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好一会儿,他总算是喝上茶了。
大口大口如牛饮完,对茶摊上的人道了声谢,丢了三文钱就走去牵马,却被一个布衣小儿拦住了。
“大人,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侍卫长早瞧见他在人堆里盯自己半天了,他身穿灰布衣衫,长得瘦弱矮小,身上有一股浓郁的生药味道,狭长的眼眯着,露出一副谄媚的笑。
这样的人他这几天见了不少,甩开鞭子,龇着牙:“滚一边去。”
那小子抱着屁股不肯走,嚷嚷着:“我真知道。”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侍卫长不买账。
那小子指指西街头,躲在马匹的另一面说道:“我真知道她在哪儿,我要的也不多,三百两,三百两就行了。”
侍卫长收了鞭子,而今也没有旁的办法,就是走一趟而已,他脚程快,半个时辰都要不了:“前边带路,要是被我知道你哄骗我,我扒了你的皮。”
那小子忙去帮他牵马,穿过西街,再绕两条小巷,就到了一家叫丰益堂的生药铺前,这铺子他带人搜查了不下五次,不可能有人。
瞪着那小子,怒道:“你干糊弄你爷爷我!”
扬起鞭子就要挥下,那小子忙叫嚷不要,说道:“您先下马,我带您去。”他又指指后院那一片高高的墙垛,“就在那里,平时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带她从后头绕,您今天先瞧一瞧,我真没骗您。”
两人隔得很远,盯着那里的一扇后门,没一会儿,有个妇人拐着个篮子出来,坐在门槛上做针线。
斜阳就落在她的脚边,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瞧见街口的动静,也没人会留意一个穿针都吃力的老妪。
“那是邱大娘,这几日你们查地紧,她日日都守在后门看着。”
前一段时间也不知她从哪里听说有人说那院子里的姑娘是掌柜的养的小,说这话是他传出来的,狠狠教训了他一顿。明明邵阳跟他一起说的,凭什么就教训他一个人。
后来满大街都是拿着画像寻她的人,他们才得知这女子是犯了事的,掌柜的见事发,就将他和邵阳都打发回家,不让再来店里干了,然而这几日他见邵阳还在店里徘徊,根本不像被赶走的意思,合着就欺负他一个人呢。
他咽不下这口气,正好买房的势头正盛,他正好也跟公主府的侍卫讨个赏。
又等了一会儿,那小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露出了个侧脸与邱大娘说话,邱大娘直推她回去,侍卫长眼尖,牢牢盯住那张侧脸,眸色大亮,真是那女子。
待要上前,却被小马那小子拉住了:“现在不能去,他们很警觉,你抓不到,最好是让人来迅速将这里围住,后门也堵上,这般他们插翅都难飞了。”
这座小药堂的建筑很特别,从外面看与这小院像是两户,实则以前这确实是两户,后来掌柜的将后面盘了下来,为了出入方便,建了一条窄窄的甬道连着,也将后面的院墙加高加固了,外头人看过来,只以为是不到日头的仓库,不能住人的。
侍卫长:“你确定只有这一个后门?”
小马:“我在这里逛了三日,找了三日,确定只有这一道后门。”
侍卫长露出一个久为的笑,今日真是绝处逢生,不错的兆头。
小马讨好地笑着:“您是不是可以先付给我一点定金,我帮您在这里看着。”
侍卫长摘了令牌给他:“你去公主府领吧。”
小马双手捧着:“哎呦,多谢官爷。”
拿着这令牌去公主府,不仅能领到商银还能与公主府内当差的混个脸熟,他的出路总算也能有个着落了,手舞足蹈地走了。
侍卫长招来几个侍卫,吩咐他们扮作贩夫走卒,将这小院团团围住,再细细摸查这里有没有地道,狗洞,不起眼的小门,他不会光听那小子一面之词,这回再不能让人跑了,情室那种变态地方,谁爱去谁去。
黄昏,邱大娘收了针线,回了。
沈芜正坐在秋千上发呆。
“姑娘,我刚瞧见前头的伙计小马带着个官差躲巷子里鬼头日脑的。”
沈芜从骊山回来,就一直在忙小长安的房产,制作图纸,策划宣传,算账。筹谋着陈小粥的丰满钱庄是否能撑满三个月,现在敖风大叔带着渔利口的几十号人也潜入了长安,大黄也跟着他们,山南道的节度使兵已磨刀霍霍,都等着长安的动向。
箭在弦上,正是节骨眼上。
“定然是公主府的人已经发现了我在这里。”
满城都是她的画像,邱大娘也知什么被男人欺骗,什么不肯离开都是谎话,沈芜便对她说了渔利口的故事。
从她卖金银花邛崃山着火说起,一直说到李危。
邱大娘早将渔利口的众人当做素未蒙面的乡亲,是以敖风大叔他们刚到那会儿,她忙了许久,也帮了许多忙。
邱大娘帮着打掩护,也学会了不少反侦察的本事,今日才能瞧出小马和侍卫长的不对劲。她问道:“怎么办?现在就从地道走。”
沈芜:“今日他不动手,定然已经叫人围住,我们稍有妄动,今夜他们就会动手。”
邱大娘:“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吧。”
沈芜:“公主府这两日恐怕会顾不上我。”
邱大娘:“?”
小长安的期房带动了长安周边的地价,该出手的人都已出手,房价也一夜之间涨至满点,若是她账算的没错,国库丰盈,世家大族也赚的是盆满钵满。
这就像堆一个倒置的积木塔,地基不稳固,塔楼越堆越高,只要风稍微吹一吹,就会摇摇晃晃,岌岌可危。
沈芜:“明日放风出去,就说好多地产迟迟不肯动工,交不出来房。”
邱大娘错愕:“这还不得造反啊!”
沈芜:“这城中要是乱了,公主府挤满了人,谁还有空管我。”
邱大娘:“公主也不是傻的,很快就能平息了这事,到时候她也不会猜不到是你做的,岂不是还是逃不了?要是她拿李危要挟你,你怎么办?”
沈芜:“她不会动李危。”说出口的话,她自己又不信了,“至少她不会让他太难过。”
“她想做皇帝,朝臣们反对一个女人做皇帝,她要是动了李危或是四皇子,刚刚压制的皇储之争又会反扑起来,她还没做好准备,不会激化这个局面。”
但她也拿不准,李纯会怎样折磨李危。
李纯一定会用某些法子,逼她现身。
有些伤害,只有自己能跨过去。沈芜握着那柄短笛,指腹轻轻触摸笛尾上的“危”字。
危,端正也。
她该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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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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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夜长昼短,正是整个长安城酣睡的时候,几个黑影从东南西北的街巷里蹿出,每人手上拿着一张巴掌大的纸片。
他们东看西看,偶尔汇合,相互分发,将一张张纸片塞进各大房舍的门缝中,保证他们一早就能瞧见轰动整个长安城的大新闻。
他们虽在黑夜行动,脸上却没有丝毫宵小之徒的猥琐神色,每个人都精神抖擞,昂养着斗志,好似在干的事是一件能翻天覆地的了不起的好事,大事。
可只要认识字的人就知道那纸上写的事,足够让所有长安人惊慌失措,惶惑不安。
完全看不出是什么好事。
天色泛青,他们才收工。第一缕阳光穿透公主府的飞甍时,公主府府门洞开,三公主李纯乘坐八人轿辇出府再换乘四匹马车前往皇宫,主持朝会。
马车轰隆隆地走过长安街,如同太阳好似是被巨轮拖起的一样,不多时,沿街的商铺,伙计也打着哈欠去搬动门板,准备营业。
井亭边有水花溅起的声音,捣衣声声,渐渐有妇人笑闹,炊烟袅袅,房舍的幽阁小窗飘出油煎葱香,像每一个寻常的早晨一样。
侍卫长悠闲地吃了早饭,怀里又揣了一张饼,准备去公主府的侍卫营调人,公主府的大门亦如往常庄严肃穆,门上异常高耸的穹顶,好似捉鸟的笼子,只是这笼子里不知为何聚集了好多人,水泄不通,人人脸上都露着凶狠悲戚的复杂神色,跟门口的守卫喊打喊杀,还真往刀口上去碰。
吓得守卫都退回了大门内。
侍卫长也没见过这样的情形,捂住怀里的饼往后院绕,不知被谁认出了一身官服,被人绊住扯了过来,嚷嚷着讨个说法。
“清河雅苑的老板跑路了,你们怎么还不去查?”
“这房子我付了首付,能不能退?”
“我一辈子的血汗钱都搭进去了,这要是要补回来,我可怎么活?我们一家五口怎么活啊!”
身后的人都在附和,一遍一遍重申自己的诉求和苦难,侍卫长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
朝堂上,诸位大臣正因为自家赚得盆满钵满而心满意足,对李纯也逐渐顺从,开始相信她能处理以往太子和皇帝都不能处理的事,甚至相信她有接任大宝的才能。是以也不会再刻意出些难题为难她,一团和气得不像在主持朝会,仿佛这个国家已人人幸福,无灾无难。
殿门外一个小太监拦住了一个准备往里递消息的侍卫,折子递在小太监手上,小太监又从侧门的通道进入正殿,将折子交给守在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太监总管绕过龙椅,将折子交给帘子后的三公主。
殿下的人为数不多的神经紧绷了起来。
李纯看了折子后,压在了裙摆上,唇边轻笑:“清河雅苑,真是个好名字。”
殿下清河郡出身的官员眼神都变得锐利起来,官职最高的工部尚书宋青桐先跨出一步,接了李纯的话:“清河郡还有些名声。”
李纯食指敲击着案几,她从前看父皇思考时会做这样的动作,不自觉地就模仿了起来。
“清河郡仅剩的名声也要丢了呢,该如何是好?”
问的话明明很紧迫,意味却全是嘲讽。
宋青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瞧这气氛不对劲,不敢随意回答。
李纯:“崔老板失踪了。”
清河雅苑的地卖给了清河郡崔氏的崔淋,此人是崔氏中最会钻营的一个,身无功名,不学无术,最会的就是说场面话和饮酒,三四十岁了,因萌家中祖荫,继承了一个银青光禄大夫的闲职。这回遇上长安房市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好不容易圈了一块最大的地,手上握着左右整个大周的经济命脉。
因此,若是他失踪了,那钱呢?
不等李纯追问,又一封折子送了进来。
李纯的袖口终是被她捏皱了,啪嗒一声将折子扔出了垂怜外,一阵噼里啪啦好似鞭炮作响,炸得殿下一阵恐慌。
宋青桐在一众大臣中鼓起勇气捡起那封折子。
上面写着,昨日丰满钱庄中数千万两被分为二十人领走,钱庄现在空了,来问朝廷要钱。要是今日没钱,今日就不能发放贷款,无法上缴每月的房款。
丰满钱庄是朝廷指定经手房款的钱庄,这笔钱被取走,而此时崔淋也失踪不见,明眼人就能知道,这人是携款潜逃了!
要堵住这个窟窿,要么找回崔淋和钱,要么国库补上。
要立马找到崔淋谈何容易,但要国库补上这么多钱,国库就空了。
国库空了,便是朝廷破产。
一个国家,朝廷破产,老百姓会更加恐慌,若是发生动荡,连粮饷都发不出来,危害深远。
李纯唇色发白,一把掀开碍事的翡翠珠帘,精致的面容出现淡淡的龟裂,怒目圆睁,盛气凌人的样子,好似凌驾于一国之上的武神。
“都去给我想办法,今日凑不出来钱,你们也都不要再来了!”
除了那两个非分的办法之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要这些人这几个月来吞进去的钱全吐出来。
要是谁不肯,她就逼着他吐。
本是和乐融融的朝会,突逢巨变,化作冰窟。
李纯乘金顶马车回府,车厢门窗紧闭,幽暗不明,她捏了捏眉心,半卧在短榻上,闭目养神,没太注意长安街上与往日的不同,临近公主府时,被刺耳地大哭和咒骂烦扰,怒火再一次攀上,一脚踹开了车门,站在车轩上,往自家府门去看。
那场面比侍卫长一早瞧见的还要盛世弘大,长安大半城的人都堆在了这里,与公主府中的侍卫僵持着。
有人瞧见她的马车更是奔将过来,如同见了骨头的野狗一般,蜂拥而上,哭嚷着要公主给个说法。她接过侍卫送抵手边的纸看过去,脸色骤变,比纸还白。
她尚且是朝会时从紧急送进来的折子上得知了这件事,而长安的百姓竟然与她知道的时间一样,甚至还早。
她揉碎了那张薄纸,满目倨傲。
马车下的老百姓都望着她,沉默地等着她给个答案,每张脸瞧上去都苦哈哈的,空洞而麻木,像一只一只只会嘎嘎乱叫的鸭子,稍微拨弄两下竹枝,就被赶着往前冲。
李纯冷笑:“将闹事者捆起来,送去郊外做苦力。”她冷酷的眉目叫让人心寒,“不是怕没人建房子吗?那就送你们去挖地基,房子不盖好,就别回来。”
老百姓们一片哗然,领命的侍卫也都行动起来,侍卫不够,李纯便下令让禁卫军出动,区区几千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一个时辰不到就能捆完。
远处的马车上,沈芜一直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她从丰益堂出来,没遇到什么阻拦和危险,倒是瞧见了丰益堂原先的那个伙计小马,见他鬼鬼祟祟,断眉一个箭步上去,将他给抓了,一时半会儿公主府这里也完不了事。
很快,李纯的政令就传了过来,沈芜放下车帘,叹了口气。
邱大娘与她一道,她也听见了公主的政令,与沈芜不同的是,她没叹气,而是愤慨:“本以为换个人,这世道能清明些,现在是连一点活路都不肯给人了,一个比一个暴戾。”
沈芜:“到手的钱,谁也不会愿意再拿出去。”
邱大娘:“但这都是人家一辈子的积蓄,要是真发生了,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散了家,上吊投井都是有可能的。”
沈芜垂目,点点头:“狼不会在乎羊是怎么想的。”
邱大娘痛心无奈,她家就是普通百姓,平时看不出,一到遇上事儿,比方大的方面有灾年,战乱,小的方面便是生病,横死,只要稍有不慎,整个家就能被轻易击垮。活在这世道,真是太难了。
沈芜目露狠戾:“所以宰了羊圈里的狼不就好了。”
邱大娘讶然,随即想起沈芜素日作风,与行事布局谋划,她可从未避过她,她要是问,她也会详答。
一改方才沉郁,笑道:“自古以来,暴君被推翻,然后再换下一个人做皇帝,先也贤明,传个几代就走了样,又出一个暴君,再换一个明君。可不管怎么换,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最是倒霉,死的死,伤的伤,能活下来都是几辈子修的福气。有的人眼光好,运气好,能趁乱一举野鸡变凤凰,给自己家谋个功名爵位,但也是过个几辈子就忘了自己祖上是个什么德性了,都变成了大人物,与我们没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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