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道升。”他静了下,道。
沈纵颐嗯了声,“我是沈纵颐,邬公子,你再撑一会儿,我一定会帮你的。”
邬道升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以最大力气撑起自己,好叫她松快些。
他如今灵力尽失,除了一把灵剑再无其他。
……
第一世里,这便是沈纵颐和邬道升的初见。
后来他伤好,恢复了仙人昳貌,在给她仙丹报酬之时,敌国追兵赶了上来。
沈纵颐先接下仙丹,二人就此分道。
但很快,她被追兵所迫,奔逃之下竟“意外”再次和他相遇。
邬道升轻而易举为她解了难,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眼中泪许久。
直至她福身道别,声音微颤,带着劫后余生的害怕:“邬……仙人,多谢。”
沈纵颐谢罢,捂着受伤的手臂缓缓转身。
她正将离去时,身后人启唇:“你可愿随我修道?”
“……修道后,便可不再为他人鱼肉吗?”
“取决于你。”
她转身,松开捂着手臂的手,伤口无了阻挡,鲜血登时淋漓滴落。
她苍白着脸,掐着初见邬道升时他的子午诀:“仙君大恩。”
邬道升带她回了金乌州。
此后,亡国储君成了剑尊首徒。
其实——追兵们被他们的皇帝言行令止过,不得伤她分毫。
沈纵颐在初登仙山时,回想自己在故国的天纵异禀,并不以为自己会有多差的灵根。
邬道升在她没有测出灵根之前,便告知修真界她将会是他首徒。
剑尊首徒这个名号一出,有的是心思各异的人来陆浑山窥探。
无论是谁,见到沈纵颐的脸时,不约而同地僵了僵,而后开始大肆赞她仙姿佚貌,灵根必能与邬道升一般绝顶无二。
沈纵颐本也这般以为的。
她的测灵大会可谓是万众瞩目,连魔界都有好事魔隐匿身份前来观看她的灵根。
手掌搭在测灵石的瞬间,灵石冲天一道白烁光道。
只听在场一阵惊叹,沈纵颐仰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光柱,眼生希冀……然后光柱在她的注视下,倏地熄灭了。
测灵石眨眼间恢复了黯淡,她的手甚至还放在上面。
四周寂静,静得甚至连风都死了。
紧接着突然爆出一道惊愕男声:“废灵根?”
沈纵颐长睫微颤,看向出声的人,是她的师叔。
朝鉴锁眉走向她,向来嬉笑无正形的脸头一次严肃无比。
他缓步走到她身侧,手掌不容置喙地执起她的手腕,而后握着她的手再次按上了测灵石。
没有反应。
测灵石也像死了。
“哗!”这下是毋庸置疑了。
剑尊首徒是个废灵根!
人声如沸,灼得沈纵颐眼皮泛红,她眼前一片模糊,茫然地抬起脸看向嘈杂人群。
这时有只温暖的手掌遮住了她的眼,耳边随之落下一道叹息:“别看。”
朝鉴攥住她的手,用他自己宽厚的手掌止住了她手腕的颤抖,并且温声道:“别在意。”
沈纵颐死死咬住下唇,挣开朝鉴的手,回身寻找另一道高大身影。
她寻找的目光顿住了。
邬道升站在她身后,负手而立,投来的目光冰而无情。
她张了张唇。
他向她走来,垂首望着她的脸。
沈纵颐本想做些什么,但是还没付诸实践时,手腕被一只温凉大手握住。
是邬道升。
他牵着她带向他身后,用宽阔背身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
而后抬起他那双清寒双眸,扫了一圈沸腾不止的人群。
方才聒噪无比的人在他这一眼下,竟霎时间噤若寒蝉。
沈纵颐耳侧再无刺耳讽笑声。
只余下一道清冽男声:“沈纵颐是本尊首徒,亦会是唯一的徒弟。”
说罢,不管其他人如何惊诧,他松开沈纵颐的手,转身握住她孱弱肩头,展开空间术法,带她离开了测灵大会。
第一世里,成为邬道升首徒后的第二年,沈纵颐收到了他亲手煅的第一把剑,他唤此剑为首已,取此佩剑日后将以她为首之意。
邬道升不知道她乳名已已,但不知为何,竟巧合地取了“已”字。
据他所说,是“已”有万难皆休的意味,她凡俗所受苦痛够多,登上仙途又以废灵根为根基,只恐日后要受不少艰辛。只盼此剑能以断她苦痛为首。
邬道升更不知道,她父皇母后取此乳名时,亦有此意。
“已已”万苦皆休,万福从始“已已”。
沈纵颐那时还有几分柔软,在邬道升没飞升前的那五十年里,她真切地想要为苍生奉献过余生。
是以虽测出了废灵根,但在邬道升倚重下,竟也修到了筑基期。
筑基那日,金乌震动,邬道升现身赠给她的筑基礼是个仙品傀儡。
她为其取名为邬弥。
第五十年,邬道升飞升。
天道云梯降下,白衣如仙的剑尊当真成了仙。
他面容依旧冰冷,但就在登上仙途的那刹那,他无情的眸子微微垂下,和他倚重的首徒对上了视线。
沈纵颐愣了。
邬道升毫无情绪地收回目光,消失在天光中。
天光刺眼,沈纵颐怔色未失,两行清泪从脸上滑落。
湿透的长睫微颤,她怔忪于刚才所听到的声音。
那是道机械冰冷的声音。
她确信出自于邬道升,但他明明没有启唇,更没有传音。
她不明白,什么叫——“攻略完成,世界脱离中……”
沈纵颐的第一世,是第一次爱人,即深爱剑尊的一世。
但当她被朝鉴带离邬道升飞升地点,师叔擦掉她脸上泪水时,她心中的爱登时像那些流失的泪水一般消失殆尽。
心中柔情转瞬冰冷。
她发现邬道升对她的好带有某种未知的阴谋。
原来无形之中已被人算计得彻底。
她恨邬道升,恨金乌州。
遇见归宥时,她是刚失去师尊的废灵根剑尊首徒,所有人都认为她软弱可欺。
于是她遂了人愿,被魔尊掠走,在所有人的想象中变得脆弱不堪。
即便后期朝鉴救她出了魔界,她依旧走上堕魔之路。
最终爆体,拉上整个修真界陪葬。
不可为她所得之物,终有一日会化作攻她之矛。
不若毁灭,不若毁灭。
万事皆休。
第101章 第二世
第一世修真界灭亡后, 天道规则力量薄弱至极,自救已是不可能,于是寻求外救。
这便是焉极眼中的外来者。
彼时焉极也并不知晓邬道升是外来者之一, 只是奇怪于此界唯一的飞升者最后竟没有取得天道之力, 化作规则力量为它所用。
是的, 从来没有真正的成仙大道。
所谓的飞升, 不过是修为达到天道所需之后, 以自身为祭,融为天道之力,再反哺为规则力量钳制世间。
是以此界天道规则力量空前强大, 只不过一直隐而不露, 故而成三千小世界中的低等世界。
此界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真正的成道者。
邬道升是第一位,但却被发现是外来者。
修真界毁灭时泄露的力量被外来者们汲取,作为回报,他们得接受天道规则委托将此界复活。
焉极一初接触外来者的统治者,也就是后来的归宥时, 他一言不发地将修真界时空逆转。
紧接着又进入了两个外来者。
他们开启了沈纵颐的第二世。
卞怀胭和江春与是新来的外来者。
二人皆是天赋超群者,前者拜入无情道,成为沈纵颐的嫡系师弟, 后者则拜入二机峰的药修尊者门下,与沈纵颐辈分相平。
沈纵颐重新活过来,前尘皆忘, 前几十年与第一世并无不同, 直到拜入师门的四十年后。
她新多出一个师弟——卞怀胭。
这个师弟天生剑骨, 灵根绝佳,入陆浑山不过三年已是元婴后期。
他光芒万丈, 受尽赞扬。
而她这个剑尊首徒则日渐黯淡,被嫡亲师弟的光辉遮掩得死死的,旁人连提都不愿提及她。
整整三年里,从卞怀胭入宗门到亲眼见到他,沈纵颐有三年时间都是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个剑道天才的事迹。
邬道升也从未将这个师弟介绍给她过。
好像她并不值得知道师门发生的事情。
沈纵颐白天修炼,忍受众人明里暗里的讥嘲冷眼和不怀好意的眼光。
夜里挺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继续泡在秘境中修炼,只为在白日里看起来更强大一点点。
暗无天日的三年过去,朝鉴领着卞怀胭来见她。
“纵颐,来,瞧瞧他如何?”朝鉴嬉皮笑脸,一见到沈纵颐便往她手里塞了一大把绝品灵果,他自己只留了一个果子在嘴里啃着。
沈纵颐对朝鉴笑了笑,将果子随意收进弥子戒中,而后抬起眸不动声色地看向不远处的红衣少年。
红衣少年用鎏金玉簪束起高马尾,光洁饱满的额前没有一丝碎发,是以完全露出了张扬昳丽的五官。
剑眉入鬓,那双出彩的瑞凤眼眼尾上挑,眸光清亮,高挺鼻梁下一张绯红薄唇微启,“大师姐。”
因为辈分高,几乎陆浑山全部的弟子都得唤她一声大师姐。
旁人唤此称谓时,语气或多或少带两分不情不愿。
少年倒是没有这种口吻。
但沈纵颐没有感到动容,只是更加厌恶。
因她同时厌恶邬道升。
他竟敢骗了她,说甚么她会是唯一的弟子。
心中千万般厌烦,面上只是露出如水笑容:“师弟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卞怀胭似乎僵了下,连朝鉴都停止了嚼果子。
唤声师弟便不愿了?
惊才绝艳的天才剑修不愿意她这个废灵根师姐唤师弟,剑尊嫡亲师弟也不想听见她这个废材师侄女亲昵唤他宠爱的天才师侄。
她偏要。
沈纵颐笑意融融,似是多喜欢卞怀胭,当着朝鉴的面牵起少年宽大手掌。
少年僵了僵,想要缩回手。
被她更用力地攥住了:“师姐终于见到你了,三年前便知道你拜入无情道,早便想见你了。”
“怀胭,有你在,师姐再也不会是孤身一人地修炼了。”
少年气得脸色微红。
沈纵颐见状,自以为得逞,扬眉整个抱住他结实有力的手臂,贴近柔声笑道:“怀胭?师姐应可以唤你怀胭罢?”
少年怔了下,垂眸看了她一眼,而后兀然扭过头,僵硬地嗯了声。
多么不甘心的一副样子。
沈纵颐笑弧扩大,转头对也有些僵硬的朝鉴道:“谢谢师叔将怀胭送来,我想见他都有三年了,如今终于见到了。”
朝鉴咧嘴,干笑两声:“纵颐这般喜爱他?”
沈纵颐眸底暗色一闪而过,脸上笑容却更显得真挚:“自然喜欢了。怀胭师弟天赋好,样貌好,我瞧着品性也不错,再者说有他在身边后,我日后也有个伴儿了,自然欢喜极了。”
她听见朝鉴眼中闪过一丝恼意,而后当着她的面咕哝道:“才第一次见面就看出他品性不错,怎可如此以貌取人,太大意了,邬道升到底怎么带的徒弟。”
沈纵颐听清了朝鉴的咕哝,眸色微冷。
她的师叔口无遮拦,能做出当面嘲讽的事也不足为奇。
望着师叔宽袍大袖不掩美色的脸,沈纵颐心思一暗,直想有朝一日让这位生性顽劣的美貌师叔低贱入泥里然后哭着说他错了。
可惜她太弱了。
沈纵颐敛眉,不自觉地更抱紧了卞怀胭手臂。
她再抬眼,余光瞥见少年气得连耳根都红透了,心中冷笑一声,索性松开手。
转身看向朝鉴,也就忽视了少年在她背后的神情,他抬起空落落的手臂露出了瞬间的怔忪。
沈纵颐没有瞧见,朝鉴却瞧得一清二楚。
他眉目霎时染上阴鸷,低声道了句“下贱”。
沈纵颐顿住了。
收回迈出的步伐,袖中的手指紧紧掐着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冷静下来,她微笑着对朝鉴道:“师叔再见。”
朝鉴拧眉,“我才到这儿一小会儿,纵颐怎的就赶我走呢?”
“师尊不在一半峰,师侄一人只怕笨手笨脚惹您嫌憎。”
朝鉴眼露不悦,“干甚就又嫌又憎的,在纵颐眼中,你师叔我便如此小气嘛?”
“不敢。”沈纵颐抿唇,似是有些忧愁说错了话,绝色面庞苍白了一瞬,只惹得人心尖一跳。
朝鉴凝目看她,而后倏地收回视线,“卞怀胭日后就待在一半峰陪你,我先走了。”
他转瞬间迈开长腿离开,离开时的脸色看着不太好。
沈纵颐待他走开,抬起眸的刹那面容冷了冷。
这就是她的师叔,比其他人更讨厌的师叔。
明明也瞧不起她不是吗?
在旁人面前总是嬉笑无正形的人,却只在她面前露出意外的正色。
既然如此,又何必时常往她这里跑来跑去,好似多喜欢她这个废物师侄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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