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踢踢踏踏地往前走,有节奏地摇摇晃晃,青石板被轰隆轰隆的车轮碾压,带起一层薄灰,沿街的叫卖不绝于耳,好似前方发生的混乱与他们无关。偶有几间关门歇业的店铺,也没有显得冷清。
沈芜:“我们就像杂草,但他们不该小看杂草,杂草可是不管环境多么恶劣,都能扎根生长的,一不小心,杂草便会占领整个宅院。”
邱大娘:“不管姑娘想做什么,我都支持姑娘,我真是受够了这个要命的世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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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民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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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郊外的原野本都是良田,被人买了之后,春季刚刚冒芽的禾苗都被拔了,有的地方被人圈起来养拖建材的马,有的地方被圈起来搭建工棚,有的则是被人抢来种写短收的小菜。
在冷峭的初春里,看上去也勃勃生机。
只是被送到这里的几千号人一来,这片勃勃生机又被踩烂了。
也有人心疼,但更心疼这些人。
不明白他们做错了什么,哪有买了东西交不了货却不能退的。
灰青的天空中,秃鹫盘旋,没瞧见什么能吃的,尖啸着飞远了。人们还穿着薄袄,可能是郊野温度比长安城内低,也可能是这荒景让人生寒,再有这尖啸声一响,让人脊柱骨都跟着发疼起来。去年冬天留下的冻疮还红肿着,此时就更痛痒了。
“这是怎么说的,我还要回去开铺子的,还真要在这里挖地?”
事发突然,李纯的命令也是一拍脑门,还出动了禁卫军,动静闹得如同有人谋反一样。都是普通百姓,被这一弄,也忍不住起了牢骚。
“我们可是良民,自家的钱被骗了,问一句也没错吧,难不成这也是砍头的大罪吗?”
“就是。”
“就是。”
人群又哄乱起来。
“放我们走!”
“对,钱要不回来,一家老小还等着我今日的工钱买米下锅呢!”
“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禁卫军到底是禁卫军,军令如山,气势如虹,禁卫军统领于春虎着脸,吼道:“你们冒犯公主,藐视皇室,犯了杀头的大罪!”
众人片刻沉默。
不明白,批地建房的事都是公主做的,现在钱付了,建房的老板跑路了,不找公主讨回公道,还能去找谁?
“那可是我家几辈子攒下的积蓄,我不管,钱没了,我也活不成了!”
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忽然哭喊起来,以撞墙的姿势,躬身往于春的肚腹上撞去,撞得他一个趔趄,险些退进身后的烂泥里。
于春稳住身形,气得就要拔刀砍杀了这无知妇人,这妇人被他砍下的刀背压倒在地,躺在地上鲜血直流。
被赶紧烂泥里挖地的人看到了血,大惊失色,往后退了好几步,其中有些热血的汉子咬了要,举起刚刚被分发下来的铁锹锄头冲了上去。
“老子跟你们拼了!”
“反正没钱都得死!”
“死前拉个垫背的值了!”
郊野,发生了一场小规模暴动。
而这这沃野千里中,这点人便如同蝼蚁一般,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消息传到公主府已是下午,李纯靠在贵妃榻上让宫女揉着太阳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腕上的玉镯,声音备懒:“把闹事的那几个都送进牢里关起来不就行了,这点小事还要我教你?”
于春面上挂了彩,有几个妇人实在心黑手狠,爪子老往他脸上招呼,伤得不好看,他要真想杀了他们,他们一个也别想活,只是碍于李纯没发话,不敢下死手,就痛打了几个,只是这一下手,那些人就闹得更凶了,一直嚷嚷着没天理,还咒公主不得好死。
他巴巴地来禀报,想讨个好:“殿下,就怕这些人的家人在外头闹事,长安城内要是乱起来,会动摇大周根本,于国运不利。”
李纯指尖停了,指甲敲击在玉石上的叮咚声也听了,她睁开眼瞧他,吓得于春脊背生寒,脚跟都冻住了一般,不敢直起腰来。
“你的意思是就这么放了?”
她还在为崔淋谢款潜逃的事发愁,今日的帐要是填不平,这段时间就算白忙活了,她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那群老家伙又该旧事重提,认为女子为帝犹如牝鸡司晨,非自然之法。
于春忙垂目呼:“不敢。”
蠢材,除了会说“不敢”也不会说些别的,生怕将事揽在自己身上,吃力不讨好,阻碍了自己加官进爵,与那般道貌岸然,尸位素餐的朝臣无异。
李纯挥挥手将人打发:“你去找楚王,这件事交给他处理。”想到李危,她忽然觉得一切都豁然开朗了起来,她坐了起来,“不,你去将他叫到这里来。”
于春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只要不要让他去承担屠杀平民的罪名,交给谁他也无所谓,说白了他也是皇家的一条狗,比公主府的侍卫长稍微高级一点点。
想到这儿,他又有些不甘和失落,出了那道殿门,往草里吐了口吐沫,一脚踹了院子里刚移栽来的橘子树,听说是山南道献上的新品种。
连棵破树都比他金贵。
公主府,庭院深深,李危的院子在东南角上,他很少出院,也很少同公主府中的幕僚嗦,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从小生活在这里,太清楚李纯的规矩与法度,早已将此地当做坟墓。
一个死人是不需要社交的。
不过,他现在能从院中的十八扇花窗中瞧见不同的景致了,他对春夏秋冬,月缺月圆有了向往。
是以,于春进来请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忸怩地不去。
李纯住的地方叫常春殿,是公主府中最大的一个院落,殿门雕龙刻凤,精致无比,殿内龙脑香味沁人心脾,纱幔是苏造贡品,梁柱也是金丝楠木上的朱漆,样样价值千金,比皇宫精巧,比皇宫奢靡。
李危背着手进来,他站在厅堂内,背向光明,面朝昏暗的李纯,那处只有一扇八角花窗透过春日的微光,将她的身形照全,瞧上去柔弱不堪,掐一把就能折断,偏她浑身是毒,不敢轻易碰触。
“皇姐找我?”
李纯冷哼:“封了楚王这么久,也没有领朝廷的差,如今你闯下的大祸,你自己去料理。”
李危背后交握的手,手心全是汗,面上不显:“你肯放我出去?不怕我一去不回?”
当年他离开公主府潜入山南道,她也要用一桩她选定的婚事钳制他,现在这般好说话,他是不信的。
“你跑了,桂花巷的丰益堂可跑不成。”李纯冷眼瞥向他,抬手招他上前。李危垂目,只得向前跨出几步,步入更深的幽暗中。
李纯微微抬起身,伸手抓住他的前襟,将他拽弯了腰,低垂至她的眼前,声息微微可触。
李危心头的恐惧再次袭来,乱了呼吸地频率,李纯哼笑,“我说过,你这辈子是翻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一松手,将他推开,抬起赤着的雪白的脚,踹进他的心窝,“别想耍花招,沈芜跑了,陈小粥可还在。”
李危站至一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她找自己去做这么重要的事,无非是朝中并无她可用可信之人,拿捏住这点,他也冷笑道:“我这人向来自私,为了自己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皇姐也不是不知道。”
季明月还在温泉宫躺着,朝中大臣的子嗣多半也都在那里,就算这样,也没人愿意替她办这些事,她竟还不知错在何处,真是可笑。
“要是我耍手段伤了什么人,皇姐可别心疼。”
李纯:“猛虎出匣,我还能绑了你的爪牙,拔了你的利齿不成?”
李危得了这话,作揖告辞。
出了那道精致的雕花殿门,他稍稍呼出口气,抿了抿唇角,尽量不让左颊的小酒窝露出分毫,免得让人看出端倪。
等在门边的于春没敢出声。
从前这位七皇子过的是什么日子,皇城中没人不知道,也就是后来被三公主接回公主府抚养才过了一点好日子。
没曾想,如今太子被废,皇嗣死伤殆尽,只剩下一个被困在封地的四皇子,和一个客居在风头正盛的三公主府中的七皇子,如此从前看轻他,践踏他的人都变成了巴结他,谄媚他的人。
于春也不例外。
等李危瞧见他,他才上前躬身行礼道:“楚王殿下想要下官做什么,下官就做什么?”
李危并不与他废话:“将困在郊野的人都放了,受伤的治伤赔钱,态度要恭谨,言语要温和,你亲自去。”
于春心梗,觉得脸上被妇人抓出的几道印子更疼了,不敢动,沉吟着也不知该如何答。
李危:“你觉得我好糊弄?”
于春只得接下,连说不敢。
第二日早朝,李危穿上亲王冠冕,跟在李纯的轿辇后一道去的。
朝上,李纯颁布了旨意,让李危接管吏部与工部,往后无论是地是房都归他管,朝中风向一下又变了。
这是关系到民生的大事,掌握在李纯一个女子手上,他们到底是有些微词的,现在交给李危,便是导回正轨,正合了这群人的心意。
于是,御史台谏言:“楚王已有妻室,当另建府邸,与公主分府而居。”
分了权,再提分府,这是想将李纯就此甩开。
李纯暗骂这群老狐狸,冷笑道:“楚王妃不堪宗妇之责,刚入长安数日就不辞而别回了娘家,楚王独木难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帮衬,谁还能帮衬他。”
李纯这是护着皇室颜面,说楚王妃回娘家,其实楚王妃跑路这事儿,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提到朝堂上来还是头一回,毕竟以往也没人在意一个没权势的皇子亲王的私事,而今不同往日了,御史台道:“三公主当日痛失杨氏驸马,寡居数年,也没有回宫或仰仗其他亲王合居一府。楚王也当另寻宗妇,撑起楚王府才是,臣推举定国公府季氏长女为配。”
成婚,立府,掌权,封太子。
这就是朝臣们的打算。
李危:“本王的王妃回一趟娘家,你们就要我休妻另娶,真是岂有此理!”
殿下一片山呼海啸般的“臣不敢”。
御史台还想废话,李纯清冷道:“当务之急是清河雅苑,各位可有良策?”
她已顶着民愤压了一日,再拖下去,定然会民变,这群老狐狸,事临到自己头上,就当起缩头乌龟!
殿下一人都不肯吭声。
这时只要有人搭腔,就是出头,献策得罪人,不献策惹怒李纯,削官贬谪罚奉都有可能,最差的是摊上事,给上位者留下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印象,以后就没得混了。
沉默,金殿死寂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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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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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危握了实权,众臣都带着马首是瞻的意味瞧他,他倒也不慌忙,做足了姿态,倒有几分像李纯期盼的那样了。
松柏之姿,清隽如竹。
他说:“陛下华诞就在眼前,不知今年礼部是如何预备的?”
礼部尚书曹浅之被问及,忐忑不已,陛下华诞是在十月,如今才三月,又不敢驳,如实答道:“依循旧例……”
李危打断道:“那今年就风光大办一次。”
李纯:“那就定在十日后吧,大宴群臣,各位爱卿可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眼神涣散,听闻此处,忽露欣喜,吓得朝臣们抬起的目光又垂了下去。
皇帝缠绵病榻数月,现在是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心智不如垂髫小儿,每日虚设龙椅而已,提及他的华诞,朝堂上的人也不敢作声,驳了显得他们虚伪,不驳又要献礼。
在场的人都明白,这对姐弟是要他们将吃了的银子再吐出来,实在委屈得狠,心中又透出窃喜来。
烦扰三公主两日的问题,就这样被楚王殿下迎刃而解,到底女人是不好登大位的。不过到底是年轻还需要磨砺,自古就有“礼轻情意重”一说,献礼贵在心意。
朝会散后,李纯也好好嘉奖了一番李危,还命他坐到自己的轿辇中来。
这一幕,让众位大臣颇为忧心,倒不是忧心别的,就是怕李危过于依赖李纯的势力,置他们这些老臣于不顾。
昨日,公主府门前的事没有再上演,平静如常。李纯更是高兴起来,饶有兴致地邀他一同去校武场,瞧一瞧府内侍卫们的校练。李危明白,她是有心想让他也一同下场与人比试,为的就是瞧瞧那些美男,挑一个,入幕之宾也未可知。
他恨透了这些事,拒绝道:“刚接手了吏部和工部,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就不陪皇姐了。”
李纯搭了他一眼,那一眼不轻不重,却像根针,刺得他心慌眼花,手心下虚汗。
他从来没有拒绝的权利,在她面前,他也不习惯拒绝,只是有一就有二,他也没有第一次那般不适,那般难以抑制了。
李纯终究是摆摆手让他走了。
李危人还没进院子,吏部的折子如潮水一般递了进来,李纯的那些幕僚也像盯住了这块肥肉的苍蝇,一直盘旋在院门外。
卫牧正在周旋,点头哈腰的,看得李危都替他累得慌,一勾手扯着他的后领子,将人拎进了院子,下令道:“关门。”
俩小厮很听话。
“以后这些人你都别理会,见风使舵,宵小伎俩,我要他们也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卫牧不以为然:“人有所长亦有所短,为名为利不可耻也不丢人,只要能将事办成,何必在意这些小德。”
李危也不驳他,走至案几旁,随意掀开一本折子看了两眼:“你要是不嫌累就交给你处理吧。”他稍霁的脸色又沉了下去,“多半都是长安郊外圈地的事。”
卫牧指指被他码放整齐的一堆,足有三十余尺高:“那些都是与地和房有关的折子,其余的不是恭维就是问安的,地方上的折子只有几本,我放这里了。”
他还有闲暇忙这些,李危苦笑:“以前苦了你了。”
卫牧来到他身边是做什么的,他清楚得很。那时年纪尚小,他也一直受李纯的管控不得脱身,还染上了一堆恐惧的毛病,正事没有办几件,白白耗费了他那么多年的时间。
卫牧淡笑:“我这是多年媳妇熬成婆,正乐在其中呢,你别泼我冷水啊。”
李危指着那堆圈地的折子道:“往后的事还多着呢,先看看到底有多少勋贵想要趟这趟浑水。”
卫牧在一旁记名字,派人去查底细,一面将地划出去,连着三四天,丰满钱庄空账,无钱可贷的事还没有平息,城中百姓见地不见房也不敢轻易买卖。
朝堂上倒是一片祥和,直夸楚王办事有方,只是到了这月十九,第二日就是上缴房贷的时间,有一大半人过了日子也没来,丰满钱庄的催款折子再一次递了上来。
李危压着没说,等李纯回府,门前便又挤满了人,前几日的事再一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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