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一层心思,晁灵云格外珍惜在教坊度过的每一天。
如今元真娘子已将相和大曲的舞蹈部分编好,为了达到一鸣惊人的效果,她出动了包括宝珞在内所有的弟子,专为晁灵云的刀舞作配,并且为了避免泄密,每日只躲在自己的宅子里排练。
晁灵云得到如此厚待,也生怕辜负了元真的栽培,因此暂将肩上重任抛在一边,天天废寝忘食地苦练。
到后来她勤奋得连元真都看不过眼,只得软硬兼施,逼着她每十日必须休息一天。
“你这样成日苦练、不断重复,未必就能进益得快,万一伤筋动骨,反倒得不偿失。”元真勒令晁灵云暂停练舞,撵她到外头去放松身心,“先好好休整一天吧,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多去外面走一走,也许能给你带来意外的启发。你如今的状态已经非常好,就算身体不在跳舞,也会将心思放在舞蹈上,每时每刻都在揣摩领悟,不要一提到休息,就觉得自己是偷懒了。”
元真的一番劝告可谓用心良苦,晁灵云只得听从了她,骑上自己的小毛驴去街市上溜达。
到了教坊外,多日足不出户的晁灵云仿佛重见天日,这才惊觉艳阳高照、蝉声嘶鸣,原来盛夏已至。
一旦不能埋首于舞蹈,她顿时就想起了压在自己肩上的好几重担子。晁灵云骑在驴背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与李怡约定的半月之期眼看就要到了,她却连那吕璋长得是圆是扁都还不知道。
也不知阿姊那里安排好了没有……她在心里暗暗嘀咕,刚想去平康坊打听打听,忽然心中一动,赶着小毛驴向右一转,前往西市而去。
晁灵云记得李怡曾经嘱托过自己,要向吕璋引荐一位名叫赵缜的茶商。既然她一时半会儿还见不到吕璋,倒不如先去认识一下赵缜,也许能对自己后续的行动有帮助。
长安的东、西二市是大唐货殖贸易最兴盛的所在,两处都汇聚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商贾,所售的货物上至奇珍异宝、下至柴米油盐,琳琅满目、无所不包。
此时西市中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晁灵云牵着自己的小毛驴,混在人流里慢慢向前走,一路东张西望,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名叫“慕诗客”的茶行。
她心中一喜,连忙系了驴子直奔茶行,刚跨过门槛,就看见一名白净俊俏的店伙计热情地迎了上来:“娘子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但不知娘子想买哪种茶?小店售卖最上乘的茶叶,大唐八道四十三州,各地名茶应有尽有。”
晁灵云生在蜀地,自然只问蜀茶:“你这里可有先春蒙顶?”
“当然有。”伙计笑着回答,“娘子要称多少?”
“劳烦你给我称个一斤吧。”晁灵云想跟伙计打听人,自然要先付出点好处。
称好茶叶付完钱,趁着伙计包茶叶的工夫,她故意站在柜台边漫不经心地问:“小哥,茶商赵缜你认识吗?”
一听人提起同行,店伙计自然是知道的。
又因为习惯了以貌取人,此刻他认定花容月貌、出手阔绰的晁灵云一定是个好人,当下也不起疑心,乐呵呵地回答她:“当然认识啊,他就是为本店供货的茶商嘛,娘子为何打听他?”
“实不相瞒,我是左教坊中的一名舞姬,我有位金兰姊妹与他是远房表亲,近日患了怪病无钱医治,万般无奈之下才托我来找他。”晁灵云随便编了一个理由,用楚楚可怜的目光望着那伙计,软语央求,“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那位赵郎君,还请小哥不吝指点。”
“原来如此,”那伙计深信不疑,对晁灵云口中病重的姊妹十分同情,立刻自告奋勇地拍了一下胸口,“娘子莫急莫慌,我可以为娘子带路,请随我来。”
说罢他领着晁灵云走出茶行,在西市的曲巷中七弯八绕,直到远离了临街的店面,在那闹中取静的街市后方找到了一家不显眼的店面:“就是这里了,娘子进去问一下掌柜的便知,我还得赶着回去看店,不便久留,就此与娘子告辞。”
“多谢领路之恩,小女感激不尽。”晁灵云连忙道谢,等他离开后,才走进那家只简单在幌子上写着“赵家茶行”的店铺。
一走进赵家茶行,晁灵云就闻见了一股扑鼻而来的茶香,一位胖乎乎的掌柜正埋首在柜台上算账,将手里的算盘噼里啪啦打得山响。
晁灵云还没开口说话,那掌柜已经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抬头警惕地瞄了她一眼,语气不善地说:“本店不做散客生意。”
“小女不买茶叶,是想找人。”晁灵云一脸娇憨地笑了笑,客气地问,“请问赵缜……赵郎君在吗?”
一瞬间算盘声戛然而止,那掌柜已是面色一变,笑容可掬地问:“姑娘莫非就是晁娘子?”
第035章 紫笋贡茶
“正是。”晁灵云望着掌柜嫣然一笑,盈盈下拜,“老丈万福。”
掌柜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计,拱手还礼:“郎君此刻就在内堂,娘子请随我来。”
晁灵云应了一声,跟着掌柜往内堂走,一路好奇地四下打量。只见经过的厅房里全都堆满了装着茶饼的麻袋,中间只余一条才可通人的过道,麻袋一层压着一层,几乎快碰到房梁,她在心中暗暗咋舌,心想这赵家茶行若都是赵缜的产业,那赵缜此人的身家还真是了得。
堆满麻袋的厅房里采光极差,晁灵云行走在茶饼之间,身侧是千篇一律的棕灰色麻袋,人就好像被两堵色泽单调的灰墙夹着,连呼吸间都充盈着茶饼特有的清苦香气。
她跟着掌柜一路匆匆而过,在昏暗中不经意一瞥,却意外发现身旁的麻袋上沾着斑驳的暗色污渍。
这污渍颜色暗沉,又呈现出泼溅状的痕迹,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可疑?出于武人的敏感,晁灵云心中一紧,趁着走在前方的掌柜不注意,偷偷伸手摸了一把。
触手是干燥的感觉,还能摸出干涸后凝结成的硬块,真的像极了血迹啊……
平生酷爱惹麻烦的晁灵云一个没忍住,飞快地凑过去轻轻一嗅,却感觉鼻子里满是浓郁的茶饼味,倒也闻不出什么异样来。
晁灵云只得在心中安慰自己:这污渍就算真是血迹,也未必就是人血,她没必要疑心太重。
这时掌柜走出厅房,正要侧身拐弯,眼角余光恰好发现了晁灵云的小动作,不禁驻足问道:“娘子在做什么?”
“小女这一路走来,实在被这里的茶香得受不了,就忍不住想闻一闻。”晁灵云立刻装出羞赧无措的模样,向掌柜道歉,“小女如此冒失,实在是太失礼了。”
“无妨。”掌柜一笑而过,继续领着晁灵云走出厅房,又穿过一道走廊,最后在一处堂屋门前停下,望着纱帘内朗声通报,“郎君,晁娘子已到。”
“快请娘子进来。”一道沉稳的男声立刻自帘内响起。
“是。”掌柜掀开纱帘,领着晁灵云走进内堂,拱手行礼。
晁灵云也盈盈下拜,道了一声:“郎君万福。”随即抬起头来,见到了坐在堂中的赵缜。
这人看上去已过而立之年,身材瘦小精悍,皮肤白皙,长相其实还算斯文,但左边眉头上长着一颗大痦子,鹰钩鼻、覆舟口,隐隐透着几分阴鸷之气。
“娘子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这赵缜一开口说话,晁灵云能听出他刻意压着嗓子,却仍然觉得有一道闷雷擦着自己的耳朵在内堂里滚了一圈,声势慑人,与他的外貌给人的印象相去甚远。
这绝不是个普通人。晁灵云暗暗心想,立刻提起精神小心应对。
“娘子请坐。”赵缜起身招呼晁灵云,又嘱咐掌柜,“今日会面需避人耳目,你亲自去烹些茶来。”
掌柜领命告退,随后二人各自落座,只见赵缜笑道:“自十三郎叮嘱过后,在下一直在此恭候娘子,娘子如何今日才来?”
晁灵云从赵缜口中听到“十三郎”这个称呼,想到李怡似乎就是排行十三,一颗心不由狠狠一跳——若这十三郎就是李怡,能用如此亲密的称呼,那么赵缜多半就是他的亲信了。
“郎君莫怪,近来实在是琐事缠身,这不今日刚得闲,就赶来拜访郎君了吗?”她笑着推脱了一句,又道,“再者尚有一位关键人物,小女还未能谋面。”
“可是那个吕璋?”赵缜闻言皱眉,冷笑道,“在下已派人打听过,这人如今自命清高得很,不屑于与工商之人打交道,却忘了自己当年在闽中村野,也不过就是个木匠。”
晁灵云听了赵缜的话,不禁留心细问:“那吕璋已听说过郎君名讳了吗?”
“这倒不曾。”赵缜立刻否认,“若非有十足的把握,在下不会亮明身份,娘子放心。”
“那就好,小女会想出办法与之结交,请郎君静候消息。”
说话间,掌柜在堂外通报了一声,随即入内为二人上茶。
晁灵云道了声谢,捧起茶碗浅尝了一口,顿时心花怒放地赞道:“好茶!真是好茶!”
看到她直白的反应,堂内两个卖茶的人都开怀大笑,赵缜尤为高兴,笑道:“若是敬娘子的茶还不好,我这茶行就算白开了。”
他说着便对掌柜打了个手势,掌柜悄悄点头,随后告退。
因为喝到了好茶,晁灵云在告辞离店时,对着那堆满厅房的茶饼简直肃然起敬。临出门前,掌柜忽然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纸包,特地说明:“这是刚刚娘子在堂中喝到的阳羡紫笋,郎君特意吩咐我赠给娘子,请娘子留着自己喝。”
晁灵云道谢接过,却想不起赵缜是何时吩咐的掌柜,便猜测他们大概有她看不懂的暗号。
走出茶行后,晁灵云去石栓那里牵自己的小毛驴,一瞧见那挂在驴背上的茶包,顿时懊恼不已:早知道之前的蒙顶茶买个二两就好了,如今手里一下子有了这么多茶,要喝到何时?
她一边犯愁一边骑上小毛驴,灵机一动,赶着驴子往平康坊去。
到了平康坊,晁灵云将赵缜赠的茶包送给绛真,用来感谢她为自己想办法见吕璋。
哪知绛真打开茶包,看见那茶饼的色泽,又闻了闻香味,脸色竟微微一变,笑道:“看来你在教坊已渐渐崭露头角了。这是紫笋贡茶,如此稀罕的东西,是谁赏你的?”
晁灵云心中猛地一跳,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暗暗庆幸自己没说这茶是西市买的,否则只怕不好交代:“这是师父送我的,我不知道竟是如此好茶。”
“那这茶多半是御赐给元真娘子的,她对你真好。”绛真将茶饼分作两份,自己只收了一半,“你也给自己留些,听说今年阳羡御贡的茶纲被江贼劫走了一批,这紫笋茶整个京城恐怕都稀缺。”
第036章 蜀巫
绛真此言一出,晁灵云顿时觉得自己不能好了。
所以谁能告诉她,那疑似血迹的污渍和被江贼劫走的茶纲,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关联啊!
她想起掌柜临出门前对自己的嘱咐,什么“留着自己喝”云云,不禁有点紧张地叮嘱绛真:“阿姊,这茶你可要留着自己喝啊。”
“当然,”绛真掩口而笑,仿佛理所当然地说,“这御赐之物我可不敢拿来待客,容易招惹是非。”
好吧,果然绛真的反应才是标准答案,原来掌柜之前的暗示已经那么明显了吗?晁灵云尴尬地干笑,大概赵缜他们谁都没想到,李怡这次找来办事的人会那么没见识又缺心眼吧?
晁灵云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关于吕璋的事,阿姊可有眉目了?”
绛真摇着纨扇神秘一笑,冲她勾勾手指:“你附耳过来。”
话分两头,却说徐国夫人的女婿吕璋,近两年总是活得一肚子委屈。
这也实在怪不得他。遥想当年他娶妻时,只听说丈母娘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有个妹妹在荒年被卖给了牙人,却不曾料到十几年后喜从天降,忽然有宦官从长安来,告诉他们丈母娘的妹妹已做了太后。
他的丈母娘被封为徐国夫人,随后全家人满怀梦想来到长安,连他也在工部得到了一个官职——工部员外郎。那时他觉得这官很大很大,后来才知道这官在京城很小很小。
按说哪怕是个从六品的官,对他来说也算是一步登天了,然而在同一个位置待了快五年之后,他已经无法再为了那一点早已习惯的俸禄,去忍受同僚的冷嘲、妻子的悍妒,以及丈母娘的白眼。
他不断回忆自己新婚燕尔的生活,那时他是个凭手艺和力气吃饭的一家之主,妻子对他百依百顺,丈母娘见了他也是赞不绝口。
是从天而降的幸运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这幸运能够再一次从天而降就好了。
那么幸运何时能降临?除了老天爷,就只有洞晓天机的高人才知道了!
吕璋忍耐不了漫无边际的等待,于是满京城寻访能人异士,占卜、解梦、打卦、镜听、扶乩,凡是能试的法子,统统试一遍。
这期间他听了不少吉利的好话,每一次都让他对人生再次充满了希望,然而不出三天,毫无改变的枯燥日子就会让他再次失去耐心,重蹈一次寻访能人异士的覆辙。
直到某一日下朝,吕璋正与同僚廊餐,忽然有一人问他:“吕员外,你一向知道不少世外高人,可听说最近京城来了一位扶乩很灵验的蜀巫?”
正默默喝着粉粥的吕璋精神一振,眼前仿佛亮起了人生的新曙光,忙不迭回答:“我还不曾听说,请问这位蜀巫人在何处?”
“此巫来去无踪,据说平康坊的绛真娘子可以找到她。”
“平康坊啊……”吕璋喃喃自语,想起家里的母老虎,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然而悍妻淫威可惧,扶乩的诱惑却更大,吕璋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终于在某天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背着妻子前往平康坊求见绛真。
“员外想见那位蜀巫?”绛真嫣然一笑,缓缓为吕璋倒了碗茶,忽然冒出一句,“工部侍郎李公,员外想必熟知。”
“当然,李公是我的上司。”吕璋一听绛真提到上司,立刻肃然起敬,同时好奇地问,“娘子为何提起他?”
“员外莫急,且听奴细言,”绛真提醒他稍安勿躁,随后娓娓道来,“元和六年,李公科举落第,在蜀地游玩时遇见了一位老妪,老妪当面对他说:‘郎君明年芙蓉镜下及第,后二纪拜相,当镇蜀土。’果然到了第二年,李公便状元及第,诗赋题有‘人镜芙蓉’之目。此事员外若是不信,可以找机会向李公打听。”
“竟然如此灵验吗!”吕璋羡慕不已,搓着手激动地说,“一纪是十二年、二纪是廿四年,距元和七年李公状元及第,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还有四年……看来李公不日即将高升!这实在是太令人艳羡了……娘子说的老妪,便是如今这位蜀巫吗?”
“非也,如今这位蜀巫,正是当年那位老妪的小女儿。”绛真笑道,“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得便是此女了。”
“原来如此。”吕璋兴奋地问,“我如何才能见到她?若有幸能见她一面,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员外想见她,绛真自当牵线,”绛真一口答应,喜得吕璋两眼放光,“请员外今日先回府斋戒,每日焚香沐浴,五天后再来。”
19/123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