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顿感无力,捏了捏眉头:“不是让他好好料理吗?就料理成了这样?”
伺候在一旁的芳姑忙识趣地敲了敲车厢壁,守在外头的侍卫应声,她吩咐道:“去请楚王殿下。”
李危从后头的车辇出来登了上来,李纯已没了方才气急败坏的样子,只冷眸微瞪,嘲笑道:“那村姑搅得天翻地覆的,看样子是一点也不顾及你的,你怎么说?”
她派人去查了替嫁的事,自然也就知道了沈芜是何人,来自何处,做过何事。能猜到这些花头精都是沈芜操纵的也不稀奇。
她将他放置在主观这件事的位置上,目的不就是想瞧他们夫妻反目,相互残杀,好让他退缩,再一次掉进她设计的陷阱里。
李危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道:“我会处理好的。”就退了下去,自顾回了自己车上,并未出面,只让卫牧在人群里去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如今这事儿归楚王管。”
另一句是“大家都去楚王府吧。”
人群竟真跟着李危的马车慢慢行至去了别处。李纯掀开车帘看着,慌乱地问:“他哪儿来的楚王府,楚王府还是一片烂泥塘呢!派人跟上去盯着。”
人群没走多远,李危又派了个小厮过来见李纯:“王爷请公主殿下给一处别院,让他另挂了楚王府的匾额。”
李纯长舒一口:“让他去杏园吧。”
杏园曾是某位富商依照江南园林修建给自己爱妾的一套宅院,后来富商潦倒,辗转到了清河郡崔氏手中,又被转手送给了李纯。
李纯平时不住在那里,嫌那里绕得慌,尽是些小路,抬轿也不便,只在仲春时来此处小住几日,泛舟赏花。
真是便宜李危了。
要是他能将这件事摆平,就算赏他的也成。
如此,李危带着一大群人来到杏园,叫卫牧与几个文书在门口摆上长案,记录上姓名住址行当贷款年数买房数量,明日会贴出公告,并差人挨家挨户通报处理办法,一直忙碌至傍晚才算完事。
老百姓们忐忑不安的,时间一长难免发牢骚,期间还有王府的小厮搬凳子,端茶水,递点心,这才没有发生什么乱象。
等到老百姓都散了,李危将记录的文书一一过目,已过了饭点。
他坐下,饮了口茉莉香片,手上还拿着一本账目,状似不经意地问:“信是何时让人传出去的?”
卫牧笔下未停:“一定下来,就让人传过去了。”
两人又忙碌一阵,卫牧放下笔道:“你不用陪我,忙你的去吧。”
李危:“我不是陪你,我在等人。”
卫牧又拾起笔:“哦~”
李危:“你哦个屁啊。”起身就去了外间,刚打春不久,夜里寒凉,呼出的气还泛着白,放眼去瞧湖中月色,澹澹地漾开,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而他的眼前人呢?还没来。
趁乱去送信是不给李纯反应的机会,又在乱局暂时平息时将人接过来,是令李纯意想不到。
所谓灯下黑便是如此。
正背着手等着,墙头树影微动,粉墙黛瓦上陡然冒出一个小女娘,她梳一个单螺髻,鬓边别一朵清幽小野花,身着绛朱色对襟襦裙,群青色淡黄花半臂,腰间挂一只短玉笛最为醒目。
她骑在墙头上,一只脚晃在墙边,露出一截比月色还白的腕子,骨节浑圆,曲线流畅,浑然似玉雕成。
李危瞧着她,左颊的小酒窝展露无疑,举步向她走去。
沈芜从墙外拎起一叠纸包,跟他晃了晃,轻泠泠的笑声荡在园子里,动听似泉。
李危不知从何处搬了一架梯子来,沈芜翻身踩了上去。襦裙裙纫长,李危两三步爬直她身后,将她的裙角牵起:“跟着我,慢慢下来。”
“我不怕的。”沈芜说着。
“我怕。”李危说着。
沈芜不再多说,任由他牵着裙子,一步一步稳稳地往下走,等李危先落地站稳,沈芜也还剩下两级,回身去,李危展开双臂正等着她。她会心一笑,跳了下去,扑了他一个满怀,两人这才紧紧抱在一起。
湖光粼粼,月色皎洁。
小虫藏在初生的花草从中嗡鸣,出门觅食的鸟儿也归了巢,轻轻讴吟,世上这一片小小静谧,今夜只属于他们。
咕嘟嘟――
沈芜嘻嘻笑起来:“饿了?”
李危难掩尴尬与不舍,点了下头。
沈芜:“吃不吃火锅?”
她那一包东西中有不少香料,李危牵着她的手往厨房去,两个人找了一个小炉子和一口砂锅,煮了起来,热气从窗子飘了出去,鲜香味浓。李危还是头一回这样吃饭,新鲜又好奇:“跟羊肉锅好像。”
沈芜:“异曲同工。”
李危吃了第一筷子,眼睛都亮了。
两人如同一对寻常夫妻,说着家常,吃着家常,外头的风雨都吹不进来,也不打不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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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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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牧从书房出来,月已中天,面前一片幽深湖水,湖石嶙峋,水中一湾莹白似西子浣的白纱,照亮一片庭院,举首看去,厨房那片瓦舍处冒着白色的水汽,清冷的露水气里有一股热腾腾的菜香。
他正好也饿了,往那里走去。
杏园的厨房分为灶房,备菜房和库房。库房中是储藏的粮食和菜蔬果实,一般都是锁着的。备菜房迎着庭院内的小菜园,开了三扇大窗,长桌的一角上,对坐着二人,桌上摆放了小火炉,上面架着一口锅,锅子噗嗤噗嗤冒着热气,那就是香味的来源吧。
他站在窗外,瞧着窗内。
沈芜嘴角沾了酱料,李危笑着伸手帮她擦掉了。
“你也尝一尝甜面酱,很好吃。”
李危竟鬼使神差地舔了一口沾了酱汁的手指。
气氛陡然从温馨和煦变得燥热起来,卫牧尴尬地转身离开。
月光落在湖中,落在树梢上,落在窗棂上,落在唇上。
李危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耳后落了一滴汗,从发根流进衣领,激灵了他全身,跟着犹如被火烫了一样,浑身泛红。
要是阿芜以为他是变态怎么办?
“哦,不要浪费!”
为了掩饰尴尬,他回过身去,在碗里戳一根小白菜。
沈芜心头一热,起身亲了他的脸颊,一亲即离,笑了起来。
在骊山上,在旁人面前,他那样亲她,狂妄又自大,依恋不舍又沉迷堕落,今日却又这般不好意思起来。
李危按住她的腰,不让她撤离:“笑什么?”
沈芜又亲了他一口:“笑你可爱。”
可爱?他才不可爱。
总之刚才的事就翻篇了,他又正经地问:“吃饱了吗?”
沈芜笑眯眯地点了下头。
李危起身将桌上的残局收拾了,洗净手去牵她:“走吧,这里有浴房,早点睡吧。”
分别几个月以来,两人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思念成疾,又案牍缠身,难得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闲,又充实。
沈芜感觉自己像被揣满了一般,握着李危的手,贴在他的手臂上,鼻端萦绕着他的气息,旷日持久的思念在这一刻达到高a潮。不禁想,独自去浴房,又要分开片刻,那短暂的空隙,她都忍受不了,以往她从不敢想象,自己也是个恋爱脑。
她的脚步很慢,李危也跟着慢下来,两人似乎心意相通,不想让这时间流逝地太快。
“要不然,我陪你……”李危慌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在外面陪你聊聊天。”
沈芜又笑了起来:“也不是不可以。”
李危“嗯”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想,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可以什么?可以在外面陪她,还是可以在里面陪她。
不不不,他不敢再往深入地想。
双颊又发起热了。
沈芜捏捏他的手心:“这场房地风波已波及到周边省县,明日还会有百姓来围堵,你的账本恐怕又要多出来几十本,想好怎么安置他们了吗?”
“他们都想住在长安,原因不过是这里繁华,有更多致富的机会。”李危回握住她的手指揉了揉,让她不要调皮,“但长安也不是一开始就富裕的,不若将这些人迁至周边城镇。”
沈芜:“他们会愿意吗?”
李危:“一开始肯定是不愿意的,不过瞧着这里无望,就会退而求其次。”
沈芜打趣道:“坏。”
李危:“彼此彼此。”
沈芜捶了他一下:“看吧,男女之间也有别的事能谈。”
李危箍紧她的腰,将她压进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肩头,片刻松弛:“是我太小心翼翼了。”
沈芜见他恢复了常态又问道:“现在各世家门阀都下水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收网?”
李危:“你觉得他们把身家全投进去了吗?”
沈芜“唉”了一声,说道:“兔子逼急了都咬人的,他们可是凶兽,你不怕军阀混战吗?这可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百年世家,千年门阀,怎可能就这点身家,想要抽干他们这点时间也是不够的。
李危:“真是可惜。”
沈芜笑道:“先削了他们的权。”
只要没有了权利特权,他们就很难再作妖。
就这样两人聊着,从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再到卧房同榻,从月升到月落,直到天色泛青,晨曦发白,才抱着睡去。
只睡了两个时辰,李危就醒了。
杏园作为李纯平日很少来住的府邸,只有看守的管家和五个洒扫仆役,厨房还是昨日公主府调派的人过来准备的。
一大早,公主府调派的人又来了,李危还没洗漱就听卫牧就将人拦在了院外。
“王爷不喜欢人近身伺候。”
“王爷不喜欢有人靠近他的院子,都退后五丈。”
“若是有违反规矩的,坏了公主大事,轻则杖刑发卖,重则杀头株连三族。”
被他这样一恐吓,果然就清净了不少。
李危又折返回房,轻手轻脚从箱笼里搜出自己的一套衣裳,找来针线,像改一改。
沈芜现在还不能露面,也不能让人发现她与他在一起,不若搬成一个小书生,这般也算合理,不惹人眼。
他起身没一会儿,沈芜就醒了,瞧他正盯着案几上的衣裳瞧,长指丈量着尺寸,趴在榻上笑了出来。
“你还会针线活?”
话中的惊讶多于打趣。
晨起备懒,她白净的颈子上,搭着几绺乌黑的长发,一双细长的眼里,眸光流转,那是瞧情郎的眼睛。
李危垂眸继续丈量,想到她的尺寸,脸上一阵燥热:“不大会,可以试试。”
对于手拙的沈芜来说,顿时有点崇拜他,起了身,踩了鞋,走至他身边亲昵道:“你真好!”
李危左颊的小酒窝微微一露,骄傲起来:“那是。”
他一直记得她想要嫁什么样的人,他愿意为她做出改变。
等二人一切准备妥当,杏园外又围堵了一帮子人,这回他们不嚷嚷了,只是等在门口,管家去问,他们只说王爷昨日说好的,会给他们消息,他们就在门口等着,什么时候有消息了,什么时候走。
因此,李危想去上朝都出不了门。
得到消息的李纯,下朝后,直接回了公主府,也不敢亲自去杏园,只派人继续盯着。
“楚王准备怎么处理?”武雍等人留在李纯的书房,听说此事,都有焦急又兴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需不需要我等去帮忙?”
分府以后,公主府的幕僚就再难接触到李危,如今的形式不管怎么看,站在楚王的一边绝对是没有错的。他是李纯爱重的弟弟,自己的幕僚去帮忙也看不出毛病。
李纯单手支颐讥诮地瞧着这群人。
回来禀报的人没有回答武雍,只对李纯恭敬道:“王爷没有驱赶他们,命人在杏园东侧的停放马车的院子的地方,搭了雨棚,并让杏园内的仆役都去那里伺候,一日三顿粥饭,粗茶管够。”
武雍啧啧称奇:“秒啊,王爷这是打算与这群刁民耗起来了。”
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天不做事就少一天的收入,他们耗不起的。
李纯又讥诮道:“你觉得这法子顶用?”
武雍谦卑道:“王爷聪慧。”
李纯:“因为他是王爷,所以他的法子顶用,还是因为他聪慧,所以他的法子顶用?”
武雍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纯冷哼:“你出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武雍神色有些慌乱,没敢留在书房碍眼。
他本就长得不好看,除了上回从黄鹤楼将楚王与楚王妃接回长安办了趟差,其余时候,三公主都不爱让他站在旁边碍眼。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种时候。
第三日,一切照旧。
第四日,那些人总算是看出来了,于是就不在东侧的雨棚中待,还往杏园大门口扎堆,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吵渣渣,人一多,胆子就壮了起来,不再冷嘲热风,指桑骂槐,而是高声嘲笑咒骂起来。
一声高过一声,一群人越骂越亢奋,足足在门前吵骂两个时辰。
卫牧出来劝了一次,并发布了一条延缓上缴贷款的政令,骂声稍停,没一会儿比先前骂得更凶了。
这便是默认了,清河雅苑的崔老板卷款跑路,连累其他工程都不能推进,他们买了房,两年后却拿不到房。
一时群情激奋,开始锤砸杏园的大门,还有人本事大,去翻围墙。所幸,杏园早有防备,将人都拦了下来。不过,到底是不急着交钱了,大部分人离开了。
第五日,李危去上了早朝。
没多提此事,只问圣上华诞准备的怎么样了。
礼部呈上了单子,理由详细规划了华诞当日的行程,吃食,庆祝活动,李纯过目后,递给李危,李危搭眼瞧了道:“还是太简陋了,要大办特办,让整座长安城都热闹起来。”
礼部尚书问道:“那楚王的意思是?”
李危指着庆典所在的宫殿道:“宫中不是有一座花萼相辉楼吗?就在那里办,请长安城中有才有德之士都来参加。”
“山南道大旱得以缓解,长安城的百姓马上就能住上新房,又遇圣上华诞,是多喜庆的事。”他将单子还给礼部尚书,“再拟一份来。”
这样一来,老百姓知道朝廷有钱,却不拿来建设民生,就会吵得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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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华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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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内,十八处城门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各坊市街道洒扫得纤尘不染,插彩旗,挂红帘。城内有好事的商贩,早早地摆出了铜罗腰鼓,有的抱着琵琶筝笛,等待着夜晚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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