱,随他走到书桌旁,看江宣泽把一长卷的红纸递过来,神采奕奕:“太师快来看看,我在您进门前方写的上联,还未来得及对下联。”
老者接过对联,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笑道:“殿下真是好雅兴,此等小事,怎的不交由下人去办?”
“便是素来没亲手写过,故想亲手写写试试。”江宣泽少时也常爱把酒言欢,吟诗作乐,后来成人了,一肚子墨水难免有想要外露之时,“太师若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
“一暮千里共明月。”章演一字一句把纸上的文字念罢,脑中迅速组合语句,自然而然接道,“老夫愚见,思来想去,只道是‘百年九州同春色’,殿下待如何?”
“太师好文采!”江宣泽眼眸一亮,当即铺开新一张红纸,提笔沾墨却发现天冷而有些干涸了,也不唤人,自食其力研磨出新的一些墨水,洋洋洒洒落下七言行书,口中念念有词,“‘一暮千里共明月,百年九州同春色’好啊,好极了!这上联就当对如此下联才是!”
“殿下抬爱,您喜欢便好。”章演苍老的手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九州同”三字边上,他本还带着些谦卑,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老夫斗胆,这九州大同之宏图伟业,实乃殿下才是最佳能达成的人选哪。”
江宣泽一愣,叹息一声,语气也难免不自恃道:“太师不是不知啊,如今皇兄的病情时好时坏,早已将朝中大部分权力交托于储君,朝野中哪个认不下他?一旦皇兄撒手人寰,那新君的位置非江瞩珩莫属。”
他早已记不得少年时两人是如何情深意重,一开口只有对储君尚留存性命的愤恨:“先前他若就我等计策死在姜国还好说,可他偏偏那般命大,摔下万丈高的山崖,连尸骨都没找到,也不知是被哪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妙手回春,竟然能让他完好无损回来了!还带着珍贵的情报,此番功勋显赫,既得皇兄之心,又得万民之心,众心所向,那遥不可及的皇位又怎么还会轮到我的身上!”
“太师。”他面露苦涩,无可奈何摇头,“我只道望尘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殿下莫要妄自菲薄。”章演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抨击着,“那江瞩珩不过是有些小伎俩,若不是有着与皇上一母同胞的血脉,他何至于处处压殿下一头?他前往姜国探查情报的那段时间,还有皇上不省人事的那段时间,是谁在出力?是谁在效劳?是殿下您啊!殿下作为皇上的左膀右臂,将朝中万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您明明在做了这么多,却因为不在乎名利从未请功,这些才更应该被世人知晓啊。”
老者说得热血沸腾,字字戳中江宣泽蠢蠢欲动的心,叫他的情绪不知不觉被带动起来,双手握拳:“太师所言,确是甚得我心,可如今大势已定,棋局已死,我一个身外之人,又当如何是好?”
“殿下莫要担心,老夫已然想好了一计万全之策,定竭力助殿下破此迷局,最终坐上龙椅宝座,殿下可相信老夫,愿意按老夫所言行事?”
“自然!”江宣泽激动起来,扬声说,“若太师能有办法助我登上皇位,我必定言听计从,说一不二。”
教唆目的一达到,章演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慢慢悠悠开口:“殿下可知,北域娄族之人?”
“娄族?”江宣泽略一思量,回忆起在哪本古籍上见过星零的知识碎片,“倒是略有耳闻,据悉此一族擅长障眼之法,通晓幻化之术,能变男女,变猪狗,变雨雪,也正是因为如此,娄族人当初才会因祸国之名遭受讨伐,在几十年前便已经被诛杀灭族,太师怎么忽而提起?”
“老夫不才,手下恰好收容了一位娄族遗孤,她便是此计的中心人物。”章演拍拍手,平声道,“出来吧,玥伶。”
当是时,原本一动不动挺直腰板站在门口的洛升一转身,迈开大步走进来,抬手往面上用力一扯,从下往上先露出一头乌黑亮丽的发,再露出一张媚眼如丝的绝色容颜。
女子利落跪地请罪,声音柔若丝织,缠得人心痒痒,媚得浑然天成:“奴并非有意欺瞒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你、你、你······”
江宣泽被这幕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指着她一个字咀嚼半天也不见完整。
章演覆手弯腰而言:“殿下千万莫要怪罪玥伶与洛升,若非要怪,怪老夫便是,是老夫一手策划今日的一切,早些时候,老夫将洛升先一步以殿下之名支走,再利用身份之便让玥伶潜入替换他,不为别的,纯粹想要殿下见证娄族人之绝妙,请殿下责罚!”
“哎,太师说笑了,我怎么会怪您。”华服青年连忙扶起老者,解释道,“我只是着实被这障眼之法弄得大吃一惊,不晓得该讲些什么来表达内心的震撼,您莫要多想。”
江宣泽说着就对跪地的女子言语:“我不怪罪你,你且起身来。”
玥伶缓缓站起身,眼眸依然低垂,楚楚可怜的模样让血气方刚的男人看了都忍不住想将她好好疼爱。
他素不爱美色,见此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绕着她转了一圈,托腮道:“是了,比洛升稍矮了些,稍瘦了些,若站好来仔细观察,倒是能看得出来差别不小,只是我方才的注意力都在太师身上,却没有好好打量进门的‘洛升’的古怪之处,以至于防不胜防,丝毫不曾察觉。”
“殿下英明。”女子款款说道,“换脸之术,仔细说来漏洞繁多,一不换骨二不换皮,三不换身形,只要是有熟悉被换脸之人的人在场,夜间光线昏暗或许好些,若暴露于阳光之下,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想装都装不了。”
“如此说来,我所妄想的一步登天还真行不通了。”江宣泽故意打趣着,与章演相视一笑,末了,想起什么般,眼中饶有兴致,“还有一事叫我十分好奇,脸是画出来的,可你方才用洛升的声音说话,我却是一点儿也没听出差池,想来这也是我认错人的其中之一缘由,如何,你竟还精通口技?”
“精通谈不上,奴只是略懂一二变声之法。”玥伶缓缓抬头,眼睫上翘,碧色的眼仁如同猫眼石般,似乎隐隐散发着幽幽的光,“凡是奴听过的声音,不论男女老少,都能够大差不差地模仿出来。”
“哦?”江宣泽不由挑眉,兴味盎然道,“这么说,你也能发出我的声音,也能发出太师的声音了?”
“奴冒昧。”
玥伶兰花双指略放在腰侧一作揖,红润的薄唇轻启,当着这位皇子的面,发出了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太师快快来看,我这上联写得如何?”
分明是窈窕淑女的小脸蛋,略一抿唇,再开口时又换成了老成的声调:“殿下才思卓绝,依老夫之见,实是妙哉。”
自己闭口却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对于见惯了世面的江宣泽而言还是头一遭,他睁大眼睛,凑近也看不出她的喉间与常人有什么不同,晃着脑袋拍案叫绝道:“不光是声线,就连语气都那般像,你着实是个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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