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迅速转移到顾雪影的小腹上,他想起了两个月前白楚那副虚弱苍白的模样,紧张地拉住娘亲:“不,我不要!”
不要妹妹。
顾雪影惊讶地看着他。
小男孩愤愤地推开她朝外跑去,像一头脱缰的小马驹,很快消失在两个女人的视线里。
他跑的方向是泯山的森林,偏僻无人,常有野兽出没。他不怕野兽,生来就是青赤境的天之骄子,哪怕遇到群狼都不会吃亏,但是他怕娘亲变成那副虚弱易碎的样子。
小男孩跑到了泯山的坎离潭,气冲冲地朝潭水扔了好几块石头。
这片潭水的水面布了阵法,不管是石头砸下去还是人掉进去,连个水花都不会有。小石子儿像是被无波的水面吞噬了一般,没有引起半点儿水花,让他的怨气无处可宣泄。
于是对着空气又闷闷地说了遍“不要妹妹”,不一会儿便靠着寒潭边的大石头沉沉地睡着了。
一觉睡得很长,从正午睡到皓月当空,直至有人摇晃他的身体,他才揉着眼睛醒来。
“少主!”那道声音很熟悉,是剑神的护法孟启,嘶哑的嗓音像是在哭,“您快回去,夫人她……”
……
小男孩是被孟启抱回去的。他发现自己体内的灵气好似被抽干了似的,无法运转和调动,脑海中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地喊着——
不对!
不对!
不对!
他只是不要“妹妹”,不是不要娘亲啊!
他们回到宗门。白日里还欢喜笑着的顾雪影浑身是血地躺在大殿中央,身子僵硬,脸上有一道野兽的爪印,狰狞、可怖,伤口的血一直没止住,汩汩而流,流淌到他的脚下,鲜红的颜色像一团又一团开放的彼岸花。
站在她的尸首身旁的父亲,沉默得可怕,一向挺直的背脊像是承载了过度的哀伤,颓丧地弯曲着——他只有弯下腰,才能亲吻到妻子冰凉的尸体。
小男孩对这一幕望而生畏,怯生生地喊:“父亲。”
“都是因为你。”
伴随着那声暴怒的嘶吼,他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被血染红,那些血甚至还浸染到了他的手掌上。
他对上了男人阴鸷而憎恶的目光,剑锋在一阵雷响中突现,姜开与孟启同时反应过来,合力接住了上墟境强者的一击。
“家主息怒,少主是您唯一的血脉啊!”
小男孩在父亲盛怒的神情中读懂了什么。
那一刻他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被母亲的血染红,那些血甚至还浸染到了他的手掌上。
他听见了自己的呜咽声,看见了自己逃也似的跑开。
那抹血色便追逐着他,一直追到坎离潭边。
他不停地搓手,想把手里并不存在的血洗干净,后来发现连衣衫也全是血污,便把衣服脱了下来,猛地一头扎进坎离潭,冰冷的潭水安抚了他的哀恸,他就这样仰面呆呆地漂浮在水面……
多少年来,迟宿的思绪都飘荡在那片冰冷而平静的湖面上……
许久以后,他知道了“真相”:娘亲在寻他的时候遭到凶兽穷奇的偷袭,怀孕让她的体质虚弱,一场血崩过后竟至魂归九天。
在很长一段时光里,小男孩都难以接受这个“真相”。
……
初春。
小男孩站在父亲新婚的厅堂角落,一脸木然地接受来往众人的恭贺。
那天的泯山放了烟花、鞭炮,比过年节还要热闹。
泯山剑神丧妻不过百日就迎娶了新妇。
轻雪门掌门人顾无非,千里赴泯山,斥责剑神忘恩负义,执意带走了亲姐顾雪影的遗体。
迟朔不惜跟轻雪门闹翻也要与临仙门联姻……这是在暗示北境轻雪门的没落,还是在彰显烨山临仙门的威风?整个修真界都对这桩亲事感到匪夷所思。
小男孩看不到喜袍下的新娘的脸,不知道那张一贯冷淡的脸是不是在笑着;不过他能看到父亲的微笑,与点金城城主徐无极谈话时的笑声尤其爽朗。
一切热闹都与他无关。
他拿着喜剪,跟着热闹混乱的人群溜进喜房,悄无声息地躲在衣柜里,直到外头人声散尽,他才走出来。
白楚像是早就发现了他,坐在桌前淡定地喝着茶,看着小孩拿着剪刀,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将桌上的喜饼盘朝他面前推了推,淡淡地问:“吃饼吗?”
小男孩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白楚略显慌乱地将饼盘挪开,嗔道:“不吃就算了。你不饿,难道是困了?”低声嘀咕了一声“小孩真难伺候”,又对他说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我与他并无私情,不过是笔交易。你只当我在泯山借住,待我卸了货,外面也安全了,就离开你家,成不成?”
小男孩看着她挺得高高的肚子,那肚子足足让她的腰粗了四五倍,连华美的新娘服饰都被衬托得滑稽起来。
他吸了吸鼻子,问:“她是我的妹妹吗?”
这句话问得极有深意,问的是他的父亲是否在更早之前就背叛了娘亲。
白楚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居然懂得这么多,语气坚定地回答他:“不是。”
她想到了什么,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玉镯,递到小男孩眼前,“这是你娘亲借给我稳固心魂的法器。而今她不在了,这个东西就还给你吧!”
小男孩怔怔地盯着那个流光溢彩的玉镯。
那是顾无非舅舅送给娘亲的鲤心寒玉镯,是娘亲的心爱物。如果不是因为信任白楚,顾雪影是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借给她的。
小男孩沉默地接过了鲤心寒玉镯,吐了一口气,扔下剪刀跑出了喜房。
他跑了很久,时间与空间都在奔跑中变幻,耳畔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有抱怨的:这位新夫人可真难伺候!一个“烂货”还敢在家主面前拿乔!
有恐惧的:我看家主待她更甚前头两位夫人,怕是动了真情,说不定肚子里那胎真是咱们家主的呐!唉,得罪不得!
有讥讽的:生了生了,一个女孩罢了!呵,平平无奇,连灵根都测不出来,哪里比得上咱们少主生来就是青赤境?只是家主待她们母女实在不同寻常。到底是旧人比得不得新人……
人这一生或许只活在几个瞬间,欢乐的,痛苦的,委屈的,彷徨的……这些瞬间刻在记忆深处,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在命运的重要时刻所作出的抉择。
小男孩站在摇篮前,踮脚去看篮中睡得香甜的女婴。
一个小小的,嫩嫩的,带着奶香的粉团儿。
肌肤赛雪,在日光下显得晶莹耀眼,脸蛋细腻光滑,软软的,一戳一个涡儿。
他用手指连戳了几下,耳畔又响起那些抱怨的、恐惧的、讥讽的聒噪声音……作祟似的蛊惑着他。
就这样,他的手伸进婴儿的襁褓,面无表情地掐住了它稚嫩的脖颈……
……
坐落在点金城中央的四方钟楼,高耸入云,巍然屹立,令人心生敬畏。
“诸位,此乃迟宿入魔时所拔除的天冲魄,大家看过他魂魄中的记忆,孰是孰非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公断!”
水镜中放映着迟宿残魂中的记忆,影像在男孩即将掐死婴孩的画面戛然而止。
徐无鸣高声说完,暗自观察泯山剑神和在场众人的反应。
“迟家少主?我曾见过的。那是一位芝兰玉树,气质超凡的人物,没想到年幼时就这般心狠手辣,企图谋杀襁褓中的‘继妹’,难怪他会堕入魔道。可惜!可惜!”
“徐家公子才是可惜!他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偏偏遭了那魔物的毒手。咱们要为他讨个公道才是!”
“对!此贼泯灭人性,手段残忍,其罪当诛!”
“迟剑神……”徐无鸣站在丧魂钟前躬身哽咽道,“我家天宁惨死于魔物之手,无极城主痛失爱子,一病不起,今日您当着天下修士的面给我们点金城一句准话。此仇,我徐家是否当报?此魔,我徐家是否当杀?”
白珞用手掌覆着寒气浸骨的鲤心寒玉镯,站在一众修士中间,听见泯山剑神威严的声音回应:“既已成魔,当天下修士共诛之。”
第38章 进阶
“迟剑神不愧为正道楷模,大义灭亲,堪为天下修士表率!”
徐无鸣掐诀收起了水镜,将手中的装着迟宿天冲魄的玉瓶递到迟朔手中:“请剑神敲响丧魂钟,以此魔魂为祭,率领我等一道除魔!”
此话一出,一呼百应。
“剑神大义,我等佩服!”
“除魔卫道,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白珞听着周遭义愤填膺的声音,一股难以言说的作呕感从心底涌了上来。她想大声告诉这些人,告诉他们看到的只是表象。
顾雪影不是凶兽穷奇所杀,真凶是她的丈夫。
小男孩最后并没有伤害婴儿,站在这里的自己就是完整的真相。
更不必说那个纯粹是他们断章取义,歪曲伪造出来的故事——迟宿杀了徐天宁。那个杀人凶手徐天静正站在徐无鸣身边哭得寸断肝肠!
一张嘴,堵不住悠悠众口。白珞知道这些话是无用的,人们习惯相信他们的眼睛并作出判断,屈从于强者的意志和命令,仗着人多、势众,打着正义旗号山呼海啸似的从蝼蚁的身躯上踏过。
没人会在乎蝼蚁疼不疼。
她在乎。
她心疼。
白珞满腔的怒火,气得肝胆、肺腑甚至元神都在剧痛,身体里像有一团火在经络中游走、啃噬,甚至连寒气浸骨的玉镯也无法压制住她的怒气……目光锁住迟朔手中的玉瓶,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但见那人轻声一笑,运转着强大灵力随手一掷,将玉瓶抛向云端的青铜大钟。
沾染了魔气的天冲魄撞上丧魂钟势必会被震散,堕魔者,将再也没有机会回头。
大义灭亲,杀伐决断,迟剑神不愧为当世至尊。
众人如是想。
却见人群中一袭红裙掠起,疾速朝玉瓶撞向丧魂钟的方向追去。
一身烈焰似的红,犹如一只直上九天的凤,美得不似人间物。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大部分的人甚至没来得及回神,只有剑神反应迅速,身形一闪追了上去。
只有一丈之遥。
白珞朝装着天冲魄的玉瓶扑过去,焦灼的心理战胜了即将撞上丧魂钟的恐惧。
就差一点儿……
最后一瞬,白珞的身形被人用法诀定住,一股强势的力量像是龙卷风一样将她从丧魂钟前甩开。
咚!
浑厚、古老的钟声顿时响彻云霄,如滚滚沉雷一般震耳欲聋,而玉瓶碎裂声与少女哀恸的哭声被钟声尽数掩盖。
那瓶身碎裂时释放出的魂光与魔气在钟鸣声中消散,白珞手腕上的玉镯也不再释放寒光。
迟宿的天冲魄消失了。
这意味着他将永堕魔道,再也没有任何退路。
白珞心痛难当,体内的灵气像是烧灼一般,疼痛感从肌理窜入灵肉,从元神走遍魂魄,像是要从这副躯壳中找到突破口,连手腕上的鲤心寒玉镯也无法平息她的怒火。
那股难以言说的作呕感又涌了上来,她呕出一大口心头血,再也无法保持理智,憎恨地朝曾经最敬畏的剑神看了一眼。
卑鄙!
她心中怒斥道。
迟朔对她的喜怒视而不见,缓缓朝她伸手……
一身的禁锢忽然消解,白珞朝下方看了看。
临仙门众人姗姗来迟,白楚坐在轿辇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白珞深吸了一口气,好歹躲避了迟朔的触碰,撇开眼不再看他们,飞至丧魂钟下。
望了望头顶比她的身形大了数倍的丧魂钟,她轻慢地抬手,抚摸着铜钟身上纹路。
半晌,停留在钟口的边沿。
这一举动无异于挑衅点金城,徐氏族人在钟楼下叫嚣:“青赤小儿,竟然玷污我族圣物!还不快把你的手拿开!”
“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女娃一定是魔物的同党!”
手指抚着冰凉的青铜器,指尖浮出坚硬的青鳞,将铜钟刮得“吱呀”作响,凸起的兽纹甚至被抹平,只是声音混在风声里,还未有人发现异常。白珞站在高楼之上,看不清楼下众人的神情,只能从他们激动的声音里听出愤慨和轻蔑。
她垂眸微张了张嘴,轻声道:“我最讨厌别人叫我,青赤小儿!”
怒,像骤然喷薄而出的山火。
四下里传来灵气波动的动静,带着一波又一波热浪,拂过高楼下修士们的衣摆。
“无鸣,她这是……”徐氏最有眼力见儿的长老觉察到了什么。
徐无鸣抬头看了一眼逐渐昏沉的天色,脸色也变得铁青起来。“青赤小儿,她竟敢……”
轰隆!
以钟楼为中心,天空突然出现了一个十丈见方的漩涡,乌云滚滚,雷声阵阵,一道道闪电劈开天幕。
众修士这才纷纷反应过来:“劫雷!难不成这小女娃要进阶了?”
四周生灵因劫雷将至躁动不安,无数灵气朝穹顶的漩涡中心聚拢。白珞跪坐在丧魂钟旁,疾风从她身旁呼啸而过,三千青丝被热浪翻卷得细碎而凌乱。
一道紫色的闪电劈开天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白珞。
这下徐家的老古板们彻底坐不住了。
“这、这小女娃生了心魔,还敢在丧魂钟前进阶,实在是没把我点金城放在眼里!”
“成何体统!丧魂钟可是我族祭祀的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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