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离地面有点高, 应念安悬在半空着实害怕,闻言, 都快哭出来了:“为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乔迟说道。
他的话说得绝情,可当她实在坚持不住,松了手往下掉的时候, 他还是身形一动,伸手接住了她。只是没接稳, 两人一起栽倒在草地上, 他做了她的肉垫子。
应念安从他的身上迅速爬起来, 还没来得及羞怯, 铺天盖地的慌乱就攫取了她的心神。
乔迟身受重伤, 来临雒是养伤的!方才被她重重压了一下,此刻他躺倒在草地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 牙关紧咬, 浑身僵直, 连脖颈上的筋脉都爆了出来, 很明显是疼极了。
斑驳刺眼的血渍在他的胸口缓慢洇开,她的鼻间闻到了冷松的清气混杂着血的铁锈气。
“伤口裂了!”
应念安大惊失色, 立刻就要起身找人:“我去找大夫!”
他的手迅速抬起来,一把掐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
“别去,缓缓就行。”他的声音声若蚊呐,明显比方才弱上许多。
说完这话,那只手便松开,规矩的搭回了它主人的腹上。
板板正正的睡姿,苍白如纸的面容,紧闭的双目,胸口可怖的血迹,这一切看起来真是不吉利极了。
槐树之下,应念安看着面前人的脸,脑海中只能想到四个字:驾鹤西去。
一想到他这个叱咤沙场的大将军竟然是被自己给压死的!她一时自责,眼圈一红,眼泪迅速聚集起来,啪嗒啪嗒的往下落。
“为什么要来接我,我掉下来顶多就是摔断腿。”
她带着哭腔说道:“你要是把命丢了怎么办。”
“我命硬,死不了。”
乔迟依然躺在地面上,眉头缓缓皱起,“一点小伤,不是多大的事,不许哭。”
后来位极人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淮阴侯,在年少时也曾经死鸭子嘴硬。他嘴上说着一点小伤,可却动也不动的在树下缓了两炷香,爬起来的时候还梗着脖子不要人扶。爬起来了以后,也不说话,自己垂着头,拢着大氅,微微含胸,一步一步往卧房挪。
应念安自责又担忧,生怕他旧伤复发,又讳疾忌医拖着不看大夫,半夜暴死在床上,然后第二天护卫就从房里抬出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心惊胆战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悄悄的去墙角偷看,看到他已经用完早饭,躺在了走廊的摇椅上,摊平了身子,等着晒太阳……
庾晴天送的丑风筝还挂在树梢,但那时候,应念安已经无暇顾及它。
为了给乔迟赔礼道歉,她认真的挑选了两本绝版诗籍,挑了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为他送上这一份薄礼。
“多谢十一叔父的搭救之恩,我选了两本书,给您解闷。”
东厢的书房里燃着清淡的熏香,乔迟坐在书桌前,手中翻着一本父亲的藏书。他的气色比之前好上了不少,看着终于不像是离黄泉只差一步的模样。
听到她说话,他眼都没抬,兀自盯着手中的书页,只是点点头,抬手指着一旁的木几,像是示意她放下。至于放下书以后该做什么,他没说,但看他那幅眼睛都黏到书上的样子,不像是会抬头与她客套。
应念安心领神会,自己这个小叔父少年老成,喜欢清静,不喜欢说话,不喜欢客套。她已经表达过了自己的歉意,便不再多言,在木几上放下了手中的书册,准备退出书房。
然而就在此时,有侍从在门外告禀:“将军,应夫人带着小公子前来探望。”
“说我没空。”乔迟回道。
“这……”侍从有些犹豫:“夫人已经过来了。”
乔迟当即从书中抬起头来,对她招了招手,“念安,过来,坐。叔父考教你功课。”
随后他随手递给她一本《昭明文选》,吩咐道:“翻开,念,念大声点。”
应念安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考教功课只是念《昭明文选》,但既然乔迟说了,她便也一头雾水的跟着做。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朗朗的读书声在书房中响起。tຊ
不知过了多久,侍从在门外告禀道:“将军,应夫人见您事务繁忙,不忍打扰,已经离开了,给您留下了补身体的药膳。”
“念安,停。”乔迟随口夸奖道:“做得不错,你可以走了。”
那碗药膳被侍从放到了乔迟的书桌上,但他连看都没看一眼,而是再次垂下头去,翻自己的书。
应念安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但那碗药膳是母亲精心准备的,在小厨房里小火慢炖了三天三夜,炖得整个府里都能闻到药香。乔迟是父亲的兄弟,虽然年纪很小,但也从未被母亲慢待。在待人接物这方面,母亲已经算做到了极致,这样的心意,比她的那两本绝版诗集宝贵许多,无论如何也不该被忽视。
“药膳要趁热喝。”她忍不住多嘴道。
“嗯。”他回答着,头也没抬,十足十的敷衍。
“你是不是不打算喝?好歹是娘的一片心意!”她一语拆穿他的敷衍。
乔迟依然没有抬头,而是悠悠翻过了一页书,“别人的心意送上门,我就必须要接受吗?”
应念安从来没见过这么凉薄无情的人,一时气急,竟然想不到话来指责,索性一摊手,气道:“碗拿过来!你不喝,我喝。”
要是让母亲知道乔迟一点也没领情,一定会伤心许久,她整日为家里操持打点,辛苦劳累,她一定不能让她知道这个叔父是这副嘴脸,凉了她的心。
乔迟抬起眼皮瞭了她一眼,蛮不讲理的伸手挡住了食盒,“不给。”
“为什么?”应念安不解道。
“汤里面的东西,你喝了受不住。”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先走吧,念安。放心,我不会辜负你母亲的一番心意。”
到最后,应念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那碗药膳倒掉。他这个人看起来冷峻,原来性情也这么冷,还有些不近人情。他与父亲、与其他的叔父们是截然不同的脾性,也不知道他们平日是怎么相处下来的。
乔迟在临雒养了一个多月的伤,身体似乎恢复了许多,终于能够慢慢打直腰板,走路也不再那么慢吞吞。他依然不怎么走出东厢,平日只是在走廊里活动。
在临雒城的日子总是枯燥的,好在庾晴天偶尔会来找应念安玩,给她带来一些小道消息。从这位挚友这里,应念安得知近日城里的白河边,会有一次短暂的灯市。
即使外面还是乱世,但只要稍微安宁一些,百姓们总会想出办法,在贫瘠的生活中创造一点点的色彩,像是在缅怀太平年岁的那些日子,也像在告诉大家,乱世总会过去,一切都会苦尽甘来。
那天夜里,庾晴天赶来接应。应念安在她的鼓励下,又一次做出了胆大包天的越矩行为——翻墙出门。
在这种事上,晴天身手矫健得像一只潇洒的猴子,但轮到她,就总是笨手笨脚,一只脚上去了,另一只脚到处乱蹬,怎么也找不到借力处。
“快点,快点。”
墙外,庾晴天紧张得左顾右盼,“你家的护卫,我一个敲十个,但总不能把你娘也一起敲了,这样我哥只会打断我的腿。所以念安,快点呐,怎么做什么都慢吞吞的,被发现就去不了啦!”
“能去,能去。”应念安轻声安慰道,一边努力的乱蹬着。
下一刻,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去哪儿?”
应念安怔怔的回过头,暮色中,乔迟高大的身影缓慢浮现。他披着大氅,背着手,略微歪着头,正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夜半三更,你们要去哪儿?”
这不上不下不体面的尴尬模样,又被他逮个正着……
应念安心虚的红了面颊,声若蚊呐的说道:“灯市。”
乔迟闻言,向她伸出了手。就在应念安以为他要把她揪下来,再披头盖脸责骂她一顿时,他却开口道:“踩上来,我托你出去。”
应念安踩着他的手翻过墙后,他也跟着翻出来,气定神闲的表示自己要随行。
“在下是为了保护你们。”他面不改色的说道。
庾晴天一语戳破他的心思:“我才不相信,你就是也想去玩儿!”
乔迟笑了笑,并没有反驳。
应念安知道,他只是看起来老成,其实论年纪也还年轻,更何况每日都困在东厢房里,也不常出来走动,应该是也十分憋闷。
白河边的灯市很小,只有半条街,但已经是乱世中少见的热闹。
因为来得早,所以人还不算多,长街上空悬了麻绳,挂了些彩灯。街道左右有些零零散散的小摊贩,叫卖着一些平日里不怎么能看到的稀奇玩意儿。
“快看这个!偶人。”庾晴天举起了一个摊贩上的小货品,笑着朝应念安扬了扬。
偶人是雕好的木头人偶,买主可以用笔蘸了色汁,在偶人脸上画五官、身上画衣裳。
“我要画一个小念安。”庾晴天笑嘻嘻的比照着她开始落笔。
应念安从未见过这种玩法,也新奇的拿了一个偶人,歪着头,提笔蘸墨,在上面画起来。
只可惜还没等到两人的大作完成,街脚就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
“庾晴天,你果然在这儿!臭丫头!吃了熊心豹子胆,大半夜的跑出来,看老娘今天怎么收拾你。”
庾晴天扭头往那边一看,顿时面露惊恐,身体一缩,准备跑路:“念安,我我我娘来了!先走为敬。”
走前,她一把将没画完的小偶人塞乔迟怀里,警告道:“全须全尾把念安送到家,不然我敲你脑袋!别以为长得高了不起,姑奶奶我跳起来敲!”
说完,她像只兔子一样,慌张又敏捷的蹦进人群里,几下没了影子。
片刻后,庾晴天的娘挥舞着捣衣棍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破口大骂,手中捣衣棍虎虎生风,气势惊人。
“庾伯母还是这样直来直去。”
应念安对这骇人场面颇为习惯,笑道:“放心,晴天不会被揍的,她机灵,总是逃得掉。”
说完,她将手中的偶人举起来,扬着脸,笑盈盈的对乔迟说道:“看看我画的是谁。”
小小的木偶人,里面穿着苍青圆领袍,外面披着玄色大氅,脚踩一双玄皂官靴,头发束得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画得是谁。
乔迟看了一眼,失笑道:“不像。别画胡子,我不长胡子。”
小偶人的脸上,被应念安促狭的加了两小撇八字胡,看起来莫名的严肃又可爱。
“可是我觉得很像啊。”应念安端起小偶人看了两眼,又看了两眼乔迟,笑得眉眼弯弯。
“我们该回去了。”乔迟付了钱,带着她往应府的方向走。
今晚出来,终于看到了想了好几天的灯市,一路上,应念安激动得话有些多。乔迟不怎么说话,但只要她在说,他时不时的会应两句,显得比平日平易近人许多。聊着聊着,不知怎的,两人聊到了庾大娘:
“大娘今日又生气了,其实她倒也不是喜欢那么凶人,只是希望晴天可以稳重些。”
乔迟随口道:“小姑娘,要那么稳重做什么?”
“因为我们到该婚配的年龄了,自然要稳重些。”应念安说道。
“女人这一生若是为了嫁人而活,听起来不像什么该期待的事。”
说完,乔迟又补了一句:“不过,念安,你和庾姑娘不一样,你的当务之急是嫁人,否则未来会很倒霉。”
“真的?你怎么知道?”应念安半信半疑的问道。
“叔父略懂歧黄之术。”乔迟笑道:“把手伸出来,帮你看手相。”
应念安将信将疑的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乔迟没有接她的手,只是垂眸看了看,便下了断语:
“掌心红痣,晚嫁克夫。不过祸兮福所倚,克夫也不错,可以做主母掌家,掌一个很大很大的家。”
“乔迟!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啊?”
没有哪一个清白人家未出阁的女儿能听得下去这种混话,应念安眼泪都快包上了,气道:“赶紧道歉,不然我不会原谅你的!”
“可我说得是实话,绝无半句虚言。”
“马上给本姑娘道歉,否则晴天敲你脑袋!”
乔迟一本正经的说道:“念安,我是叔父,不可以顶撞长辈。”
应念安才不吃这套,大声反驳:“只大五岁而已,算哪门子的长辈?你不许狡辩!”
乔迟摊开双手,佯装无辜道:“那我是伤患,你也该让着我。”
“你的伤都好了,能跑能跳。道歉,快啊!”
应念安只觉得他一个出身世家大族的大将军,竟然信口胡说,还妄图耍赖,想着想着,越想越气,忍不住伸出手,推了他的胳tຊ膊一下。
这一下应该是力气很小的,但乔迟却陡然浑身一滞,神情僵硬的捂住胸口,闭着眼,眉宇紧蹙,像是痛得快喘不过气来。
应念安一见他这样,吓得魂飞九天,“怎么了?旧伤复发,不要吓我,乔迟?”
她慌忙伸出手去扶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你别死在这里,我,我不该推你,你别死在这里。”
此话一出口,乔迟的身躯顿时抖了起来。
应念安一开始还以为他是痛得发抖,险些吓个半死,后来发现这坏东西抖了两下竟然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念安,对不起。”
乔迟直起身子,畅快的笑道:“叔父逗你玩的。不过我现在就道歉,为方才一切言论,向你道歉。”
应念安看着他愣了半晌,咬牙切齿道:“大骗子,欺人太甚,我要打死你!”
“追上再说。”
乔迟笑了两声,拔腿就跑,结果跑没两步,他脸色一变,撑着墙,在街边咳得惊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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