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发生得很快,宋楼兰收了手,将沈芜挡在身后,接着等这妇人的下文。
王妈妈揉着被那伙计撞到的手臂,冷哼:“陈府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吗?”转而同村民们说道,“陈记米行要招一个会写字的女伙计,做我家掌柜的近身管事,能者居之,你们有要报名的都到我这儿来。”
等了半天,根本没有村民上前。
而这半天也足够宋楼兰冷静下来,见沈芜无动于衷,想去扯她的袖子,但想着她用袖子擦汗擦眼泪,又住了手。
“你不是缺钱吗?怎么不去?”
沈芜虽然不常与人发生冲突,更遑论打架,但是到底是见过外交场合吵群架,国会议员扇巴掌等诸多大场面的,早已稳住了心神,诚实应道:“去了就没办法给大家上课了。”
王妈妈见冷了场,又将事先与陈小粥商量好的待遇渲染一通,但沈芜还是不为所动。她嫌这赚钱速度太慢了,一个月三吊钱也就是三两,并不能解决渔利口的危机。她想这两日抽空再去鲁镇考察一番,瞧一瞧有何种生意可做。
宋楼兰却生出新的计划,转脸问王妈妈:“你们陈记米行几时上工几时下工,是否包吃,有无车马接送?”
王妈妈不认得他是谁,但见他长得颇有棱角,衣着虽有褶皱灰尘但衣料不错款式中规中矩,一打眼就知他不是村民,兼对他刚才出手护住沈芜有些许感激,于是笑脸答道:“卯时上工,申时下工,包一顿中饭。”她斟酌一番,“夏秋两季车接车送。”
本来她是没有算计到车接车送这一条的,但想来夏秋容易晒黑,为了养这姑娘的皮肤,跟二小姐讲明其中的道理,她是会答应的。
“傻姑,人条件不错,你真不去试试吗?”宋楼兰又撺掇沈芜,一改方才的肃然,散漫起来,“有车送,不耽误你每日下工回来教学生。”
鲁镇到渔利口都是大路,有马车接送,来回只要半个时辰。
沈芜不理他,宋楼兰立即改口道:“沈姑娘。”
语气中多有殷切哀求,但就是嘴硬,似是猫儿翘着尾巴蹭她的小腿肚子讨食,不答应他就决心耍赖了。
王妈妈也有些心急,毕竟招工是假,引沈芜入府是真。
她正想上前,再套套近乎,却被一小童绊住,他扯住她的裙沿,仰着一张小花猫似的脏脸问:“你们招不招不识字的?扫地搬米都行。”他没有羞愧之色,满脸恳切,“我会行礼泡茶,这些我娘都教过我,把我带在身边吧,不给工钱只给口饭吃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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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有志不在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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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兴替沈芜办了一回事,涨了不少见识,胆子也比以往大了起来,敢跟管事们言语商讨甚至毛遂自荐了。
这么小的孩子就开始操心生计,沈芜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对你来说这次机会可能微不足道,但是对其他人来说根本触不可及。”宋楼兰望着有羡慕有茫然有绝望的那些人,收了散漫,继续说道,“你想教他们读书识字,教他们如何赚钱,不也是为了让他们生活的更好一些吗?现在机会摆在你眼前,你却不再多加思索去争取。”他叹了口气,略有沉痛,“你知道吗?只要去陈记米行做事,就不用去邛崃山救火。”
村中三十年前最后一个秀才过世以后,乡学就也随着消失了,识字的人寥寥无几,更遑论会写字的,往年因此被骗契约的不再少数。
沈芜想做的事,实质上是让他们识字明理,挺起断掉的脊梁,然后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宋楼兰确实也不算说错。
只是……
沈芜:“为何去陈记就不用理会政令?”
她倒是问到了点子上,宋楼兰瞧了一眼王妈妈,将沈芜挡到身侧,轻声说道:“清河郡陈氏,你知道吗?”
沈芜摇头,她知道清河郡门阀,但不知道这里头有个陈氏。
宋楼兰啧了一声,想了半天:“荆州府尹崔范也是清河郡人,荆州府陈氏虽是清河郡陈氏的旁支,但崔陈两家渊源甚深。”
这回沈芜懂了,政商不分家,亘古不变。
宋楼兰瞧着她比方才机灵几分,将她又推至王妈妈跟前,沈芜略带嫌弃地掸了掸因他惹上的尘埃,稍作沉吟,对王妈妈说道:“我识字,也会写字,想带着我弟弟一起,成吗?”
她指指赵兴,让他立到自己身边来。
王妈妈盯着她的小黑脸,心里再一次肯定确实像,但嘴上却说:“成是成,但是工钱得减半。”
她料想有这小童在,她不会不答应。
从一开始,沈芜的弱点就暴露在了人前,她很难反客为主,但她也不傻:“我字写的不错,品貌也算得上端正,我要两吊八百钱。”想了想,又道,“换成银子。”
大周朝的货币没有明确的本位制,但说是银本位也不为过,所以无论是发生战争还是通货膨胀,银子都很难贬值。
王妈妈再一次上下打量起她来,斟酌着说道:“陈记不养闲人,你弟弟本不在聘用之列,是惜你之才才破例录用的,我看两吊钱已是很合适。”
沈芜微抬嘴角,她想起来了,这位管事妈妈昨日曾在悦来茶馆门前见过她,又听她说这话,显然是事先调查好了,有的放矢。
“您也说我弟弟是沾了我的光,那他就不作数,压两百钱已然是多,再少一文,都不合理。既是如此,那便不去也罢,想必丰益堂的宋掌柜不会这般压价。”
她望向宋楼兰。
宋楼兰讶然一笑,心中赞她脑子倒是转得快,左脸颊的小酒窝过分可爱和嚣张。
王妈妈会意,也望着宋楼兰,没料到他竟是丰益堂的人,难免想多了一些。
这姑娘昨日打出了名声,丰益堂闻风而动,而后不知还有多少掌柜会登门相请,若是此时不将她拿下,以后再想寻得机缘引她入府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
为了小粥小姐的大事,她咬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套文契,一改方才从容淡定的模样,就着钱管事的长案,打开随身携带的笔墨:“就按你说的。”将文契上的薪俸写上两吊八百文,推给沈芜签名,似是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沈芜却不急,指着一排空档处:“写上,换成银子支付。还要添上我弟弟的名字,盖上掌柜的印戳。”
都到了这一步,王妈妈也只得照办:“你先签上,明日我递交上去给你盖印戳。”
此事沈芜倒无异议,符合流程,便不再嗦,俯身将诸事注明,签名。
宋楼兰上前看去,她的字何止她说的不错,可称之为很好。看她起势收笔显见是练过欧颜柳赵,经过名家指点的,大感疑惑:“你学过书法?”
沈芜坦荡:“小时候练过。”
宋楼兰更加疑惑了。
王妈妈可不管这些,拿了文契收进怀里,又跟他们交代了一些事宜之后,转脸就瞪向钱管事和那个推了她的伙计,变脸之快犹如变天。
“请问尊姓?”她口吻不善。
钱管事不敢不答,从圈椅上挪了屁股,站起来躬身:“在下姓钱。”
王妈妈一点首,指向那伙计:“他呢?”
那伙计心已坠至谷底,浑身僵直,闷声闷气地吐出一句话:“我叫何苦。”
这名字一说出来,惹得在场的众人都想发笑,却又不敢笑,只好憋着,越憋越好笑,终是有人忍不住“噗嗤”两声。
王妈妈却只是冷笑:“钱管事,管好你的伙计,要是再惹到我们陈记的人,别怪我们掌柜翻脸。”
陈小粥很护短,整个荆州府都知道。
那时她刚接管陈记,有一位扛米袋的苦力在码头不慎冲撞了府尹的轿子,当场就压着打了五十大板,送回陈记时只剩一口气吊着。陈小粥得知后,高价聘请名医,亲自过问汤药,将他治好。
等这事儿过去半年,有一日崔家老太爷过寿,她带着那伙计登门,当着崔老太爷的面让崔府尹致歉,否则就让崔府一年都吃不上大米。
她这威胁绝不是空口白话,那是她已将陈记成全荆州最大,谁家大米都要经过她手,荆州府尹再不情愿,还是给那位苦力致了歉,还补了医药费。
这件事很有名,与沈芜的金银花卖了几十两一样,都是荆州府的都市传说。
钱管事唯唯诺诺,不敢不称是。
王妈妈朝沈芜点点头算打过招呼才走,此时,他们才注意到隐没在偏僻角落里的马车,车帘掀开,里面安坐着一位蓝色华服的少女,不待看清面容,车帘便落了下来。
钱管事冷汗透背,凉了半截,不知陈小粥旁观了多久。他晦涩的眼眸终于有了别的情绪,朝何苦一瞥,就像生剜了他一块心头肉,吓得他浑身发冷。
钱管事将烟管屁股往上一翻,何苦诚惶诚恐摊开手心,那烟丝滚烫的余灰全部落在上面,烫得他钻心得疼,起了一层燎泡。
他们再没心思继续收租了,赶忙往何府回去禀报。
那落荒而逃的样子,村民们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逃过一劫了。有人抬起了头,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抿紧了唇目光似火……总算有了个人样。
宋楼兰瞧沈芜盯着那马车看,告诉她:“那是陈记米行的掌柜陈小粥。”
“陈府的小姐?”沈芜更加疑惑,“贵族女子可以这般抛头露面吗?”
“她早年未婚夫过世,从此坏了名声,陈府想再为她说一门亲事,没曾想她不仅拒婚而且抛却名声,担起荆州府陈氏的门面。”宋楼兰言辞间多有感佩,“陈记米行都由她掌管,荆州府所有的米行营生都得经过她手。”
沈芜:“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
宋楼兰:“有志不在年高。”
沈芜感同身受,沉吟道:“年少有为,其中苦楚,必定不少,这位陈小姐当真让人敬重。”但感慨归感慨,敬重归敬重,她转脸眼神不善地问他,“你为什么想我去陈记米行?”
“当然是为了你好。”宋楼兰此时就像个活菩萨,正在大发善心,“陈氏手握钱权,在荆州府无人敢惹,何东来再蛮横也只不过是个土地主,要想在此地混下去,还要看他们的脸色,我这是给你找了个大腿抱。”
说罢就加快了脚步,背着手往村尾走,沈芜的院子在村尾,赵来家也在村尾,他的马车当然也在那里。
沈芜犯嘀咕:“心虚?”
不过她不急于一时,若是有事,他迟早要交待。
空中纷纷扬扬无数白,似是冬季飞雪,春日扬絮,将整个渔利口装点得如同九十年代画质不清的电视剧,模糊而遥远,像要消失在“雪花点”中。
那是山火的灰烬,灼烫而销骨。
沈芜捂住口鼻,匆忙往家赶,她已一天一夜未眠,实在困倦。
入了院门,拾起放在门边给大黄装饮水的罐子,给它灌满,又擦了把脸,趿着草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进了里屋,昏沉睡去。
临睡前提醒自己,定要在傍晚前醒来,她想今日就开第一堂课,至少要先教会他们如何在山火中自保,先活下来,才能认字识理做更大的事。
翻了个身,将携带而入的满身忧愁放置身后,不再去想。
再次有意识时,不知已过去多久,朦胧间由远及近传来哭声,那哭声并不真切,和赵兴方才的哭有些相似,她似乎能想象的出,这孩子有多伤心,多恐惧。
沈芜想难道是钱管事又来收租了吗?
他来收租都是在祠堂前的广场上摆一张长案,叫到谁谁上前,若是有人没来或是钱不够,便会压在最后,然后他带着五个伙计一家一家去收。
那孩子哭得越来越伤心,难不成渔利口有第二个朱氏吗?
她又想起那日的场景,她其实没有真切瞧见鞭子抽在朱氏背上的样子,但想起赵来的伤口,朱氏那单薄而冷白的背,恐怕被撕烂了吧,或许连脊骨都折掉了。
她疼得眼角涌现一滴清泪滑进鬓角的发里,挣扎着想睁开眼,起来,但实在太累了,眼皮还很沉重,根本不听使唤。
那哭声断断续续起来,仿佛又将要止住。
沈芜微微一笑,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理智回潮,想起昨夜大家都借到了钱,不该是收租的事,定然是她在做梦。
一声惊叫忽而将她的梦捅穿,犹如指甲刮在玻璃上,飞鸟在静林惊翅,火车闯入万籁俱寂的田野,将她吓醒。
她盯着茅草屋顶看了半晌,终是睡意全无,只将身上的衣服收拾整齐就跑出了院门。
赵婆婆已在前头小跑进了赵来家。
沈芜心中发冷,难不成赵来还是没保住吗?
等她进了屋,宋下童正给躺在另一张门板上的孩子脸上盖上白帕子,那张脸被擦得很干净,黝黑发亮,围着脖颈的衣领上沾着墨色的炭灰,也等着旁人去帮他换下。
赵二郎死了。
沈芜瘫坐在门槛上,这是在她眼前死去的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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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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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师长建在,沈芜从前其实并未见过死人。
以往死亡在她眼中是每年的统计数据,和人口增长一样,都是自然的规律和结果,她不会为此而伤心难过。
然而如今她却看着昨日还在眼前,那个笑起来有一对笑涡,能走能跑会哭会笑的小少年,从此断绝了气息,即将送入地下化为白骨,她难以言喻的难过。
她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在这世上本属于他们的东西就不多,一旦身故,很快,这个世上他的所有痕迹就会被新的痕迹代替,仿佛他并未存在过一般。
一片黑影压过她的头顶,将她的手脸笼罩其中,她仰脸望,原来是宋楼兰站到了她面前,如一张鹰翅。
“你哭了。”这不是问句,他好像没有料到她会哭,“这是意外,谁也没有想到衙差下午又来了,还点名叫了一部分人去邛崃山。”
他以为她在自责,虽然他不懂她自责什么。
沈芜僵硬地抬手摸了一下脸颊,已湿了一片,原来是她哭了。
她的眼泪忽然如台风过境时的雨一样,一场接一场,吧嗒吧嗒往下落,她不想的,但就是止不住。宋楼兰见她擦都来不及,虽有不耐,但还是去掏帕子,又想起自己的帕子脏了,本就在她那里,只好手腕一伸,怼在她脸上。
沈芜却会错了意,双手捧起他的手臂,将脸埋了上去,跟抱住个枕头似的,抱住他的手臂,泄洪似的大哭起来,宋楼兰想嘲她都不忍心嘲出口,只得由着她哭,等她哭声渐止,只听她沙哑地自语:“我好没用。”
果然是在自责。
赵婆婆眼含热泪,赵三郎本身年纪也不大,又跟着哭了一场,一时间赵来家的小院里全是哭声。
赵家四口,赵来挨了三鞭子,要有一个大夫专门看护,还下不来床,赵二郎少壮之人,骤然死于山火,一下子倒了一个,死了一个,本就靠劳动力生存的年代,这一家一次就少了两个,任谁都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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