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次,因着地租比先前多了三倍,她已经抵当了家中所有能抵当的东西,身子也亏空得差不多了,却还是差十两。
钱管事坐在赵兴家院子里,院子中央烧着一盆火,将昏暗的冬日照亮,也将朱氏磕破的头脸照亮,那是一张娇媚而苍白的脸,削肩薄背,浑圆曲线,两扎宽的纤腰,确实有一些滋味,可惜是个游娼,何东来必定是看不上的。
又瞥了一眼被她使劲护在怀里的小童,那小童哭成了个脏猫。
他吸了一口旱烟,白烟从他的鼻孔嘴缝喷薄出来,好像一只烧香的鼎。
他不喜欢猫,所以这小童他也不要。
“那你是想挨鞭子?”
他的声音干涩却不冷,音色听上去好像闷在盖子里煮沸的烂粥,闷闷的,软哄哄的,咕咚咕咚,但话意却冷得让人发抖。
朱氏浑身发颤,抖得像个米糠筛子,沉默着点了点头。
钱管事办事态度也算得上亲和,就因为他亲和,所以何东来给他准备了五个彪悍的伙计,他嘴边的旱烟还没有散去,不紧不慢,轻描淡写地又说道:“那脱衣吧。”
这种亲和是一种冷血的亲和。
受鞭刑,男子都会被扒去上衣。
钱管事稀松晦涩的眼珠子一点都没有波动,依旧缓缓地吸着旱烟,五个伙计却露出了狰狞讥诮又猥琐的神色,待要去伸手,朱氏低垂着头自行开始解上衣的领子和绳结,她是游娼,从不吝啬将自己的身子给人看,头一次她还忸怩过,但那挣不到钱,后来她的羞耻心就成了米糠中夹杂的砂砾,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就被筛子筛了出去。
但面对围观的同村邻里,她不做人了,她的孩子还要做人。
等脱了身上那件补了又补的短袄和中衣,她颤巍巍地低声哀求道:“各位村民乡长,请爱护我家赵兴。”语罢,款款弯背,不疾不徐地磕了三个头。
少交一两租,要受一鞭子。
她少交十两,就要受十鞭子。
前两年也有人为了省一两受过一鞭子,就让家里最强壮的人去挨,然而那个人到现在都直不起腰来,成了家里的拖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为了省银子去受这一鞭子了。
后来听说钱管事身后的五个伙计都是在官府刑狱司练过的,鞭子在他们手里不是鞭子,是刀剑,稍稍用力的一鞭子就能将一个壮劳力废掉,可他们只是交不起租的佃农,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杀人夺命的罪犯。
是以朱氏认为,她应是活不过今日了。
这是临终托孤。
村民们有老者有孩童有妇人眼眶蓦然红了,有人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悄悄抽泣,缓缓转过身去。
沈芜没有转身。
她看着院中的这一对母子,身体在寒风中逐渐发热,血液从她的四肢百骸滚滚涌动,像点燃的柴火堆,一股一股滚烫的血液汇进她的心脏,激动着她的心脏,让它跃动得越来越快,眼眸嘭地点燃两簇火苗,手指蜷曲进手心紧紧攒成拳,身上的肌肉崩得极紧,咬着牙关,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等着射出去的那一刻。
千钧一发之时,朱氏又缓沉地对她磕了一个头,对她一个人。
沈芜僵硬地转了身。
还不是时候,沈芜知道,还不是时候。她今日帮了她,那她的孩子怎么办?渔利口的佃农们怎么办?
他们会被当做暴民镇压,会被官府打杀,会死伤大半,会家破人亡。
虽然,他们是毫无反抗能力的暴民。
那日之事历历在目,沈芜的脑中还回响着划破天际如响雷一般的鞭声,噼啪噼啪十下,中间夹杂着女子隐忍地哀鸣和痛呼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曾经她在史料中读过佃农被压迫的内容,内心震撼动容,只是那一点震撼和动容怎么比得过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
她不要这样,她不想这样。
“这天色还早,金银花还没晒干呢。”赵婆婆把碗放下,捡了一朵竹扁里铺开的花朵子在指尖捏开。
沈芜缓过神来,眼眸中深沉的缓痛渐散,微翘着嘴角说道:“去集市上晒也来得及。”
赵婆婆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以为她着急卖钱,就依了她。
她们正收拾准备走,赵兴又从前头跑了回来,或许他回想起去年冬天的悲惨往事,或许是怕自己的愤怒惹祸。
沈芜挥挥手让他来:“赵兴,我和婆婆要去镇上卖花,你来帮我们吧。”
收租的日子,如果留他一个人在家,一个没有寡妇娘亲的家,他应该会难过吧。
赵兴跑了过来,笑得勉强:“傻姑,大黄去不去?”
一老妇一少女一小儿身边穿来穿去一只大黄狗,身后是灰烟滚滚的邛崃山,身前是通往镇子集市的大道。
沈芜是第一次来鲁镇,鲁镇很大,街道上都是人,他们很像热锅上搬米粒的蚂蚁群,怕烫了脚,又怕掉了货物,所以攒动得又快又急。
“好长时间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吧?”赵婆婆看出她疑惑的神色笑道,“三四十个乡镇的人都在鲁镇赶集做买卖,唉,大旱三年富人更富了,穷人更穷了。”
沈芜没来由地想起前两天晒米时捡出的一大半细沙。
“这里有白米粥吗?”她指着街对面的一家粥铺问道。
赵婆婆笑得更加殷切:“这里的粥铺不仅有白米粥,还有白米饭,白面馒头,羊肉酸菜包子。”
沈芜“哦”了一声,又问:“他们几时收铺?”
赵兴听见白面馒头的时候就吞咽了满满一口口水,又听见羊肉酸菜包子,更是按捺不住地擦了一下嘴角,眼神灼亮地看向沈芜。
赵婆婆呵呵笑道:“粥铺一直卖到戌时。”以为沈芜想卖了花来这里吃饭,回答得更仔细些,“他们关铺之前剩下的粥会卖得更便宜,羊肉酸菜包子也半价卖。”
赵兴高兴地喊了出来:“真的吗?婆婆,我已经两三年没有吃过肉了,今天能吃到吗?能吃到吗?”
连大黄狗都呜呜地用头来回蹭沈芜的小腿,撒娇乞怜,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就像在说:“真的吗?真的吗?大黄我也想吃。”
沈芜爱怜地一手揉大黄的脑袋,一手揉赵兴的脑袋。
她心里想,鲁镇上人的购买力不弱。
一家粥铺都能开到晚上七八点,在古代,算得上繁荣了。
“婆婆,镇上有几家药房几家医馆?你昨日卖了什么价?”
赵婆婆带着她往东街走,一面走一面跟她介绍:“鲁镇上有五家药铺,三家医馆,他们都收,昨日我是卖给白氏药堂,十文钱一两干货,不过也看金银花的成色,要是用硫磺熏过价格更好一点,能卖到十二文。”
硫磺熏过的干花成色是漂亮,但是入药会影响药效,是一些二道贩子用来哄人的。沈芜没有多说这个,问道:“这五家药铺,三家医馆都是谁家的产业,你知道吗?”
赵婆婆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微微讶异,摇了摇头。
“卖花要知道这些吗?”
沈芜缓缓翘起唇角,点了下头,转身对赵兴说:“你去问那三家医馆收价多少,要详细到一厘都不能记错,若是记不住,就让医馆写张纸条给你。”
赵兴背着手低着头,踌躇不动,有些不敢。
沈芜鼓励道:“我和婆婆去问那五家药铺,大黄陪你去,如果你将今天的事都办得很好,我答应给你买两个羊肉酸菜包子。”
赵兴抿着唇,目光有些松动,想了想说道:“我怕他们骂我,拿大棍子撵我。”
沈芜帮他整理了一会儿衣衫,拍直他的腰板,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神色严肃地说道:“赵兴,凭自己劳动赚钱的人一点都不贱。你只是跟他们问价,并没有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告诉你,也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顶多动动手写个纸条,所以不用害怕他们,也不用鄙夷他们,你只要看着他们的眼睛,诚恳有礼貌地讨教,他们会告诉你的。”
赵兴虽有些听不懂她的用词,但看到她的眼神贞静和散发出来的认真气质,缓缓地点了下头。
赵婆婆和沈芜问来价格以后,就静静地立在悦来茶馆屋檐下躲太阳,茶楼生意做得大,并不赶走他们这样付不起茶钱的穷人,还在门口撑开了遮阳棚,遮阳棚的边角上有一口井,井边也坐了不少歇脚的人。
茶楼里的人唧唧嗡嗡地说着闲话,从朝廷今年拨下来的赈灾粮越来越少,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到今早邛崃山烧起来了,看那个火势像要将山都烧光,又是干旱又是山火,今年的收成恐怕要比去年还要少。
“最要紧的是药材也要收不上来了。”
“今年得热病的人更多了,药材收不上来,不知又要热死多少人。”
“药价要涨了哦。”
沈芜嘴角微翘,将一块油布摊开在茶楼西北角上,又将背篓里的金银花全倒出来铺开晒起来。
过了一会儿赵兴回来了,小脸满是完成任务的兴奋和成就感。
“傻姑,这是他们的收货价。”他将手心里捏皱的三张小纸条递给她,“他们听见我们要卖金银花都好高兴嘞,一直问我有多少,我没跟他们说。”
“你做的很好。”沈芜拍拍他的肩,就像他长大了一般,“从现在开始,你就帮我给这五家药铺,三家医堂递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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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竞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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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药堂的薛掌柜在宽厚的掌中拨弄小童递给他的那把金银花,这把金银花色泽灰暗不太好看,但香味湿度都尚可,要是放在平时,他决计只会出八文钱,但今时不同往日,邛崃山着了,这恐怕是最后一批金银花,偏偏这个时候生热症的人越来越多,这花是决计不能少的一味药。
他将手中紫竹小白云的笔尖又在墨碟边沿舔了一遍,才慎重地在纸条上写下:十文三厘。叠好了交给小童,让他送回给他家主人。
小童赵兴不疾不徐极为周正地向薛掌柜行了一礼,然后抬脚快步奔向下一家药堂。
薛掌柜看着那个跑远的小背影,叫来一个伙计,低声说道:“你去打听一下,街上谁在卖花,再去跟许氏医馆说我们出十文三厘。”
沈芜和赵婆婆还坐在茶馆边上晒花,那把她让赵兴拿去当样品的金银花,是昨夜赵婆婆送给她的。
“傻姑我觉得你跟以前大不一样了。”赵婆婆抱着一只腿,坐在悦来茶馆的台阶下瞧着她。
当然不一样了,芯子换了。
沈芜淡然笑着:“我长大了嘛。”
赵婆婆:“不仅是长大长开长得好看了,而且脑子比以前也要好上不少。”
沈芜眉眼已经长开,眼似柳叶一般细长上翘,嘴巴也小小的上翘,一副很喜人的可爱模样。
“刚才听你跟赵兴说的那些话,虽然我也有些听不大懂,但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说出来的。”
老婆婆日子过得长久了,见多了事,凭感觉也能感觉出来,一个人的气场变了。
“我也是听人说的。”沈芜随便应付着。
赵婆婆成日和傻姑待在一起,知道在她们周围根本没有别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变得这般厉害了,再追问下去也没有意思,所以又说起卖花来。
“你刚才跟我说你让这八家出价,谁价高卖给谁,你就不怕他们窜通起来,给你的价越来越低吗?”
沈芜垂眸,想了一下说道:“不会,邛崃山烧了,我们卖的是最后一批金银花。物以稀为贵,为了得到这批花,恐怕他们会窝里斗,知道了互相的价格,反而会偷偷自己加价。”
没一会儿,赵兴抓着八张出价纸条跑了回来。
沈芜递给他一碗井水,让他喝了再说话。
“傻姑!”赵兴喝完水,迫不及待地跟她们分享,“丰益堂是外地连开的药店,许氏医馆和白氏药堂的老板是连襟,什么是连襟?”
赵婆婆咯咯笑道:“连襟就是他们的婆娘是一对亲姐妹。”
沈芜将八张纸条排开在自己腿上,让赵兴指出哪张是哪家的,沉吟思忖片刻:“看来丰益堂不用跑了,他们是外地连开的大药店,不光收本地的花,货源铺得广,没有缺药材的顾虑。不过丰益堂的老板挺不错的,没有故意压低价,也没有故意抬高价。”
压低价是想坑卖花的,抬高价就是想坑同行。
他没有这样做,算得上不错。
不过很可惜,她以后没有打算做药材的生意,而且这次卖花也是一锤子买卖,没有以后,不然她可能会为了这个不错不再看其他家,就卖给他家了,不为别的,就为了能结交一二。
赵兴又将沈芜的价拿去给各家掌柜,让他们再次出价。
如此来回三次,沈芜最后出价。
白氏药堂的薛掌柜一口茶没忍住喷了出来,忍了又忍将这个几次来回都不忘恭敬行礼的小童拉到后堂,这才嚷嚷道:“你家主子是疯特啦?金银花这种普通药材,她要卖一两银子!”
赵兴懵了,他不识字,不知道傻姑写了多少,吓得呆愣在薛掌柜面前,一个字都回不出来,他心里直打鼓,就想我滴乖乖,傻姑果然是傻的,不傻哪有这个胆子啊?那破花谁会出一两啊?一两是多少?一两是他娘挨的一鞭子,能要了他娘的命。
薛掌柜看他呆头呆脑的,气愤地让他带句话回去:“你们这是坐地起价,信不信我叫全鲁镇的药堂医馆都不要收?”
赵兴问:“傻姑,什么叫坐地起价?”
他被人骂了不是很高兴,但看沈芜笑得很高兴,就知道事情在向好的地方发展,刚才骂傻姑的话又都忘了。
赵婆婆不等沈芜跟他解释,就指着她们两个的脸说:“喏,我们两个卖花就叫坐地起价。”
他们这里动静大,镇上几家医馆药堂都派了人过来打听,不知不觉就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小娘子,我还是头一次见人这么卖花的,你不怕卖不出去啊?”
日头西斜,热气不消,沈芜抬袖擦汗,抓了抓晒得差不多的金银花笑道:“卖不出就自己喝,天这么热,自家留着消暑也是顶好的。”
“小娘子倒不怕辛劳。”
采花晒花,再在鲁镇打个来回,确实辛苦。
沈芜不再说话,她也让赵婆婆少跟他们搭话。
有些信息不经意间就溜了出去,比如知道她们来自哪座村庄,交地租的日期都差不多,就会利用她们缺钱,一次一次用不买她们的货威压她们的价。再比如,得知她们到镇上的路程远,熬不到天黑,想尽快出手,最终价格也会低于她们的心理预期。
总之买卖讲价玩得就是一个信息差和心理承受能力。
丰益堂的宋掌柜听说了这件事,得知卖花人在悦来茶馆的门口晒花,也将手上的生意交给了二掌柜,自己跑来看热闹。
“我听说邛崃山今早烧起来了,你们这花是那里采的吗?”
宋掌柜蹲下身,光用眼睛看就能看出这批金银花并不是上品,花梗短促,花瓣张开,有些断掉了,更像不入流的碎茶,他第一次的出价已算十分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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