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楼兰眸光微晃,算是同意他的判断:“先看伤吧。”
宋下童还带来了麻沸散,麻利地替赵来止疼将他的伤口处理干净,上了金疮药,又重新把脉开了药方。
“他这伤我恐怕要在这里照料几天。”
不等宋楼兰开口,一晚上没怎么说过话的赵来开口了:“不用。”他声音涩然,低微,体力不支不容许他说更多的话。
沈芜明白,他是怕花钱。
一个大夫特意为他留下来贴身照料几天,花费难以想象,寻常老百姓想都不敢想。
沈芜热切地望着宋楼兰:“看在我们相熟的份儿上,宋掌柜能算便宜点吗?”话里透露股亲热劲儿,一改刚才牙尖嘴利的刺头模样。
看到宋下童对他的态度,她现在相信他真的是丰益堂掌柜宋楼兰了。
而宋下童听见她称呼主子“掌柜”便瞟向二人,心想原来已经被拆穿了,亏得他刚才说话还留了心眼。
宋楼兰毫没有在意宋下童,左颊的小酒窝又显现出来:“你还有钱?”
沈芜:“那能赊账吗?”
宋楼兰:“……”
他是在她身上占不到半点便宜,是吗?
宋下童也望向他,似乎在等他下决断,宋楼兰轻咳一声,回身往外走,背在身后的手微微点了两下,宋下童这才继续拣选药材,准备煎药。
几人陪着熬到天亮,赵来没昏厥没发热只是睡得不大舒服,沈芜掩手打着秀气的哈欠,拉着赵兴,叫起大黄,一起回家。赵婆婆没熬到后半夜,现正在家睡得昏天黑地。
宋楼兰倒是没有再碍事,上了马车。
几人还没有睡安稳,就听见一声惊叫,随后是大哭,吵得大黄也跟着吼啸哼唧起来,咬拽沈芜的裤腿,叫她起来。沈芜揉着眼睛,一脚深一脚浅地出来扶着门框:“发生什么事了?”
赵兴一边哭一边奔来:“傻姑!我的钱没了!我娘留给我的钱没了!”他急得直跳脚,“怎么办?钱管事就要来了!”他哭着蹲下来抱着头,“我要被打死了要被打死了我要被打死了……”像被下了咒的傀儡,满嘴只剩下这一句。
昨日赚到钱,沈芜分了一份支付他做跑腿的工钱,他当时就藏在了怀里,一直贴身揣着,那丢的就不是这一笔,而是他藏家里的钱,还是朱氏留给他的,可朱氏哪里来的钱?
沈芜立刻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宋楼兰还没睡下,也被惊动了过来,看到赵兴这等情形,任何人都不能无动于衷,无奈提议道:“报官吧。”
沈芜却将他拉到了一边,将这笔钱的不同寻常告诉他。
去年冬天收租时,朱氏恐怕不是交不起十两的地租,而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亏空太狠,已经坚持不了多久,她想与其萎靡虚弱地躺在家里拖累孩子,不如为他多留些钱。
所以,她将她赚的,和抵当的所有的钱都留给了赵兴,自己独自一人去面对钱管事的十鞭子。
她或许当时还在想,若是他们打得不够狠,一时死不了怎么办?
若是苟延残喘着拖上好几个月都不死怎么办?
闭上眼的那一刻,在这寒冷的天地间,她的嘴角上落了一朵小小的雪花,终于老天爷还是垂怜了她一次。
这是朱氏为唯一的儿子的筹谋。
而如今,这笔钱却被偷了!
“如果报官,钱找不找得到不好说,但钱管事就会知道,钱管事知道地主何东来就会知道,抽鞭子不管用了,以后恐怕会想出更残酷的方法来折磨他……我们。”
她陡然将他们改成我们,惊觉原来她从前从未将自己与赵婆婆和赵兴他们放在一起。
大黄绕着赵兴哼哼唧唧,甚至伸出前蹄搭在赵兴单薄的肩膀上,用自己的狗头拱进赵兴怀里,好似安慰,赵兴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一定是常三爷的人。”他仰望着沈芜,“常三爷张口就诬赖我娘欠他八十两,我娘正巧就留了八十两给我。”
这八十两,是赵兴的保命钱。
沈芜若有所思,昨夜村里人都在赵来家里,若是有外人进村,也不会有人发觉。但外村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赵兴有这些钱,她和他住这么近,她都不知道。
蹊跷的地方太多,沈芜问道:“村里有没有其他人去三生巷?”
渔利口又不是什么世外桃源,除了他娘,当然也有其他活不下去的村民去三生巷。
不管是自己偷钱去花,还是帮常三爷偷钱,都说得通。
赵兴有些茫然,他也不知道还有谁去三生巷。
宋楼兰更直接:“我会帮你讨回来的,别难过了。”
但这话听起来就像不走心的敷衍,并未让赵兴好太多,沈芜当然也没有当一回事,想的还是自己如何帮赵兴将钱讨回来。
然后他就望向沈芜,盯得她有些无措,不解这厮是什么意思。
见她如此木讷,宋楼兰恨铁不成钢似的抱怨道:“你就看着他哭成一只脏猫啊?将你的帕子递给他擦一擦啊。”
沈芜大感莫名其妙:“我没有帕子。”她真没这习惯,整个渔利口的人都没这习惯。
宋楼兰:“那你平时用什么?”
沈芜:“袖子。”
“……”,没办法,他只好将自己的帕子掏出来递给赵兴擦鼻涕眼泪,说不嫌弃是假的,所以他又盯着沈芜,“你洗好了还我。”
沈芜咬牙:“宋掌柜,您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呢。”
两人正闹着,村头一阵敲锣的声音猛然响起,赵兴跟着一哆嗦,不再哭泣,沈芜也跟着心里一紧,不再斗嘴。
渔利口村不大,但夏日炎热,钱管事都会分好几天来收租。按照常理来说,他昨日没有收完地租,今日一定会再来。
而这铜锣声,不知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沈芜没再管宋楼兰,拉起赵兴一起往村口走,走时回头望了一眼邛崃山,可能是昨天夜里转了风向,浓烟不再往渔利口这里飘,但那里现在就如同点着的柴火堆,柴堆里是怎样的状况,没人知道。
她很担心。
宋楼兰来这里就是为了凑热闹,这次他也绝不会错过,是以跟着二人一起去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不是钱管事玩了什么新花样,而是县衙的衙差来张贴政令。
衙差一脸严肃,掷地有声地宣读了政令,沈芜听完心跟落进了冰窖似的,眉心打了个大大的结,衬得整张脸像一张画坏了的宣纸,被人揉成了一团。
衙差走了,宋楼兰见她脸色不好,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让村民们进山救山火充当徭役抵赋税,他望向邛崃山,那滚滚浓烟中,遮天蔽日的白灰里,隐隐能看见橘黄色的火苗,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和轰倒声如爆裂在灶膛里的竹筒,人真的能进灶膛去救火吗?
何况明明朝中是免了今年的赋税的,又哪儿来的赋税要抵?
宋楼兰藏在袖中的手,满是汗水,冰冰凉凉。
赵兴虽小,但对危险也有预感:“能不去吗?”
宋楼兰侧身看他,他只到他腰袢这般高。
没能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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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别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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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利口的上空正团聚着一朵浓密厚重的阴云,人人心事重重,并未有人在意祠堂边不起眼的角落停着一辆马车。
车帘被撩开一道缝,少女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正注视着他们,尤其是站在人群后方,那个个子不高,皮肤粗糙黑红的村姑,直待她转过一张愁苦的脸,车帘才悠悠放下。
“怎么样二小姐,很像吧?”这少女旁边还坐着一位妇人,竟是昨日在悦来茶馆门口,拐着空菜篮的那位,“我听她说过话,连声音都很像的。”
见二小姐没有马上应答她,她又补道:“她还认得字,我亲眼瞧见的。”
心里忖度着二小姐的心思,若是要让这村姑来冒充大小姐,只要稍稍调教,一般人一定不能马上认出来。
这妇人曾是陈府外院管女眷出门车马的仆妇,受了二小姐陈小粥的恩,脱了奴籍,从此跟随二小姐,现下在陈记米行厨房做管事妈妈,自认为是二小姐的心腹之人,所以多少有些体面。
今岁一打春,小粥小姐就让她在外头暗中寻找与大小姐相像又年龄相仿的姑娘,她找到几个,但那几个不是眼睛像鼻子不像,就是个头身形不像,唯有这一个,除了肤色有云泥之别以外,脸蛋身段儿至少有五六分像了,要是将肤色养回来,再敷上一层彩云阁的蜜粉定能像足十分。
“你去跟他们说陈记米行要招会写字的伙计,每月上工二十六日,三吊钱。”她言语柔婉亲和,好似只是寻常聊天,“王妈妈,您孙子秋天就该进麓山书院了吧,让他好生备考,未来若是挣个好前程,我们脸上也有光。”
王妈妈一听这话,就知小粥小姐是满意的,知她前几日求的事也有了眉目,说话办事更加小心谨慎:“小姐只管放心。”
人总是最怕什么,就来什么,麻绳总赶在细处断。
天上的阴云还未散去,钱管事不知是不是与官差一道的,他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了。
如同往日一样,他左手举着烟管,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右手翻着账簿,在昨日的记号前略一停顿,似在回溯。
整个过程不疾不徐,村民竟就麻木地围拢在他面前等着,没人敢多一句是非。
沈芜明白,他们的反抗意识早被钱管事的暴力手段消磨光了,就连本能的反抗都变成了畏缩和怯弱,除了顺从,还是顺从,只有顺从。
这是被现实和拳头规训的结果。
她并没有急着出头,她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然而宋楼兰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显然没有更多的考量,他站了出来款款施礼:“敢问,官府的政令是让村民去救山火以徭役抵赋税,按照大周律法,视当年与当时情况,徭役亦能抵地租,你为何又来收租?”
钱管事晦涩的眼眸忽而转亮,烟在他嘴里似是转了好多道弯,才缓缓散出,将周遭山火带来的烟尘味儿又加重了几分,酸臭难闻。
“今年与去年有何不同?今日与昨日又有何不同?”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含蓄,似是问了两个哲学问题的顽固老人,沈芜知晓他这是想诡辩。
宋楼兰咬字加重,不忿道:“当然不同,灾情加重,山火骤燃,哪里一样?”甚至想骂他睁着眼睛说瞎话。
“灾情,加重了吗?”钱管事像在反问一个人尽皆知唯有宋楼兰不知的公理,而他并不是在反问宋楼兰,他的脸偏向周遭,眼神扫视一圈,他在反问村民,“救山火是官府的事,我只是个普通收租的管事,与我搭嘎吗?”
村民们当然不敢回答他,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他们浑身发颤,脸露悲苦,似是在惧怕。
宋楼兰瞧着这群被欺压的劳苦大众,满身的血液如同煮沸的开水,愤愤不平起来,他一忍再忍实在没忍住,还想分辨,却被赵兴拉住了腰袢。
宋楼兰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赵兴黑脸胀红,眼泪夺眶而出,微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道:“别再说了,求你了。”
宋楼兰猛然惊觉,原来他们不是在怕钱管事和他的五个伙计,而是在怕他,怕他说的太多,给他们惹出更多的祸事!
他憋了良久,钱管事及时掐了话头:“你不是渔利口人吧?本村的事与你一个外人不相干,您请吧。”
话一落,他身后的五个伙计便站了出来,一挥手如千钧之锤就要砸下,却控在半空,做出一个煞有介事威胁意味十足的“请”,纷争一触即发。
宋楼兰气笑了,像只迷了路的蚂蚁来回原地打转。
他居然试图和强盗讲道理,实在天真。
更天真的是,他居然还想帮这群愚民争道理!
沈芜冷眼旁观许久,还是决定开口:“不知道何府是否要交赋税?”
她站在人群后方,声音不大,却清晰明朗如玉石掷地,人们纷纷回头看她,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沈芜脸上并无惧色,站得松快挺拔似一根湘竹,她本也无打算隐于人后。
钱管事被她问得一愣,将含在嘴里的半口烟缓缓吞进了肚里,敲了敲烟杆,才睁眼瞧她,蓦然问道:“你是住在村尾的傻姑吧?我记得你去年冬天的地租还欠着,怎么现在欠债的这般豪横了吗?”
他咬重了吐词,不似往常那般不疾不徐不浓不淡,看来不耐烦了。
这老头精得狠,想攻破她心理防线,故意在众人面前揭她的短,让她羞愧退缩,闭口不言,免得继续丢丑,但她不给他转移话题的机会。
沈芜还是一脸镇定,在旁人看来却是因木讷而不知畏惧:“何府若是不交赋税,是否要服徭役?明日也要去邛崃山救火吗?”
众所周知,大地主何东来与荆州府尹有些关系,服徭役这种事,哪儿轮得到他们家,钱管事果然不答,沉下脸来,只冲着众人追问一条:“你们今日是都不准备交租吗?”
在场的村民呼吸顿时重了几分,没人敢吭声,已陆续有人上前,将自己的钱串子掏出来,准备交租了。
渔利口人都知道,那五位伙计的鞭子和拳头不好惹,惹上了就算能赢也是惨赢。他们还知道,钱管事赶在这时候来收地租,不过是怕他们明日死在邛崃山上,人死债消,他不好和大地主何东来交代。
沈芜哀叹,无论她如何将道理说明白,把事实摆在眼前,她都劝阻不了他们。
所谓民智未开,便是这个意思。
她望了一眼宋楼兰,那眼神里都是无奈,宋楼兰也由怒其不争变为纳罕,竟真有人被欺负成这样都不敢吭一声,难怪荆州三年大旱都没有闹出民变。
不等宋楼兰再有何反应,沈芜上前准备交钱,却被一个伙计粗壮的胳膊拦了下来,沙包大的拳头眼看就要落在她腰腹间,沈芜眼疾手快地侧身闪躲,但还是没有那人拳头快。所幸宋楼兰出手,一掌劈开了他的手腕,让她逃过一劫。
但一旦出手,就意味着更严酷的争斗。
他们就是用这种手段来规训村民,谁敢挑头,谁就挨打,就算打死了,也是活该,不会有人帮她主持任何公道。
“住手!”王妈妈不知何时已然冲入场中,呵斥道,“陈府来此地招工,闲杂人等还不避让。”
那伙计果然住了手,回看钱管事请示示下。
钱管事搭眼瞧了王妈妈,心下计较她顶多是个管灶房的仆妇,并不理她。
那伙计领会要义,一掌将王妈妈推搡至一旁,王妈妈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姑奶奶也是你挨得的?若是坏了我们陈府的大事,让你家何老爷吃不完兜着走!”一手将招工文书展开,一手甩出一个陈记的对牌,“你们仔细瞧好了,这可是小粥小姐的印戳!”
果然被她威吓住,钱管事盯着那印戳瞧了半天,确认是真的,这才将手上的账簿放下,拱手歉然施礼,舔着脸说道:“在镇上贴张告示多好,怎么还劳烦您老亲自来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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