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人年纪尚轻,眉飞入鬓,眼若桃李,唇红齿皓,身姿挺拔清隽,长得不错,可惜总归是年轻。
“是那里采的,采的时候正好遇上山火,拼命才背了这些花出来的。”
拼命才搞来的东西,若是没有一个好价钱,更是不会卖的。
宋掌柜省得她话中意,笑了一声,不再套话,他比了个手势给她,沈芜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个手势。
赵婆婆眼睛瞪得斗大,用手肘捅了一下沈芜,挨在她耳边说:“三两!”
这手势是他们走街串巷不方便明着讲价时,特定的比划手势,赵婆婆在这街市里混得久了,也是认得的。
沈芜蹙眉看了他一会儿:“你是丰益堂的掌柜?”
丰益堂已经出局,如果不是丰益堂的掌柜又何必用这种方法和她讲价。
“宋楼兰,丰益堂的大掌柜,小娘子如何称呼?”
沈芜摇了下头说道:“不着急,等大家都出完价,我再决定卖给谁。”
她没说卖给出价最高的,是半点口风都不肯透露。
宋楼兰碰了灰也不走,点了下头,应了声:“好。”站到一边去。
“唉,小娘子,你不如卖给陈府吧,听说陈小姐前几日消暑反而中了暑,急需要金银花的,他们家别说三两,五两也能出的起的。”一个嫂子拐着空菜篮在人群里说道。
沈芜眼神雪亮:“那我再等一会儿,他们家既然急需这味药材,恐怕已知我在这里卖花的。”
总之她是不肯现在就卖的,也不肯挪窝。
就连悦来茶馆的老板也出来看热闹,想知道最后是哪家药堂买了,出了多少价。倒没有要赶人的意思。
夜色渐近,在价格讲到第十轮的时候,沈芜终于动了身,站了起来。
此时五家药堂,三家医馆都派了人,大家聚了过来,因为沈芜说她定了卖给谁。
“麻烦白氏药堂来称吧。”
白氏药堂的伙计跟中了头彩似的,蹦跳起来,一路往自家药堂狂奔,甚至哭喊着:“掌柜,我们中选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了状元,不过今日鲁镇没有人是不知道的,一个小姑娘卖金银花卖了几十两。
至于是二十两还是九十九两没有人知道,往后的传说有五十几两,也有九十几两的。
已是传奇。
老少三人外加一条大黄狗从白氏药堂领了钱出来,就又回到悦来茶馆,并叫粥铺送来了十个羊肉酸菜包子和三碗白米粥。
“傻姑,我觉得鲁镇上人都好傻哦,他们为什么不出一个价,坚持到天黑呢?”赵兴跑了一下午,但小孩子精力旺盛,又头一次见这么多钱,兴奋地不得了,谈性更浓。
“想要价格透明不是一个药店就能做主的,不管是药店还是医堂总归是商人,商人狡诈,互相倾轧,谁都存有私心,就凭他们自己,永远不会统一出来一个价格。
为什么最后是白氏药堂呢?其实他和许氏医馆是连襟,两家本来可以合力将价格压到最合理的,然而我想姐妹两个总会暗自较劲,连襟两个又哪能免俗。
只要一个知道了另一个的价格,表面上和气表示大家一样,私下里只要有一个有了较劲的心思,便会把价格升上来,最终他们为了面子也要把我们手上的金银花吃下。”
这就是资本的逐利性,如果不控制,就会像今天一样,十文一两的金银花,也能卖到十两一两,会无限滋长成一个大气球,最终崩溃,一起毁灭。
她要做的就是在崩溃之前,出货。
赵兴又听不懂了,赵婆婆能明白一些,就是有点可惜,她可惜昨日的金银花卖得太便宜了。
沈芜宽慰道:“谁也没料到邛崃山今日会烧起来,这也是时运,下次不会再有了。”
赵婆婆心神定了定,淡淡说道:“今日赚的也够办我的身后事了。”
沈芜眸色深沉,心中有一瞬的酸楚。
这位婆婆从出生到老死没有享受过一日清闲,以牛马的样子活了一辈子,年轻时丈夫为减免赋税,去修京杭大运河,死在河堤上,后来儿子也去修,也死在河堤上。
听说那条大运河宽阔如海,三五条大舟能并排同行无碍,皇帝乘御船去看过,富商巨贾有巨轮在河上运货,官宦公子娘子乘彩船在河畔饮酒赏月。但被这条大运河害惨了的赵婆婆从未去过,她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鲁镇,但她从未愁眉苦脸过,整日乐呵呵的,好似一切苦难都不算什么,那只是生活本身。
可苦中作乐算得上幸福的一生吗?
沈芜又瞧向吃饭喷香,眉飞色舞的赵兴,他已从母亲去世的沉郁中走了出来,但他的未来还是要面对钱管事和他那五个伙计,接受地主何东来的压榨,直到他死亡为止,真的可以这样吗?
沈芜赶紧打住自己无止境的悲天悯人,这是她身为现代人的毛病,将自己先进的开放平等思想强加在封建社会强权之下的古代佃农身上,他们是历史车轮下碾压而过的灰尘,有什么力量去改变历史的轨迹呢?
她不该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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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结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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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赚钱欢喜,有人赔钱撒泼。
许府内灯火辉煌,白龙葵白氏药堂的老板,正满面怒容吆喝管家去将他家老爷许小草喊出来,见管家推三阻四死活要将他挡在外堂,大怒道:“许小草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前脚虚抬花价哄我买了,后脚就捧着自己的药匣子去给陈府看病,你还要不要脸!”
白龙葵买了沈芜的金银花正准备往陈府里送,谁知道被许小草先截了胡,用铺子里的存货给人家用上了,要不是陈府里的管家和他相熟,他还被人蒙在鼓里。
许小草正是许氏医馆的东家,杏林世家,医术精湛,尤其擅长医治热症。起先陈府找的鲁镇上另一个大夫,百治不得其法,还是白龙葵推荐的许小草。
“我不管,你必须把我的金银花买走,你今儿要是不买,我就……”白龙葵在前堂转了一圈,找了个最显眼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我就不走了!”好似长在前堂院子里的一块顽石。
“小姨子你快出来看看吧,你家相公他瞒下你多少好事,我这里一桩一桩说给你听!”
“白老七!”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跟着这声喊一道,从抄手游廊赶将过来,“你……”许小草面红耳赤,想要骂他,想到三天前被他骗去吃了一顿花酒,又把骂人的话都吞了回去,往他身边一蹲,好似一对亲兄弟,宽言好语道,“这事儿它不赖我啊,这是宋楼兰那小子故意戏耍咱老哥俩呢。”
家有悍妻,许小草不得不谨慎些,挨近了白龙葵两步,用肥硕的肩膀推了他两把,矮了声音提醒道:“你可别忘了,上回是你领我一到去的。”
姐妹两个都是管家极严的,白龙葵顿时蔫儿巴了。
“要不是宋楼兰当街给那小娘子出三两的价,我哪儿能那么着急忙慌的给出四两六厘,都是那外来的小子不讲规矩,仗着丰益堂店大,敢这等猖狂行事。”
许小草又加把火。
白龙葵牙根痒痒地捶了一拳屁股底下的青石板,疼得龇牙咧嘴,拽着许小草就是一通耍赖:“那我是不管的,要不是你往上抬价,我能出到十多两吗?啊!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今儿就告诉小姨子,你藏了五年的私房钱在……”许小草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到处嚷嚷,瞪了一眼管家,叫他把下人全领走。
白龙葵张嘴就咬他手上的肉,许小草气得半死。
他不是不知道白龙葵的秘密,可这家伙是个记吃不记打,油盐不进的混账王八羔子,他许小草可跟他不一样,他有大志向,从成亲开始就存着私房钱,想赎个[倌儿做外室,聊以慰藉他多年没有被滋润过的心。
这回少不得要拿出十几两来堵白龙葵的嘴,这笔账他一定要跟宋楼兰讨回来!
许府里吵嚷得鸡飞狗跳,大半条街的人都听见了,站在外头说闲话,等白龙葵大摇大摆地走了才散去,悦来茶馆的二楼正好能瞧见,赵兴指着白龙葵高兴道:“那不是白氏药堂的老板吗?方才还见过,那这个大宅子肯定是许氏医馆东家的家。”
赵兴小童知道什么是连襟以后,对此乐此不疲。
沈芜也看过去,许府朱门洞开,里头的仆从鱼贯而出,走在中间的白胖子就是白氏药堂的东家,一副气急败坏又得偿所愿的复杂神态,稍加思考就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她让茶馆的伙计将桌子上十几个羊肉酸菜包子打包上,又在茶馆包了一份茶点,递给赵兴道:“你去丰益堂,将这些送给宋掌柜,就说多谢他。”
宋楼兰当街出价,虽只是暗中比的手势,但这不过是欲盖弥彰逃不出同行们的眼睛,若说他是无心之举,沈芜是不信的,若是有意为之,那这人就是特意在帮她。
因为他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那时比价已进入胶着状态,几厘几厘地往上跳,只要有一家脱颖而出,远超其他家,尤其是像他丰益堂这样的大店,就等同于放出了风声,金银花日后会十分短缺,那么这几家的出价就会更上一个台阶,她谢他是应该的。
然而赵兴有些不乐意:“傻姑……”
三年都没见到肉花,她却要将这么多羊肉酸菜包子送给不相干的人,他欲言又止,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能让她改变主意。
沈芜却不逼他说出来,只叫他去,赵兴心中早就对她臣服,虽有不解,但最后还是去了。
夜晚的鲁镇到处都亮着昏黄的灯,将长街照得像一条星河,小小的赵兴在人群中穿梭,很快就消失在长街的转角,将东西和话带到就往回走。
天色不早了,他们还要赶回渔利口,他不敢贪玩。
只是刚路过一条无人的窄巷时,他有些惶惑,那窄巷他认识,以往他经常将娘亲朱氏送至此处,看着她一个人婷婷地走进去,他虽没有进去过,但也知道那里就是三教九流口中说的“三生巷”,其中龌龊滋生好似繁华鲁镇的下水道,热闹又肮脏。
那窄巷就像棋盘中的楚河汉界,将一城的喧闹与三生巷分开,分出一个天堂与地狱。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赶紧回过神,往长街的方向走。
“小子,你娘呢?”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道声音呵斥道,一把将他薅了回来,堵进了窄巷,“问你话你,你跑什么?”
赵兴抬头,见此人眉毛被砍了半截,一咧嘴露出半颗金色的门牙,他不认得此人,不过也知晓他的来历。
三生巷口的看门人常三爷,他听说过。
“我娘死了。”赵兴呐呐道。
常三爷惊异:“死了?”转而哈哈大笑,“死了正好,你娘欠我八十两还没还,正好拿你抵上。”
赵兴愤恨起来,大叫道:“你胡说,我娘什么时候欠你钱了!”推搡开抓他的小痞子
他毕竟年纪小,受不得激。
他母亲为什么而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忍受不了他娘死后还被人污蔑。
见他发疯,常三爷一点都不感到慌张,叫小痞子们将他怼紧了,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怒目威吓:“你还想赖账?走,抓他去见官。”
“我不去!”赵兴涕泪横流,“我不去,你们都是一伙的!”
他又是抓又是咬又是踢,还是比不过他们的力气,继而改成撕心裂肺地惨叫,叫救命,叫杀人,黑色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仿佛一场永远走不出的迷雾,他很害怕,害怕得手脚发软,不敢停下。
“汪――”
长街尖厉的狗叫,随着它的狂奔,将人间带了进来。
“汪汪――”
大黄像一头凶恶的猛兽扑向抓着赵兴不放的小痞子,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兽牙,好像一口能将一颗人头吞掉。
其他小痞子挥拳打过去,大黄后腿一蹬踩到了那人臂上,跳得更高了。
一时间人的惨烈叫声和狗叫混为一团,竟没有一个人能碰得到大黄的身。
这里的动静太大,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往这边走来。
正吵着,窄巷口有人追了上来,喊道:“赵小郎君!我们掌柜让你将这带给你家主人。”正是丰益堂的伙计宋下童,他手上正拿着一串药包。
常三爷见是他,挥手叫手下人都退了回去。
宋下童赶过来,跟他行了礼:“常三爷来此处抓药吗?是不是卜老爷病了?我这就叫铺子里的大夫去瞧瞧。”
这世间谁都能得罪,唯独药房医馆不能得罪,常三爷忙摆手笑道:“出来转转,没想到遇见债主。”他捏住赵兴的后颈把他往前推,说道,“今日算你运气好,你给我等着。”
恐吓几句才带着他那几个被大黄打伤的小痞子,一瘸一拐隐没进窄巷。
宋下童将笑颜敛去,正色对赵兴说道:“走吧。”
围拢过来的人群见没有了热闹,也兀自散去。
赵兴还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恍惚,他以为今天怎么着,他和大黄都会死一个,缓了一下神,才跟宋下童继续走。
大黄跟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似的,倨傲地走在他们前面带路。
两人沉默着走了好大一会儿。
“宋大哥,我没欠他们钱。”赵兴见他严肃不减忍不住先开口表白,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娘也没有。”
宋下童依旧不言。
赵兴垂着头,脸色阴郁得能滴下水来,又羞又恼,更多的是恨自己无能,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辩白。
宋下童像是看够了他的无助,才淡淡地开口道:“常三爷这种人说你欠他钱就是欠他钱,不欠也是欠。”
赵兴听他此言,鼻头一酸,心房像塌陷了一块,感觉比他娘死那天都要难过,因为他得自己撑起自己的天了。
“那我该怎么办?”
顿觉此生无望。
宋下童沉默,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该怎么办是上面人该想的问题,比如县官,知府,而不是一个几岁小童要想的问题。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入了悦来茶馆,宋下童与沈芜和赵婆婆见礼,仔细看了看沈芜,她生得可爱但算不上美貌,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醇厚质朴的气质,像是在书斋里浸泡过很多很多年的旧书,与她黝黑粗糙的面貌十分不相称,说不出的怪异。
沈芜也不娇羞,直视着宋下童,也在仔细看他。
不卑不亢,微笑沉着的样子让宋下童觉得她是真的很奇怪,不过还是没说出口:“我家掌柜让我送三位回家,多事之秋,路上不太平。”
大旱三年,邛崃山火,匪盗猖獗,他们又身怀巨资,确实容易被人盯上,沈芜并未推辞,点了下头:“有劳。”
她方才还在为此事发愁,正想着是不是该去一趟镖局之类的地方,没想到宋楼兰安排得如此周到,她便却之不恭了。
宋下童却垂了头,有一丝赧意,他还以为她会推辞一下的,毕竟他心里预设她推辞,他便说:“吃人嘴短,不好不送。”这倒好,是他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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