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沉浸在苦闷伤心中的赵大郎红着眼睛,被哭声吵得更是心烦意乱,忍无可忍,吼了一嗓子:“别哭了!”
屋内刹那安静下来。
他说:“这就是我们的命!”
他问:“阿爹,这真是我们的命吗?”
躺在门板上的赵来无言。
他不善言辞,与其说他不善言辞,不如说整个渔利口的人都不善言辞。他们会的只是些家长里短和埋头苦干,因不曾读过书,也不懂得与稍有些文化的人打交道,即使是药堂的伙计,茶叶店的博士,菜摊上的小贩,他们也不敢多言。
更不用提,有如大地主何东来这般,既有鞭子又有钱有势的人,一旦被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强势欺压,他们只有听命的份儿,不敢有分毫怨怼,就连怨怼的心思都不敢起,就算起了他们也无法面对。
这就是他无言承受着何东来加租的原因。
仅仅只是因为,他觉得抗辩无用。
而他也不懂得抗辩。
他无助地瞧着赵大郎和赵三郎,最后又瞧向依旧呆坐在门槛上的沈芜。
“救救孩子吧。”
这个少女不知从何时起,变得与众不同,他清醒地觉得她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如蚂蚁归巢一般,全村大半村民又都来到赵来家的小院,他们几十双眼睛都望向沈芜。他们知道她与陈氏米行有了契约关系,还捎带上了赵兴,不过短短两天一夜,她的人生轨迹已然与他们大部分人都不一样了。
他们将她当做一面旗帜。
沈芜从宋楼兰的袖子上挪开脸,调整着过于急促的呼吸,慢慢恢复平静,再一次抚平从耳边冒出的碎发,抹了一把脸,说道:“那好,就在这里从进山如何自救开始讲起。”
她就坐在那儿,赤金色的夕阳照在她身后,将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静穆的气质,挺拔的脊背,让她看上去像一把山间的兰花草,小溪从她身边流过,雪花落在她的脚畔,她在严酷的环境中汲取少量的养分,开出最美丽的花来。她是最脆弱却最坚强的杂草,有着世间最馥郁的芬芳。
宋楼兰痴痴地看着,回神时有些吃惊。
“如果上述条件都存在,只有一个办法。”
他不禁开口问:“什么办法?”
沈芜没有拿他当成外人,倾囊相授:“跑。”
“用尽全部力气逃跑。”
仿佛这是什么很厉害的要诀似的,她还反复重复。
“往背风的地方跑。”
“大家都听说过,水火无情,关键时刻还得看谁跑得快,谁跑得快,谁就能活。”
屋内鸦雀无声,都在认真记忆和吸收她所授的知识。
她的第一课是带着血和泪的。
天快黑时,沈芜才讲完,并留了课后作业,从明早开始,鸡叫大家就得起床,围着村子练习跑步,她会带头并监督。
以前她学累了就靠跑步解压,后来越跑越有力量,就将此作为热身运动,再去练习打拳或者撸铁。来到此地,这具身体营养不良,她不敢过分运动,要不然也不至于连何苦的拳头都躲不过去,还要靠宋楼兰。
吹过邛崃山吹过干涸的湘江吹过她家那棵大榕树的风,滚烫而炙热地吹过每一个人的心底,看似没有留下痕迹,却人人都能察觉,有些东西从根本上变了。
归家的人正从阴霾中渐渐走远,宋楼兰站在她的身旁,跟她一起看着那些背影,问道:“你说他们真能站起来吗?”
沈芜:“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他们选择了站起来,就一定能站起来。”
宋楼兰就像要在渔利口扎根似的,沈芜归家,他就又住进了他的马车,还将马车赶至沈芜的院中,人却不进去的。
宋下童再三询问:“主子,您为什么还不走?”丰益堂也不是那等散漫的地方,能放任一个掌柜多日不归的呀,主子到底还想不想在里头混下去了。
“你不觉得这村子挺有意思吗?”宋楼兰吃着他从沈芜锅里舀来的粥,“我总感觉她要做更大事。”比教村民读书识字明理还要大的事。
宋下童:“是村子有意思还是沈姑娘有意思?”
他的视线落在宋楼兰潮湿一片的左袖上,那上头的泪还没干透。
宋楼兰停下手上的勺子:“嗯?”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被触动了哪片逆鳞。
宋下童慌忙垂目,收起了戏谑的神态:“属下失言,请主子责罚。”
宋楼兰并不理会他,脸色难看地用手接在唇边,吐出一粒物什,仔细看了是石子,愤而将勺子砸进粥碗里:“崔范真不是个东西!”
宋下童:“……”
到底谁不是东西?
他们在车里吃饭,沈芜与赵婆婆还有赵兴也在院里的榕树下吃饭,他们还在唏嘘赵二郎的死。
“你十一二岁才迁过来,你不知道,那孩子从小生得就俊,尤其是笑起来两个笑涡,十里八乡再没有比他更俊的。”赵婆婆跟沈芜说,话里话外都是惆怅,“可惜他家穷啊,娘又过世的早,没有哪家姑娘敢嫁进来,要是三郎是个女娘就好了。”
沈芜想问,他生前喜欢什么,后日送葬她可以准备,但没问出口,死了就是死了,烧什么给他,都毫无意义。
“他年纪尚小,但也到了娶妻的年纪,生前没有,不知死后赵来会不会给他找一个作陪,一个人终究太孤单了。”
他们乡里乡间是有这等习俗的,有的是为了给女儿找个能吃饭的地方,有的则是想将烫手山芋丢给旁人,但也要防着一些破落户做事狠绝,会逼姑娘殉葬。赵来家他们知根知底,肯定是不会的。
沈芜蹙眉:“冥婚?”
赵婆婆见她知道,点点头,沉默。
赵兴:“什么是冥婚?”
这次两人都没给他答惑,还是沉默。
“这年头能活命就很是不错了,莫说只是终身守节,就是去三生巷有一个活路,也是有人愿意的。”赵婆婆继续说道,“以往隔壁村还来换亲,要是三郎是个女娘,也不至于大郎和二郎现在都没着落。只是现在这年陈,别的村都在换孩子……”她看了一眼赵兴,不再往下说。
沈芜却不以为然:“别人是别人,别的村是别的村。”
“你傻了很多年终于聪明起来了,怎么还不明白事呢?”赵婆婆多少有些痛心疾首,“养个女娘跟养一头猪一头羊没什么区别。”
甚至更差,猪羊还要等肥了宰,但女娘养不了几年,就能换。
冥婚嫁到赵来家已是很不错的结局。
沈芜:“一定会有区别的,你看陈家那位小姐,不也是女娘吗?”
赵婆婆苦笑:“那哪儿能和我们一样,她家有钱有势的。”
沈芜半晌无言,低头吃饭。
赵婆婆搁下碗,碗里还剩半碗粥,她的笑容更苦涩了些:“我今日听说别的村有人偷摸进其他村偷人回去煮了吃,专门偷似我这种老的,没用的老太婆,他们叫‘偷猪崽’。”
“真的没活路了,傻姑!”赵婆婆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原来她们一样,那时在赵二郎的尸体旁,哭的都不是他,而是她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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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邛崃有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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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镇东街坊是为富人坊,那里居住的不是富商巨贾就是大家大族,这其中要数街首的陈府最为恢弘庞大,陈府外观不显辉煌,陈旧古朴的质感却预示着家族的悠久历史,而更传奇的是,陈府历史如此之长,人丁凋敝,最年轻的一代只得两位小姐,竟也没有颓败之势。尤其是几年前陈小粥脱颖而出之后,荆州陈氏再立一百年也不是难事。
一条街上酒肆茶馆,布庄绣楼,蜜饯果子铺,茶庄银楼样样都有,件件齐全,牌坊越靠尾端房舍越是鳞次栉比,大地主何东来的府邸就在那一片,但也是最奢华的一座。
与陈府比起来,更称得上奢靡,门口的石狮子都比旁人的大一号。
按理说两府一条街之隔,该有些交集,可惜地位相差太大,陈府的管事杂役都不曾正眼瞧过何府出入的人。
是以,钱管事去找何东来汇报时,他才会那般抖抖索索。
“什么?你得罪了陈小粥的人?”何东来咆哮着像是要把屋顶都掀了,“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渔利口那点地租给你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的,你还把事给办砸了!”
何东来四十多岁的人,每日山珍海味锦衣玉食养着的,但不知为何他干枯瘦弱,连胖婶儿都比他水润不知多少。
就这一气之下他接连咳嗽起来,身旁的美艳丫鬟忙送了一杯茶过去,轻声细语劝慰道:“老爷仔细身子,这点小事不值当您这般费心。”
何东来饮了口茶,满口沁香,心下舒坦了不少,挥手让丫鬟停了顺背的动作,咳嗽渐止:“你懂什么,陈小粥哪里是这么好对付的,崔府尹都怕她。”不然他攀上了府尹的关系,陈小粥也不会浑然不在乎。
他还记得前年给她拜年,不仅门都没让进,连礼都给退回来了,闹得他好大一个没脸,要说不来气是假的,但她那事儿太有名,他是真的不敢。
丫鬟瞧了钱管事一眼,两人对了个眼色,她才又温言细语地跟何东来说:“不如让钱管事带人去给那村姑一通教训,量她也不敢去跟陈小姐告状的。乡下女娘都自卑软弱最是好拿捏,她们生怕给主家惹事,惹主家嫌,这好不容易抱上的大腿,她舍得因此出一星半点的差错嘛?想必是不能够的。”
此话看似有理,但何东来白了她一眼:“不懂就别瞎说,陈小粥护短人尽皆知。这村姑既然抱上了,当然会牢牢抱紧,她受了欺负,会不告状?她是傻子吗!”指着钱管事吩咐,“你去买些礼物,亲自登门致歉,态度要诚恳,言语要客气,懂吗?”
钱管事躬身作揖,偷眼看何东来:“小人怕小人身份实在低微……”
何东来呵断他的话:“难不成你还想让本老爷亲自去吗?”不过确实提醒了他,他又补道,“免了她的田租,从你这个月的薪俸中扣。”末了又想到,“叫何苦去外门领十板子。”
钱管事见没有其他机会,只好领了责罚出去,心里骂娘。
大旱以来,收成太差,地租只占府内收入的鼻屎那么大一点,他的日子不好过,薪俸一减再减,这回又要扣他的薪俸,还要他倒贴礼物钱。出了书房门,他便气得踹断了何东来前两天刚从淮南移来的橘子树。
何苦听说了这等安排,对钱管事倒格外恭敬,手心里的燎泡烂了一大片,他似已忘了。
钱管事故意问道:“你挨了板子,还谢我做什么?”
何况憨厚道:“我是听您吩咐办事的人,您没将我推出去顶罪,让我丢了这份工,我当然得感激您。”
现下这时节,没什么比赚钱更重要的,有钱才能买到外地运来的高价粮食,只要这份工保住,就算挨打,也能睡得着觉了。
其实钱管事倒是想推,但是,他在何东来面前越来越不被待见,要是再将这五个强悍的伙计得罪了,他就再也不用去收租了,他就等着穷死饿死吧。
钱管事听了这话,心里很是受用,两人相互倒倒苦水后,他就回了,待到第二日一大早出门去买礼物,正瞧见街首的陈府大门洞开,出来一辆马车,赤金车顶,上好织锦车帘,车角悬挂铜铃,马车一动就发出叮叮咚咚悦耳的响声,比那凤鸾春恩车还要好看,不知是去接何人。
钱掌柜无来由地联想到,不会是去接那傻姑吧?随即又摇摇头,那等村姑就算是陈小粥的近身管事,也用不着这等华丽的马车,他定然是想左了。
风向一变再变,渔利口飘散的灰烟在昨日半夜就停了下来,鸡鸣时分,披星戴月之下,几乎整村的青壮年男女都起了床,站在自家门口等着与晨跑的人流汇合。
跑完步,沈芜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往自家院中的井亭去,路过宋楼兰的马车,看了一眼被幕帘挡得严严实实的车厢,不知他起身了没有,等会儿她要洗澡又得拿个盆接去后院,实在麻烦。
又想这人付了她五百文钱的场地费,还是忍了。拿着搓澡布和干衣,先洗了头,才打水去后院洗澡。
她只有两套衣裳,两套衣裳都打了好多个布丁,袖口处也洗得泛白有点破损了,但她不准备再买一套,反正入陈记定然是有工作服穿的。
梳洗妥当,已是寅时,朝阳初升,大片绚丽的红霞浮在天穹,霞云流转,仿佛有仙女銮驾经过,霞光如曼妙轻纱落在渔利口的屋顶上,矮墙上,井沿上,树冠上,流光溢彩,也将村中的所有人笼罩其中,将他们装扮的似往仙宫承恩赴宴的仙客散人。
大旱三年堆积起的尘埃都被染上了可亲的颜色,淡淡地轻飘飘地四处打转,好像天地有喜一般欢愉。
好事即将发生。
沈芜笑了一声,正被宋楼兰掀帘子看见:“你傻笑什么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沈芜嘀咕,好心情清空一半,她收回压在井栏上的腿,不理会。
宋楼兰不以为意,对刚进院子,抚摸大黄狗的赵兴招招手。
赵兴对宋楼兰倒是没有意见,怎么说他也从常三爷手里救了自己,但是他不知怎么的就有点怕他。
虽然扭捏犹豫,但是还是过去了,他站在马车底下仰着小脸问:“干嘛?”
出乎意料,宋楼兰数了十文钱给他:“村里我不熟,你能去帮我买十个煮鸡蛋吗?”
“啊?”赵兴吃惊,“你一个人竟然要吃十个鸡蛋!”
要知道,今时今日鸡蛋不是人人能吃到的。大旱以来,养鸡的人家少了,又有人拿去抵地租,就更少了,现在渔利口剩余的鸡不足五只,一天能下五只蛋都能让人高兴一整天,他一开口就要买十个。
财大气粗!
赵兴眼里满是艳羡和崇拜,搞得宋楼兰以为自己花出去的是十两黄金,他笑着说道:“买回来,大家分,给你多吃一个。”
赵兴马上应了,飞快地往村子里跑去,嘴里还嚷了出来:“胖婶儿,我要买鸡蛋,买好多好多鸡蛋啊!”
沈芜在厨房听见了他们说的话,觉得他也没有那么嘴欠了,便将粥碗里的米汤撇掉一半,舀了一大勺干的进去,然后往厨房门口伸了伸腰叫他:“你下来跟我们一道吃吧。”
宋楼兰从不知“客气”二字怎么写,恭敬不如从命,下了车,先去梳洗一番,才到大榕树下坐着,咂摸半天,问端饭来的沈芜:“你这有茶吗?”
宋下童没想到他会连着在这里住着,并未准备他的日常物品,他习惯早饭后饮茶的。
沈芜半天没答他,他想了想:“算了算了,算我没问。”
“宋掌柜,鲁镇的人都喜欢饮茶吗?”沈芜不似他想象般又对他甩脸子,“茶叶也涨价了吧?”
荆州大旱,又干又热,本地的茶树根本长不起来,原有的恐怕也都干死了,要从外地进货,价格想必要比原先翻好几翻。
“那要看什么茶,上好的如洞庭碧螺春,一两值千金也不在话下。”宋楼兰显摆道,“我虽然喝不起洞庭碧螺春,但是毛尖也不便宜,粗茶也得花五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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