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叔。”李瀍顿时变了一张脸,笑着向他拱手。
李怡拱手回礼,走到晁灵云身边牵住她的手,盯着李瀍问:“在谈什么?”
“还能谈什么,”李瀍狡黠地笑,“当然是聊宝珞啊,今天是她第一次领舞《朝云引》,晁娘子变成了台下看客,必然感触颇深。”
李怡低下头,仔细端详晁灵云的脸色,关切地问:“不开心?”
晁灵云脸色苍白地摇摇头:“没有……只是有点遗憾。”
握着她的手加了一点力道,温暖地包住她的小手,带着几分安慰的意味。
李怡平静的双眸坦然对上李瀍戏谑的目光,惜字如金地问:“进殿?”
“那是当然,我还没去道贺呢。”李瀍略微低头,有模有样地欠身礼让,笑道,“光叔先请。”
深夜,大宴终于结束,前往十六王宅的车马不必等宵禁解除,直接走夹城回府。
马车抵达光王宅后,王宗实跳下马车,前来迎接的仆从已经放好矮梯,掀开车帘,齐声道:“恭迎——”
“嘘——”王宗实慌忙打手势令众人噤声,压着嗓子提醒,“光王有令,不得惊扰娘子。”
四周立刻安静下来,须臾,先是一对半露在裙裾下的嵌珠凤鞋露出车厢,庭燎火光憧憧,照着锦绣、珠翠、美人红润的睡颜,一派风流潋滟。
众人心中像是被什么猛撞了一下,慌忙低下头,不敢多看。
李怡小心翼翼地抱着晁灵云下了马车,也不假手于人,一路抱着她走回安正院。
在进入寝室之前,他瞥了一眼正帮忙打帘子的王宗实,匆匆丢下一句:“去思远斋等我。”
王宗实眼皮一跳,立刻低应了一声:“是。”
李怡将晁灵云轻轻放在床榻上,耐性而小心地替她脱鞋除袜,卸下簪珥,宽去碍事的礼服。
晁灵云怀孕到后期,吃得多睡得沉,丝毫没察觉李怡在自己身上的小动作,依旧香甜地酣睡。
李怡替她盖好被子,直起腰深深看了她一眼,放下床帐,转身走出了寝室。
思远斋里,王宗实已经备好了茶汤,在听见进门的动静时抬起头,恭敬地起身行礼。
李怡落座,接过王宗实递来的茶碗,啜饮了一口:“今日关于亲王出阁的诏令,你怎么看?”
“如果殿下能出阁,各地的茶场、冶炼坊,甚至是回鹘那里,殿下掌管起来都方便,不用总是在长安等着赵缜的消息,”王宗实想着出阁的好处,向李怡提议,“殿下,你看我们这阵子要不要走动走动,打点一下,求一个望州刺史做做?”
“朝堂势力盘根错节,亲王宗室又远离权力已久,这道诏令能否顺利推行,不得而知。”李怡摇摇头,与王宗实对视,“你觉不觉得,这道诏令更像一个诱饵?谁敢先行动,谁先咬下第一口,拔得头筹的人会是什么结果,统统都是变数。”
“殿下的意思是,这是个引蛇出洞的花招?”王宗实恍然大悟,后背上微微冒出一层冷汗,“听说这是李德裕给圣上出的主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李怡垂下眼,慢悠悠地晃动着碗中茶汤,沉声道:“打破已被朋党固化的朝堂,先搅浑了水,才能网住他要的大鱼。”
第095章 怀疑枕边人
“李德裕才高八斗,却不是科举出身,这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李怡对王宗实说,“牛僧孺一党皆是科举入仕,想要压制这批人,扶植门荫出身的士族子弟,或是王室宗亲,自然是最合适不过。”
“原来如此,”王宗实为李怡续上一碗茶,又问,“那么殿下是担心他使出一石二鸟之计,借这个机会,再帮圣上拔除几个有野心的亲王?”
李怡点点头:“毕竟漳王这个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那我们还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王宗实笑道,“就看哪个亲王先出头。”
“若颍王和安王都没动作,这道诏令就可以视为一纸空谈了。”李怡说罢,忽然陷入沉思,喃喃开口,“另外还有一事。”
王宗实听他说得模糊,追问了一遍:“什么事?”
“算了,没什么。”李怡想了想还是改口,对王宗实道,“我也有些乏了,先回安正院吧。”
“是。”王宗实应了一声,随后点起灯笼,吹灭烛火,起身送李怡走出书斋。
户外夜凉如水,寒蝉凄切,主仆二人静悄悄回到安正院,李怡怕吵着晁灵云,在外间由侍儿伺候着草草洗漱,才走进寝室准备就寝。
他掀开床帐,就看见晁灵云正睡得香甜,脸颊红扑扑的,比从前圆润了不少的下巴压着衾被,睡相恬静得让人心怜。
李怡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躺下,在黑暗的夜色里静静凝视着她,一片安谧之中,却不自觉地回想起晚间在咸泰殿外看到的那一幕。
方才自己在思远斋中对王宗实欲言又止的,就是这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画面——当时她和李瀍在一起,脸上露出极为不适的表情,不像是聊起宝珞时会有的神色。难道她与李瀍有什么关系?
李怡的心瞬间怦怦猛跳——当初自己与她第一次相见时,在他身边煽风点火的不就是李瀍吗?
不,不可能,李怡迅速否认这个想法,他曾经不止一次对她说过李瀍的事,如果她是李瀍的人,自己早就已经万劫不复。
不该胡思乱想,尤其是眼前同床共枕的人,正怀着自己的孩子。李怡轻轻揽住晁灵云的肩,在静夜中聆听她悠长平稳的呼吸,长叹了一口气。
与其猜忌她,还不如自己亲自查清真相,反正无论真相如何残酷,都不会改变他的心。
李怡在心中做出决定,没有知会任何人,只是托康承训捎信,约了马将军在荐福寺见面。
马元贽以为李怡约自己是为了出阁一事,一见面就拿他打趣:“殿下相中了哪一州?”
李怡不好意思地笑着,亲手为马元贽奉茶:“李怡约将军,不是为了出阁的事。”
“哦?”马元贽一愣,端详着李怡,笑道,“看来是下官误会了,殿下有话,但说无妨。”
“其实有一件事,李怡一直瞒着将军,所以要先向将军告个罪。”李怡先对马元贽拱手致歉,随后才道,“不知将军可还记得,当初你我第一次在角抵坊见面时,我相中了一位白衣女子?”
提及当日风流情状,马元贽立刻哈哈大笑:“紫气王孙配雪衣佳人,下官怎么会不记得呢?”
“让将军见笑了。”李怡脸上浮现一丝赧然,缓缓道,“李怡一直未曾对将军道明,其实当日那位白衣女子,正是我如今的孺人晁氏。”
“竟有这等巧事?”马元贽一愣,到底是久经风浪的人物,立刻反应过来,“不对,这恐怕不是巧合……殿下,当时角抵场上的那位黑衣女子,你可知道是谁?”
李怡与马元贽对视,意味深长地一笑:“不用我说,将军恐怕已经猜到了吧?”
“是绛真,这狡黠的丫头!”马元贽失笑,“原来她们早就谋划着想要与我结交。”
“是啊,”李怡附和,无奈地笑道,“我原本以为,只要彼此两情相悦,她是什么背景身份,都不重要。奈何我的胸襟有限,还是容不下太多秘密,将军若是知道些什么,可否告知一二?李怡感激不尽。”
“原来如此,也难为殿下一直忍耐了,”马元贽沉吟片刻,决定将自己的计划对李怡和盘托出,“此事说来话长,不知殿下可还记得,上个月宋申锡在开州逝世的消息?”
“当然记得,”李怡点头,望着马元贽问,“难道这事与我的疑惑有关?”
“的确有关,那两位娘子,是漳王的人。”
听到这个答案的一瞬间,李怡心中大石落地,就算还有几缕烟尘般的疑云,比起眼下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也就统统不值一提了。
“前年王守澄为了扳倒宋申锡,不惜栽赃陷害,让漳王蒙受了无妄之灾。漳王傅母杜秋娘被贬回原籍润州,为了替漳王昭雪,便嘱托她在平康坊的两名义女,在京城广结人脉,寻找机会。”马元贽回忆着自己与绛真结识的经过,对李怡娓娓道来,“下官的义父曾在王守澄率领神策军包围宋申锡府邸时,出言阻止王守澄大开杀戒。因此绛真娘子就找上了下官,在与下官深交之后,吐露出了真相,求我除去王守澄和郑注,替漳王平反。”
马元贽说到此处,声音一顿,李怡不禁追问:“将军答应了?”
“这事我不敢瞒着义父,回去一说,义父就做主让我答应了。”马元贽苦笑道,“答应就答应吧,反正这两个人贪赃枉法,干尽了坏事。然而王守澄权势熏灼,为了壮大势力,我联合了老友王践言,准备一同锄奸。哪知王守澄耳目众多,我们的事被他听见了一些风声,他竟然先下手为强,密令刘从谏调派死士,前往开州暗害了宋申锡。”
王守澄、郑注、刘从谏,这几个名字让李怡的眉头越拧越紧,意识到被自己捧在掌心里疼宠的晁灵云,竟然肩负着如此危险的重担。
李怡的手在袖底紧紧握成拳头,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与渺小:“晁氏是我的孺人,照理这事应该由我来替她达成,偏偏我却疑神疑鬼,只顾儿女私情,不知道将军在筹谋这等义举,实在是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第096章 坦诚相对
“殿下不必如此苛责自己。”马元贽安慰道,“王守澄之辈,岂是容易对付的?就算下官和王践言联手,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何况殿下龙潜于渊,又必须韬光养晦。”
“话虽如此,我也想略尽绵薄之力,”李怡望着马元贽,肃然道,“将军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多谢殿下,这话下官可记下了,到时一定对殿下开口。”马元贽笑道,脸上又露出几分在角抵坊赌博时的痞气,以茶代酒,向李怡致意。
李怡与马元贽相视一笑,饮尽碗中茶汤,问:“将军下一步有何打算?”
“王守澄一时难以撼动,我们打算先除去郑注。”马元贽倒也爽直,对李怡透露,“下个月重阳节,郑注会回京孝敬王守澄,此人精通医术,我打算诈称重病,让他到左军大营来替我医治。到时我让副将随侍在侧,待我打出暗号,他就直接将郑注拖出去杖杀。我先斩后奏,自去向天子请罪,王践言会连同枢密使杨承和一起在御前保我,王守澄就算恼恨,也不敢拿我怎样。”
“将军当真义勇无双,”李怡钦佩地赞叹,“我祝将军顺利锄奸。”
“承殿下吉言,”马元贽感慨道,“但愿此次能顺利剪除王守澄的爪牙,只要郑注一倒,深挖他的罪状,我就能趁机为漳王与宋申锡翻案,洗刷他们的冤屈了。”
这日午后,李怡与马元贽自荐福寺分别,回到宅中见到晁灵云,心中不由思绪万千。
晁灵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摸摸胳膊,双眼乜斜着一瞪:“十三郎,你饿了吗?”
“不饿,”李怡答完觉得不对劲,发现她目光中满是戏谑,不禁笑道,“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的眼神想吃人啊。”晁灵云娇嗔,话音未落,就被李怡一把抓住。
“这话说得没错,我就是想吃你!”李怡的胸膛紧贴着晁灵云的后背,双臂从后向前将她圈在怀里,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朵,“灵云,我忽然想起当初你第一天来我府上,夜里翻墙出去乱跑的事。”
正一心与李怡嬉闹的晁灵云冷不防听到这句话,瞬间花容失色:“十三郎……”
“那一晚,你去见了漳王,对不对?”
晁灵云睁大双眼,在短暂的震惊过后,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都知道了?”
她的脸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心中大乱——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多少?是谁告诉他的?他为什么不发怒?他是真的不生气,还是在假装?
无数个念头在晁灵云脑中炸开,她的意识在恐慌中溃散,飞迸的碎片划过空白的脑海,刮出凌乱刺耳的杂音。
嗡嗡耳鸣声里,李怡却贴着她的耳朵,带着笑意轻声道:“灵云,我们已经做了夫妻,凡事都应当坦诚相对才是。你想为漳王伸冤,又不是什么坏事,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他的话太像和风细雨,温柔熨帖,让晁灵云渐渐冷静下来,侧过身子将脸埋进他怀里:“十三郎,我……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想提这些,我就想和你安安稳稳地在一起。”
李怡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这件事就算被我知道,对我们也没什么妨碍啊?”
晁灵云缓缓抬起头,眼中泪光浮动,半信半疑地问:“你不介意?”
“孩子都快要替我生了,我和你计较这个?”李怡没好气地捏了一下她小巧精致的鼻尖,“漳王的冤屈我是知道的,可惜爱莫能助,你帮他我又怎么会介意?又不是帮颍王。”
晁灵云瞬间手脚冰凉,竭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在李怡面前浑身发颤。
李怡还不知道颍王的事,她的真实面目只被他窥见了一斑,那么剩下的、真正可怕的部分还能藏多久?
晁灵云越往深里想,就越觉得害怕——事情已经开始变糟,相比李怡对她一无所知时的状态,眼下的情况更令人不安。
就在晁灵云心乱如麻之际,李怡忽然在她耳边问:“你想不想去见见漳王?”
突然听到这个意外的提议,晁灵云回过神,期期艾艾地问:“我,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世态炎凉,如今漳王那里门可罗雀,我们去看看他,也不会有人在意。”
晁灵云回忆着去年与漳王的匆匆一面,印象里那位病痛缠身的少年清瘦忧郁,眼神里满是绝望,后来自己再也没机会去找他,不知道他这一年过得又是如何煎熬。
她一想到这些,顿时就有点坐不住了,满心担忧地望着李怡,点了点头。
漳王李凑被贬为巢县公后,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李怡吩咐王宗实提前去送了拜帖,第二天辰时,晁灵云跟着李怡前去拜访,守门的仆从见到他们登门,受宠若惊地迎接:“光王、娘子驾临,有失远迎,巢县公今日一早就盼着二位呢,快里面请。”
巢县公这个称谓让李怡微微皱眉,沉着脸点了一下头,示意仆从引路。
比起深夜潜行,这一次晁灵云在大白天从正门进宅子,一路上看到杂草爬满了砖道的缝隙,苗圃里秋菊与蓬蒿混生,屋顶瓦片被一丛丛瓦松挤得歪歪斜斜,触目所及,处处芜乱凄凉,透着衰败之气。
屋犹如此,屋中的人又怎么可能过得好?她不由拽紧了李怡的袖子,惴惴不安地跟着他走进客堂。
为了迎接贵客,此时客堂里燃着淡淡的香,却掩不住朽木积尘的陈腐味。晁灵云走到幽冷的客堂深处,刚绕过屏风,就看见了一个形销骨立的苍白少年。
相隔一年多,李凑比初见时还要虚弱消瘦,身上穿的半旧常服带着刚熨出的折痕,衣袖竟也没显短。晁灵云不敢想象是何等的压力与折磨将他摧残成这般模样,只能俯首下拜,哽咽道:“奴婢拜见殿下……”
“快快免礼,”李凑咳嗽了一声,苍白的脸上带着笑容,多少添了几分光彩,“侄儿拜见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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