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既然对莲衣有所嘱托,我们也不能白收你的银子,明日我出去问询问询,看看江淮哪里有出色的大夫擅长看这方面的毛病,容成,你也不要讳疾忌医呀。”
“…多谢大娘,但我真的没病。”
沈母笑了笑,“好了好了,容成你也别收拾了,今晚高兴,都各自回房早点休息吧,明早起来再收拾也不迟。”
慕容澄颔首,从堂屋走出去回到厢房。外头月亮澄明,屋里却是乌漆嘛黑的,他喝得微醺也懒得点灯,坐到床沿竟感到身后渡过来些许温度。
他警觉起身,到桌前点起油灯,却见床榻上歪七扭八躺的不是别人,正是这间房原本的主人。
莲衣被扰了清梦,哼哼唧唧抱着被子缩成一团,“…小妹,不要吵……”倒是还记得自己该和谁睡在一起。
她爱干净地蹬掉了鞋袜,月光透过窗棂为她遮罩了一层朦胧的轻纱,一双白净的脚丫并拢着随她侧躺,脚面白皙透着淡紫色经络,十个指头微微蜷起,不时伴随着哼唧声动上一动。
慕容澄老僧入定般站在原地,只余下耳根一点点攀红。
他蹲下去,推推她,“…你进错房间了,你睡这儿我睡哪儿?”
莲衣吃力地睁开眼,虽然眼下醺红令她看起来有些木讷,但眼珠却滴溜溜一转,认清这就是自己的屋子。
这就是她的床,不睡在这里还能睡到哪去?不过她也不是小气的人,于是拍拍身侧,示意他可以睡在自己身边。
慕容澄看她一气呵成,觉得好笑,“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莲衣忽地抽出手来,伸了一根手指点着他,“…你…你呀……”
慕容澄问:“你什么你?”
她的手指“咻”地戳中他眉心,从眉心滑到鼻尖,再从鼻尖滑到下巴,无意间轻轻拨动他的薄唇,一并在他胸中荡漾开去阵阵波纹。
“你是…慕容澄。”
隔了许久,慕容澄哑然开口,“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不要随便摸男子的脸,很危险。”
莲衣不以为意,扭扭身子打起瞌睡,没有理他。她眼皮越来越沉,眨一下,眨两下,总算阖上睁不开了。慕容澄轻轻一笑,觉得自己这一年真是过得荒谬,怎么就为这么一根小酱萝卜来到了这里。
“沈莲衣。”他很少有机会这样毫无顾忌地与她独处,和她“交心”。
“我是蜀王世子,总有一天要回蜀地,亦或进京被长久的幽禁。”慕容澄借月色注视她娇憨的睡颜,轻声问,“到时候你会想我,为我担心吗?”
他以为她不会有任何反应,谁知她非但赏脸睁开了眼睛,还拧眉瞪他,他来不及惊慌,就被一巴掌糊在面门。
“唔…你好烦。”
第32章
第二天天光乍亮,响起一声鸡鸣。
莲衣哼哼唧唧翻了个身,抱到一件凉丝丝的衣袍,闭着眼嗅一嗅,非常稀薄的薄荷脑外加龙涎香,是世子的味道。
上好的香料就跟能将人腌渍入味似的,慕容澄来到民间这么久都用皂角也猪胰皂洗澡,身上气味竟仍残留着世子所里熏的香。
莲衣并没有陷入惊慌太久,因为她怀里抱着的不过是一身衣裳。
一定是昨晚喝了酒的缘故,害她跑错屋子睡到慕容澄的房里来了,哎…猪脑子,再也不贪杯了。不过这床让她给占了,那他睡在哪呢?
莲衣从床上蹭下来,瞥见窗纸外边有个活动的影儿,她打开一条窗缝,看到慕容澄站在灰蒙蒙的院里,赤着上身,抬了一桶冰凉的井水往身上淋。
喔,好赏心悦目的男色……
莲衣小嘴撅成个圈,发出由衷赞叹。此前至多见识见识他中衣下的结实胸肌,这样一览无余地欣赏他体态匀称的身材还是头一回。他腰侧有疤痕,应该是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很疼吧,两年了还有印记。
慕容澄早就发觉窗户后边的眼睛,这会儿要穿衣服了,套着袖子扭头看她一眼,“起了?”
莲衣差点一口唾沫给自己呛死,咳嗽个不停,连忙推开房门走出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我不是看你,我是看风景呢。”
“好看吗?”
“…还行。”见慕容澄唇角上扬,莲衣嘟着嘴扯开话题,“你昨晚睡在哪啊?”
“堂屋。”
“噢…”
慕容澄忽然神神秘秘凑上来说:“你还记得你昨晚喝多了酒,对我说了什么话吗?”
莲衣警觉万分,“什么?”
“你说你想跟我回蜀地。”
“不可能!”莲衣就差跳起来了,大抵是刚才偷看他被抓包,叫她感到羞赧,因此格外出言不逊,“我不可能说这种话,我为什么想和你回蜀地?你不要故意说这种话捉弄我!”
慕容澄淡淡应了声,“我就是故意说这种话捉弄你又怎么样?”
“这里是民间,我才不会屈服在你的淫威之下!”莲衣两手叉腰,“你…你不要这样……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为什么?”说到此处,二人都有言外之意,慕容澄威逼不行开始利诱,“回去好吃好喝,有人伺候你,给你很多银子,你可以寄回来,也可以囤起来,那样有什么不好?”
“…不好。”
他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哪里不好?”
“我不喜欢。”她不喜欢为奴为婢,不喜欢做侍妾。
慕容澄却有别的见解,不喜欢可以是不喜欢蜀地,不喜欢蜀王府,更可以是不喜欢他。
初次告白遭拒,他面子挂不住,掣过外袍就走,“随便你,我也不是真的要带你回去。”
莲衣瞧他毫不拖泥带水的背影,便知道他并非真心实意,也因此松了口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他就这么改口了,又有些空落落的,甚至想冲上去挠他两下。
小声嘟囔:“哼,说我是萝卜,不知道谁才是花心大萝卜。”
*
之后两日莲衣都歇摊在家,毕竟定钱付了,阖家就该好好商议开店事宜。
若按照原来规划,店子开起来做扬州菜,大姐虽拿手,可菜色单一,许多菜别家也在做,而且王谦那厮在沈家偷师多年,叫他学去了不少沈父的独门绝学。
还是得有所创新,于是这两日绣品都由沈母包揽,沈良霜忙着试验新菜,沈家总是炊烟袅袅,厨房里也总是“叮叮哐哐”热闹非凡。
他们决定从江淮名菜,“拆烩鲢鱼头”入手,鱼比肉便宜,还能做出花样,作为新店招牌菜再合适不过。
这道菜原是沈父的看家本领之一,讲究在将鱼头煮熟之后,要先拆去它的大小鱼骨,且将鱼肉保留完整,然后再入浓汤炖煮。
最后呈现的菜品汤鲜味美,鱼肉嫩滑。
沈良霜和莲衣商量,“这菜太耗时,又费功夫,咱们小店新开,也没有那精致的装潢和气派的门脸,没必要将这菜一五一十搬上餐桌。”
莲衣点点头,“大姐说得对,咱们现在手头能调度的银子不多,因此定价不能贵,鱼骨头耗费人工是一定不必拆的,但没了这个噱头,可就全凭口味了。”
“我先做出来你们尝一尝,告诉我怎么改。”沈良霜对莲衣寄予厚望,“你是咱们家唯一见过大世面的人,蜀王府里吃得一定很好,我可就指着你了。”
莲衣抓抓手臂,看向窗外一晃而过的慕容澄,心想还是得靠他,连忙追出去,请他下晌尝菜。
他却轻描淡写撂下两字,“没空。
莲衣想不通,他在江都上哪没空,“你能有什么事?”
慕容澄觑她,“托你的福,你娘替我找了看癔症的大夫,下晌还要亲自带我去。”
“啊?”莲衣皱起小脸,认真嘱托,“这样啊,那好吧,你可配合一点,千万别露出马脚。”
慕容澄一想到是她给自己平白招惹了这些麻烦上身,当然要借她当个小受气包,拿手指戳戳她脑门,威胁她道,自己要是被庸医乱开药乱扎针,就把这些账都算到莲衣头上。
“到时一样的药你要吃,一样的针你也要扎。”
莲衣吓得赶紧跑了。
下晌见沈母领慕容澄出门,她担惊受怕地待在厨房里打下手。
也不知道没病当有病来治会不会出事,那大夫要是给慕容澄扎成了面瘫,那她是不是就担上了谋害皇亲的大罪?
莲衣心神不宁地帮沈良霜看宝姐儿,眼看宝姐儿有了些许困意,正要领她回房睡午觉,家门外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动静。
“都来看一看啊!沈家母女纵容贼人伤我儿子陈恭!你们看都将人打成什么样了?昏迷一日方才苏醒!昏迷一日方才苏醒啊!”
外头说话的正是日前登门造访的陈父,那也是个读书人,此时却在沈家门口撒泼打滚。
陈恭今早刚刚苏醒,此时鼻青脸肿像个猪头,死气沉沉靠坐在沈家门前,任凭陈父大喊大叫,丢弃颜面为自己讨回“公道”。
那日挨打之后,他被发现在土地庙,好心人将他送回家中,陈父大抵是知情的,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宣扬,给了那人一些钱,按下此事从长计议。
今早陈恭醒过来,恨得眼睛淌血。父子两个一商议,觉得婚事黄了,他们也就什么都捞不着了,心有不甘,决定登门闹事,怎么着都要沈家吐出一百两来!
“都来!都来看!沈家是如何纵容贼汉子打我儿子的!”
陈父越说越起劲,“本来说好了过几日就要给沈良花和我儿子说亲,她们倒好,家里养个贼汉果真别有用心!被我儿子陈恭发现沈良花和他不清不楚,便被带到土地庙一顿好打!今天不交出那贼汉送官,我就不走!”
莲衣在门内听了个一清二楚,外头围拢的人也多起来,沈良霜想问莲衣发生了什么,却见向来好脾气的小花妹妹红了眼眶,牙根嚼得“咯吱”作响。
“他还敢来。”莲衣一把推开家门,恶狠狠看向陈家父子,“你们颠倒黑白,别想当着街坊四邻的面搬弄是非!”
陈父见门开了,对莲衣视若无睹,一个劲朝里边叫骂,要慕容澄出来随他见官。
莲衣走出来,梗着脖子壮胆,“他不在家,我随你们去!”
沈良霜见状连忙回到厨房熄灭炉火,抱起宝姐儿追了出去。
一行人来在县衙外,可县衙哪是说进就能进的,即便要打官司,也要先找状师写了诉状才能静待官老爷审到自己的案子。
拐子巷一行人声势浩大,除了当事人还有不少凑热闹的一起赶过来,围在县衙外七嘴八舌,都想知道陈秀才和沈家怎么一夜间就从“亲家”变成了“仇敌”。
人越聚越多,衙役们不得不向刘少庭禀告此事,刘少庭此时刚好得闲,听说这就是起感情纠纷引起的斗殴,便大手一挥,示意衙役们将人带进来。
沈末本来站在刘少庭边上打哈欠,看到外头乌泱泱走进来一帮人,揉了揉眼睛,在看清的一瞬浑身一震,连忙躬下身去。
陈父一进来先给刘少庭行大礼,声泪俱下地控诉,“我陈家在江都那也算小有名气,别看我而今不中用了,可我当年也教出过不少学生,我儿陈恭还是咱们江都十年里第一个秀才,我这一家读书人,还能叫他们两个王府奴婢给欺负了?”
荒谬得莲衣直想笑,王府奴婢?多亏慕容澄不在这,要是在这,还不把脸气歪了。
她道:“恶人先告状,还是问问你儿子干了什么好事吧,不过我猜你也知道,你们打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的积蓄来的,少颠倒黑白了!”
底下吵得不可开交,刘少庭按按太阳穴,侧身对沈末道:“你带他们下去将呈词记下来,我晚些时候再看,还有,叫他们下回来的时候带上人证物证。”
沈末在他边上躬得像个虾子,“不行啊大人…卑职吃坏肚子了。”
刘少庭猛然看向她,“什么?”
“卑职吃坏肚子了,做不了笔录,您自己做吧,我先去茅厕了!”她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不过我看这个陈家父子贼眉鼠眼不是好人!大人千万要明察秋毫,不要听信谗言啊!”
她说完抱着肚子就跑了,根本不给刘少庭反应的时间,刘少庭一头雾水,迟疑看向堂下。
文吏跑了,刘少庭便耐着性子拍了拍惊堂木,拿起笔杆自己记录。
“肃静。”他指向莲衣,“先把事情来龙去脉讲清楚。”
莲衣见机会给到自己,忙不迭将整件事从描述一遍,从自己回乡开始,说到那天陈恭父子登门求娶,又说到这对父子包藏祸心,实际是为了她的钱财。
刘少庭淡淡问:“陈秀才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还没说。”
“…三天前他骗我到土地庙,说有事与我商议,可等到了那里,他见我拒不肯拿百两银子做嫁妆,便要图谋不轨,随后容成赶过来,气不过就,不对,为民除害就打了他。”
说到这,莲衣看向面目全非,站不起来的陈恭,“我不知道他被打得这么狠,但他也是活该啊刘大人。”
虽说她仍为那日的事感到失望,可慕容澄已经对陈恭动完了私刑,他眼下像个破布口袋,她看到他,心中已经没有情绪了,连愤怒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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