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后,汪小小拍着桌子,颤抖道:“然后呢?” 她声音颤抖,不是因为生气,而是事情败露之后的恐惧。
青衫胖子像座小丘,跪在地上,他抹着额头上的大汗珠,将沈山如何偏袒鼎香楼,扬言明日还要到府上兴师问罪的事,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你们说是汪府的了?”汪小小听到“兴师问罪”四个字后,脸色难看极了。
汪小小的父亲汪成贤,乃江宁巡抚,此次来金陵,他有两个目的:一是看望长子汪雷(为其仕途铺路),汪雷已经三十多岁,还只是礼部一个小小的给事中,二是为女儿汪小小在金陵寻一门好亲。
因汪母与沈母姜氏都是京城人,闺阁中时,有些来往,所以汪小小在一次宴席中,得以认识沈山,继而倾心于他。
汪小小知道,若父兄知道他因吃醋,派家丁去鼎香楼寻衅滋事,定不会饶她,说不好还会把她扭送回乡,遍地银鞍才子的金陵城,她可舍不得离开。
“我们没说,但他好像知道,”黄罗袍说罢,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我是真蠢,又被算计了!”
汪小小慌张地看了眼身旁的奶妈,奶妈附耳说道:“小姐莫怕,想必沈大人不会与你对质,顶多与老爷或少爷透个口风,可无凭无据,又能怎样?况且老夫人与沈家夫人是手帕交情,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事最后八成就是不了了之了,小姐无需过忧。”
“真的吗?可若是......”汪小小仍不放心,嗫嚅道:“若他非要讨个说法,可怎么办?”
“小姐,你这胆子忒小,官高一级压死人,沈大人不会不知其中厉害;再说,开门做生意,哪天不碰上几个地痞无赖,打秋风的,为这等小事,我不信,沈大人会兴师动众来汪家问罪!若真如此,这沈大人也是脑袋不灵光的,小姐也莫要再惦记了。”
汪小小点点头,心放回肚中,后续如何,暂且不提。
却说晏然安排伙计重新收拾一楼桌椅,她复返二楼,站在窗前,向外望了一会,直到看见黄罗袍和青衫胖子在街尾消失不见,方转头对沈山嘻嘻笑道:“那俩夯货,还真听话,喊的声音还挺大。”
晏然娇艳的面庞,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微醺的红晕,沈山拿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表情凝重,声音亦凝重,“今日之事,是我给你添麻烦了,虽不吃准,但八成是汪家所为。”
“悖小事而已,”晏然嫣然一笑,坐至沈山面前,含羞道:“俩人在一起,何来连累之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你之前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吗?”
沈山听女孩话语中不再强调“你我”之别,先是怔了怔,俄而眼前一亮,舒展眉头,笑道:“你想通了? ”
晏然骄羞地把头一扭,眨眼笑道:“我想通了,你放心,我想通的事情,就不会变了。”
之前,沈山对晏家的“关照”,对性格孤傲,自幼无人妍暖的晏然来说,是一种负担,她习惯与所有人划清界限,以她短暂的人生经验,她与王氏的相处模式,就是她与世界的相处模式――两不相欠,互不打扰。
但沈山出现后,经过几夜思考,她的想法变了。
她觉得世界很大,人生很长,若用一种封闭的态度去对待周围人,一定会丢失很多人生乐趣。
晏然告诫自己,若想过好日子,若不想重复上一代人的生活,就不能因循苟安。
有人若愿意对她好,那就欣然接受,若没有,就坦然受之,不必怨天怨地――这是晏然想通的问题。
沈山捧着晏然的脸蛋,目光温煦又宠溺,他轻轻撩起她的刘海,在光滑白腻的额头上,深情地亲了一下。
然后,在晏然的晃神中,他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大实话,“螓首蛾眉,巧笑倩兮,长的不错!”
绮云在门口捂嘴偷笑,拦住刚办完事,回来报告的菜头。
“你家大人说,‘长得不错’,我刚还以为他会说‘口感不错’呢!”绮云与菜头窃窃私笑。
晏然显然没听清沈山说什么,此刻,她只是觉得一片心旌摇曳,目眩神怡,霎那间,仿若身旁的窗阑、墙壁都消失不见,天上的璀璨银河裹挟着万家灯火,将她笼罩其中,光影迷离,美妙无比。
在过往的岁月中,她有过心动,亦是灿烂甜美,但好像与这次有些不同。
她带着这份美妙,回到晏家,绮云提醒她洗脸卸妆,她却痴痴地觉得,今日应该带妆而眠。
绮云乐得清闲,杵着胳膊,促狭地看晏然,笑嘻嘻道:“小姐,我觉得你在沈大人面前和在吴公子、温公子面前,都不一样。”
“有何不同?”晏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嗯~~”绮云故弄玄机地想了想,“你在温公子和吴公子面前笑时,笑不露齿,很有小家碧玉的姿态。”
晏然眨着眼睛看她,等她说下半句。
绮云故意顿了顿,把屁股挪向椅边,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继而提高音量道:“你在沈大人面前笑时,不但露出八颗牙齿,甚至连后槽牙,小舌头都能看见!”
“那岂不是很难看?”在去镜子前印证和“教训”绮云之间,晏然觉得前者更重要。
绮云见晏然不理她,更加放肆地笑道:“不算难看,比之前你脸起藓,肿成猪头强多了!”
晏然羞臊着脸,回身去床上,拿起一个绣花枕头向绮云砸去,“你这丫头,我是纵坏你了!”
绮云灵巧地躲开。
好巧不巧,小醉雪揉着眼睛掀帘进来,被砸个正着,一脸懵,嘴里还不忘说:“小姐,奶奶和老爷让你过去。”
玉烟阁内灯火通明,香烟缭绕,王氏和晏承恩分坐罗汉床两头,手里握着擦脚的棉帕,脚踩木盆,盆里热气腾腾。
“这么晚才回来,你若再晚点,我和你娘都睡觉了。”晏承恩指着下首的椅子,对晏然道:“坐吧!”
王氏见晏然脸泛桃花,很是看不顺眼,“你既然想好了要嫁沈家,娘也不拦了,不过丑话说前头,以后在婆家受了气,你也只能忍着,这是你自己找的婆家。”
“看你说的什么话,”晏承恩嗔了王氏一句,转头对晏然道:“爹娘叫你过来,是要跟你说说嫁妆,爹打算把乡下庄子和百亩良田都卖了,折成银子,做你的嫁妆,以后,你用这些钱在城里买铺或开店,都随你,这也算是你自己的生意。”
“你爹可是把棺材本都拿出来给你做嫁妆了,你还整日不满意,说我们做爹娘的不疼你,你是真没良心!”王氏一边洗脚,一边悄声嘟囔。
晏承恩没理她,自顾寻思了半晌,又道:“寿芝堂里有不少古玩字画,你挑些你喜欢的,装上两箱。”
晏然知道,这些加起来也不如姐姐的嫁妆一半,但已经是父亲最大的努力,想及此,她鼻尖微酸,红着鼻头问道:“你把乡下庄子给了我,你们二老怎么办?”
“这不劳你操心,爹现在也算浪子回头,只要不上你二伯当,少与那些心术不正的亲戚打交道,咱家日常就没多少开销,平日吃喝都在鼎香楼,我手头尚有几处大屋可赁,这些足够花了,对了,”晏承恩补充道:“家里下人,你也选几个可心的带走,我和你娘也用不上那些人伺候。”
晏承恩一口气说完,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
灯火阑珊下,晏然见晏承恩神色黯然,心中不由生出莫名酸楚,当年风姿卓荦、挥金如土的父亲,如今跟她说以后靠租赁过活,晏然唏嘘感叹:“只有赚不到的钱,没有败不光的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本想说些安慰父母的话,可想想还是算了,她实在没有与父母掏心窝子说话的习惯。
三人默了一会,晏然迎着王氏清冷的目光,道:“听王献说,外公近日身体欠安,我打算后日去谷兰庄看看。”
王氏放下手中的擦脚帕子,惊道:“我竟不知,后日,我同你一起去谷兰庄。”她虽心里怪罪父亲偏心,嫁人后,刻意与父亲疏远,可听到老父生病,还是恻然感伤。
晏承恩沉声道:“我也好久没见老泰山了,一同,全家一同去。”
晏然啧啧了两声,晃着大长腿,暗忖:沈山也要一起去,这么一大家子都去,不方便吧?不自由啊......
“娘,”晏然分析道:“想必外公身体也无大碍,若有大事,小舅和五姨母一定会捎信来,待我去看看情况,然后你和爹爹再去也不迟。”
“你自己去,万一像上次在青岩山遇到劫匪,怎么办?”王氏说不担心,还是透露出关切之意。
晏然低头,低声道:“没事,沈山陪我一起去。”
王氏瞅了一眼晏承恩不再说话。
晏承恩沉吟片刻,拍着大腿对王氏道:“也好,也好,这几日我们要和沈家谈婚礼细节,这俩孩子的婚事要早些确定,免得夜长梦多。”
王氏知道晏承恩心急这门亲事,撇着嘴鄙夷道:“姻缘天注定,是你的姻缘,你撵也撵不走。”
王氏的阴阳怪气,晏然早已习惯,现在,她一想到长辈不随行,嘴角的笑意竟忍不住流淌出来,与桌上的烛光,天上的月光融合在一起,荡漾在空中。
“你至于如此高兴吗?”王氏问。
“我高兴了吗?”晏然反问。
第158章 158力不到,不为财
之后的两天,发生很多事。
首要的一件事――晏沈俩家达成婚约。
纳彩问名,礼金钗币,就是走走流程,若现在有人冒出来说,俩孩子八字不合,估计是故意找打,婚期定在十一月十五,若按沈山和晏然的意思,十月初才好,可是双方家长认为,时间太仓促,很多事情都需要时间筹备。
第二件事,杜家阖家去泉州赴任,晏然全面接手乐芷书坊和后面的宅子,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意。
第三件事,是晏然做梦没想到的,沈姜氏,也就是她未来婆婆,亲自去汪府与她的手帕交汪夫人开诚布公,传达两个重要思想:
一、你们一家人,除了长子汪雷,迟早都要离开金陵,而金陵是沈家大本营,沈家族人世代生活在这里,日后汪公子在金陵,还需要沈家人关照;
二、晏然是我看上的儿媳,就算我儿子不想娶,都不行!谁有意见,可以找她亲谈。
针对这件事,晏然最大的感受,不是偷笑汪小小吃瘪,而是,沈山真幸福,一有麻烦事情,沈姜氏就首当其冲去解决。
沈山笑眯眯说:“以后,家母也是你的靠山。”
晏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有家的感觉,一种所有人齐心协力,凝聚在一起的感觉。
第三天,天蒙蒙亮,晏然和沈山一心想着见面,洗漱完毕,匆匆吃过早饭,便迫不及待出发了。
出发时,俩人说好,各坐各家的马车,没走半里地,沈山就以有话商量,把晏然骗上他的车,官员的车,自然更宽敞,装饰更精美,晏然乐不得的去开开眼界,不过再豪华的马车,也不过两眼就看完了,接下来,朝阳温煦,俩人在马车的颠簸摇晃中,睡着了。
再睁眼时,路程过半,晏然掀帘,看向外面一望无际的田垄,轻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沈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白云、蓝天,牧童、炊烟,好一幅田园风光图。
“看见这片田园,我就想起我家那块地,我父亲要把地卖了,给我做嫁妆。”
“为何要卖?每年有收成,不是更好?”
晏然瞟了他一眼,无奈叹道:“我何尝不想留,这是家祖置办的家业。”
晏然脑里浮现晏庭海那张精明强干的面孔,唏嘘感慨:“忙忙碌碌一辈子,到头来,一场空。”
沈山勾着晏然的肩膀,见她表情伤感,深情表态:“你若舍不得,咱就不卖,这有何难?你就算没有嫁妆,我们沈家人也没意见。”
晏然低头,心里软酥酥,麻丝丝的,这个男人的表白,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她把小手放在沈山的大手里,缓了缓神,轻声道:“从生意角度讲,‘力不到,不为财’,之前,晏家乡下的产业,全依赖老伙计秦伯,他是我祖父辈的伙计,现在年纪大了,几次上来说想请辞,去儿子家养老,我们也不好强留,我爹......”
晏然顿了顿,深深叹了一口气:“家里的伙计,要一代接一代,这才是兴旺之家的征兆,可我爹管家时,完全依赖祖上留下的老人,不知培养新人,所谓人无千日计,老至一场空,现在庄子里的老伙计都退了,后续无人接班,若从晏家府中拨两个人下去,这些城里奴婢,哪里懂得田耕赋税?所以,卖就卖吧!留手里,迟早要亏钱的,现在及时止损,是最好的选择。”
晏然说完,冲着沈山笑了笑。
沈山的眸色深邃幽微,他静静盯着晏然,摸着晏然柔软的秀发,好似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从何开口。
“你真是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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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谷兰庄时,巳时刚过,晏然本想蹦下马车,冲进院子,结果被沈山抢先一步,提前放好马凳,扶着她的手,盯着她稳稳当当落地。
晏然不想扫沈山的兴,只好乖乖配合,两脚落地后,她第一时间冲进院里,家里几个长工和王伯夫妻俩,率先从屋里出来,王蓁领着孩子在后院玩,闻声也赶到前院。
晏然指挥随从卸车,跟着王伯搬去屋里;贾婆子则负责解决住宿的房间,这次随行的人多,除了晏家两个丫鬟,还有沈家四个家丁,两个车夫,瞬间,王家大院鸡鸣狗跳,尘土飞扬。
绮云为晏然这次能顺利嫁入沈家,时刻打着十二分精神,生怕中途再出纰漏,见晏然指挥完众人工作,立刻跑到晏然身旁。
“小姐,你刚在沈大人马车上干什么了?钗鬓松的,一会得空,我给你重新梳梳头。”绮云抬手帮晏然理顺刘海,轻声埋怨:“以后,小姐也是官太太,你就不能注意点形象吗?”
晏然小脸扫过一片绯红,想起刚刚路上颠簸,俩人先是互偎着,眯了一觉,然后又说会子话,只是沈山手不老实,总喜欢揉她的头,想必是那时弄乱的。
晏然转身去找沈山,红着脸警告他:以后不要乱摸头发,重新梳头,很麻烦的!
沈山笑道:“好,下次揉手。”
“......”
王老翁已过七旬,一年前,开始时断时续地犯糊涂,看见晏然,口里喊的却是四姑娘王芷。
众人说:“是晏然,你看着长大的外孙女!老大蔓娘的二闺女!”王老翁叭叭嘴唇,似想起又似忘记,两眼呆滞,在众人的哄声中,胡乱点着头。
王蓁站在晏然身旁,语带讥诮:“这些孩子,只有我,天天在老爷子眼前尽孝,一日三次药喂,可他偏偏记不得我,只记得老四,老爷子清醒时,同我讲,他对几个孩子一视同仁,从不偏心,现在糊涂了,我可看出来,他对谁好了!这人的真话,都是糊涂时候说的!”
晏然皱眉瞪着五姨母,心想:当着老人面,这么抱怨,似不妥当。
王蓁看出晏然不满,冷笑道:“没事,他听不见,就算听见了,她也以为是老大说的,这个家,好事坏事,都落不到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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