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近日在报上屡屡看到方丞的消息,旧婚约据说取消了,如今单着,家财万贯,有权有势,这种千年不遇的金龟婿,不知要便宜到哪位走大运的名门闺秀头上。
乔太太一向是个善于抓住机会的,一手挽着玻璃皮包、一手挽起明眸皓齿的小女儿,上去打招呼。
“方先生,巧,多年不见!”
明明是上来套近乎的,却尊贵沉稳有如西太后。方丞虽然不大记得她了,但还是被她的气场搞得不知何方神圣。
她简单介绍几句,搬出自己那位下野了的次长丈夫的名号,以及在交通部挂职的大女婿的名讳,不急不缓、贵人语迟地尽量把自家刻画的有名望,终是让方丞明白了她是谁。
“当年咱们一道内迁时,我那大的也才二十二岁,如今一个个都已出嫁,这个小的,方先生您还给过她一把松子糖,十岁的小丫头,如今也已十九了。”
她女儿乔木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暄搞得莫名其妙,不过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每常遇到司长太太、总长太太、或者别的阔太太,总要牵着她们姐妹上前拜会,她们容貌出众受过教育,大姐二姐三姐都是以这种方式被婆母相中的,可以说母亲的手段屡试不爽。但直接向当事人推荐,还当真是头一次。
木兰恨不能赶紧遁去。
方丞还好,一来他心情本就不坏,二来也没有察觉乔太太的真目的,只当是长辈的寒暄,他随和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钟声响起了,下课的师生们陆续出来,乔太太说到她前些日子会同女界和学界的一些闻人开办了赈灾会,希望得到商界的支持。
“敢问方先生可有名片,老身免不了因赈灾会叨扰你们年轻人一二呢。”
方丞抱歉说恰好没带,口述了电话号码给乔太太。
话音刚落,忽然看见踏雪而行的学生群里,有一个细瘦的身影,不是西门音是谁,想是没看到他,正夹着讲义匆匆朝办公室去。
他于是对乔太太和乔小姐道一声“失陪”,迈开长腿向西门音走了过去。
西门音哪是没看到方丞,她在教室窗户上就已经发现他了。
说好在校门外等,怎就进了校内!而且偏不偏还跟乔太太聊上了。
刚才校役打钟后,她决定先回办公室,打算等乔太太离开了再说。
孰料刚经过甬道,身后便响起了嘎吱嘎吱踏雪而来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也料到是谁跟上来了。
周遭的男女学生也已经窃窃私语地朝她的方向侧目,想必乔太太和乔小姐也正在诧异地注目着。
继续走?还是停下?
脚下一顿的功夫,她做出了取舍选项,大方停下,回眸迎向方丞。
方丞也正看着她,而人们看着他俩,她相貌柔弱,来辅仁授课不过三个月,绰号已被取了无数,就刚刚这一会儿,学生们议论的声音中已经听到了病西施、林黛玉、细腰等好几个称谓。
她尽量无视,对方丞点了个头,说:“你来了,那我们走吧。”
语气从容,像跟男同事借教材一般随和,说着朝通往校门的甬道走去。
方丞叫她等等,目光温和地说:“去办公室把我大衣取了吧。”
他计划带她去的地方,钥匙在那件大衣里,不得不取。她早上在电话里说大衣丢在家里没带来,他一点不信,她新赁的两间小北屋逼仄狭窄,放那样一件醒目的大衣,很难不被她母亲发现。
他俩就是这样,彼此都对彼此的某些脾性了若指掌,所以在某些事情上,谁也别想骗谁。
西门晓得狡辩无用,再者自己回办公室一趟,让方丞先行,也可避免俩人并肩往校门去的画面。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撵他,说:“好,你先到车上等我。”
然而三十一岁的男人眼目晶亮,像从前在重庆你侬我侬时般无赖,他说:“我不。”
西门简直倒吸一口凉气,众目睽睽之下,骂骂不得、打打不得……她转身往办公室去取大衣了。
不远处那玉兰树下的乔木兰对目瞪口呆的母亲感叹说:“自由恋爱真好,您看,那个人跟您讲话的时候像个老成教条的生意人,跟西门老师却像个年轻潇洒的小伙子!”
她哪里知道,方丞自己也没料到会有刚才那种言辞行止,纯是无意识的流露,为是依旧深爱着,所以重逢三天便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从前浓情时的意境,那种爱之深刻的感觉,驱使他忘记了俩人已经分开的现实,不自觉的,他就像从前那样了。
第31章 辅仁大学叁
乔木兰不无艳羡,看着西门老师渐渐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背影纤巧,独有一段风流和风骨,古典美人一般,怪道男同学们总给她取那些雅号。
远近的学生们也都不嫌天儿冷了,一个个在雪地里搓着手顿着足频频注目,西门老师那么美,他们早看出她是个有故事的女子,没想到时隔两个多月才浮出水面,有人觉得那位高个子男人面熟,但大概是报纸的油印照片一向模糊,所以他们愣是没想起此人是谁。
但看得出他很是爱重西门老师,单说那双深情凝视的眼,仁风习习,满含呵护,是个人便能看出荡气回肠的柔情。
西门音疾步穿行在办公楼的走廊上,和早上的侥幸心理不同,她现在已经后悔答应这场见面了。她目前急需解决的是两大问题,一是伺机偷取西角楼的物证,二是杀掉人证苏明。而刚才那位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大实业家像能帮她去偷去杀的人吗?他何等精明,岂是自己借着一段旧情就能将其拉入漩涡的?
也是可笑,方丞接近自己不过是饱暖思淫欲,成功男人的一种消遣罢了,而自己竟然天真到白白浪费时间算计了一早上。
然而人生就是有太多巧合与不得已,她从办公桌下刚拿了大衣,电话响了,男教员接起后转而递给她:“西门老师,找你的。”
她接过电话,是金先生打来的,说明天福贵儿的课还得继续停着。
“家母身体不适,想要提前迁居,明儿去白云观求个吉日,一家子老小一起去,显着诚敬。”
金先生是东家,按理说给孩子请假的原因并不必说的这样详细,然他不想放过同西门讲话的任何机会。
“提前迁居?”西门敏锐捕捉到关键信息。
金家宅院在抗战期间被日军征用作为特务机关,当时那里处决人命家常便饭,金家老太太十分忌讳,从南边一回来便开始买地建新宅,原计划六月八迁居,西门已经觉得时间紧迫了,不料现在金家还要提前搬走,这意味着西门能够利用的时间更少了。
她不觉心慌,脱口道:“金先生也一同搬过去吗?”
“是啊,家母忌讳那些事,索性举家全迁,把老宅一卖,也便了(liao)了。”
西门立刻问:“老宅卖多钱?”
出口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好在恋爱中的金先生心思单纯,有机会和她聊天是极大的幸事,益发侃侃而谈,说:“十来万便出,无所谓价钱了,被日军占过,只图尽快脱手罢了。”
十来万对于金家那样豪阔的大宅门来说确实不贵,但对于平常百姓来说,一辈子也很少有人能赚到这个数,更莫说西门这个穷教书的。
她黯然挂了电话,自己捉襟见肘,而那个人也早已为了她千金散尽,不由自主的,心中再次起了令自己赧颜的念头――方丞!
*
她抱着大衣走出去,霜白纤细的手指紧握着大衣的一角,心中的忐忑压都压不下去。
方丞见她出来,迎上几步接过大衣,随即打算给她披在肩头御寒,被她的黑眼睛给瞪住了,他不禁笑了,于是把大衣搭在自己手臂上,说:“快走吧,这么冷。”
俩人走出几步,距离人们远了,他才拿去大衣上的一根长长的长头发,低声问西门:“怎么弄上的?这些天你把它放在被子里?”
猜也不能猜得这样准的,西门脚下一错,不偏不正,把鞋跟儿崴了。
方丞及时去扶,人没趔趄,但那双丁字头黑皮鞋的小矮跟儿,离上次修钉不过两个月,现在再次摇摇欲坠。
看西洋景的人们还在后面盯着他们,西门音不动声色地继续走,走到校门外才撑不住了,鞋跟掉了下来。
方丞说:“去买双新的吧。”
西门说不必,前面转角处有位鞋匠,平素风雨无阻,想必今天也在。
鞋子钉一钉就好,正事要紧,她不能浪费时间。
马路牙的雪地上,钉鞋匠刚刚开张,西门剥下鞋子给人家去修。
雪地里金鸡独立不是办法,鞋匠丢了一双破了鞋帮子的男人千层底旧鞋,让她暂且踩在上面保持平衡,方丞怕她嫌弃那鞋腌H,从自己西裤口袋取出手帕,蹲下去覆在上面,在她踟蹰的一瞬把她的脚放在了上面。
西门看着脚下踩着的方格子手帕,心中的忐忑给冲淡了些,二人静静地候着,看鞋匠穿针引线,一个暗怀心思、一个岁月静好。
白雪皑皑,方丞柔声道:“天冷,把手套戴上吧。”
西门没吭声,将握着的手套一只一只戴好。
胡同口,卖冰糖葫芦的少年一手摇着破浪鼓、一手扛着扎满糖葫芦的木靶子,一路叫卖着,踏雪而来。
“葫芦儿,葫芦儿冰糖多来,大葫芦哎……”
方丞心中一动,朝那少年看去。重庆少有糖葫芦,战乱时更是物质匮乏,西门音对这种儿时风物不知想念过多少回。
他注视冰糖葫芦的当口,西门音掏出书袋里的铜子儿数了数,钉鞋需要五枚,刚刚够,于是悉数放进了鞋匠的褡裢。
少年和糖葫芦渐行渐近,方丞唤住挑了两串,白雪世界,鲜红诱人。
西门正分神想着稍后如何与方丞套话,糖葫芦递过来时,她不经意便接住了,并且小小地啃了一口,啃完才回神,见方丞含笑看着她。
她略窘,停下了。
方丞说:“吃吧,不看你就是了。”
这时葫芦少年也出声了:“是啊,您快甭看了,赶紧的结下账吧。”
方丞一摸裤袋,才想起自己身上没钱。
今天穿毛衣出来的,上面没兜,出门时曾把钱夹放进了西裤口袋,但嫌鼓胀,影响整体观感,想想今天并无花钱之处,于是便把钱夹丢下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向西门,四目相对,一片寂静。
“不是吧。”他不禁低声出口,“你也没带钱?”
西门头皮登时发麻,此话让她意识到方丞是没带钱,意识到自己吃了一口霸王葫芦!
当着旁人的面,怨怨不得,嗔嗔不得,脸红极了,不由自主地把刚刚啃了一口的糖葫芦往身后藏,不敢看那少年。
这让方丞想到了自己手上还有一串糖葫芦,幸好没咬过,他连忙退还给少年,抱歉地说:“远丞银行你知道吗?你上那儿去,就说……”
被打断,少年是个个子长在年龄前边的,看似十五六,其实不过才十二三,还不具备成年人的慧眼,一团孩子气地嘟囔说,为了仨铜子儿,还叫人费力巴哈跑去几条街外的银行!哼,没想到光光鲜鲜的,竟是个骗吃骗喝的!
方丞和西门那个窘啊,又尴尬又没法子,幸而鞋匠解了围。
“小子哎。”老鞋匠说,“为了仨子儿就生气犯的着吗?哪,这仨子儿我替他们出了。”
西门忙道:“这怎么使得?”
老鞋匠摆摆手说:“姑娘,我认得您,您是辅仁社的先生,每天路过都有学生跟您打招呼,我信得过你们学问人,今儿就当是赊了我一半的钉鞋钱,赶明儿送来就成。”
西门感激,方丞也再三感谢,总算过了一关。
上车后,方丞再也忍不住,忽然笑了。
“你还笑!”
西门空自杏眼含嗔,不能把他怎样。
正事未开个头,插曲却一桩接一桩,氛围被打得稀碎。
她坐在副驾位,围着白绒围脖,戴着白绒手套,戴手套的手上还攥着那串被她啃了半口的冰糖葫芦。
这都什么样子!!!
想把糖葫芦丢开,又觉得那样便活脱脱像一对闹别扭的情侣了。
正事要紧,她终究还是让自己平静下来,试图进入正题。
“你那大衣兜里有印章和钥匙,没别的吧。”
这条胡同毗邻辅仁大学,午后两点钟不会有学生经过,此时背静,除了鞋匠再无路人,车上隔音又好,谈话合适。
方丞没有接言,根本不关心什么印章钥匙,刚才的插曲虽然尴尬,但却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那堵厚墙,他看着眼前的西门,戴着绒线手套握着糖葫芦的样子像极了十六岁的那个音音,令他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他拿起她的手,把被她咬过半口的那一粒,吃了。
然后对目瞪口呆的她说――
“找我什么事?说吧。”
西门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有确定方丞可以托付之前,自己绝不能暴露实情,刚打算找个借口周旋,方丞又道:“不要再用还衣服这样的借口。”
如此单刀直入,西门一下子找不出话术来应对了。
方丞看着她一瞬而过的慌乱之色,知道她不信任他。
他落寞地拿起雪茄,点燃吸了一口,说:“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方丞说着发动引擎。
一刻钟后,车子在远丞银行门口停下了,连日来,方丞一直隐身不出,找他调头寸的人也没有耐心日日到银行和厂子蹲守了。
远丞银行位于哈德门外花市大街,正门熙熙攘攘,人们争先恐后地排队兑换法币,他们从后门进入,随即朝地下金库的方向走去。
金库门口的持枪士兵在今早便接到消息说老板要来,此时不等吩咐,便拿起电话通知襄理过来开门。
襄理和黄春一分钟到位,会同士兵长打开暗锁,并拨动密码。
方丞和西门音以及黄春进去后,其他人留在外面,沉重的第一道铁门缓缓阖上,黄春就着头顶的灯光向第二道铁门走去,打开暗锁,拨动密码,铁门洞开,这次黄春没有进去,向方丞和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第二道铁门也缓缓阖上后,方丞拿出钥匙开了第三道铁门的暗锁,这把锁没有密码,他使劲往里一推,沉重的保险门开了。
他回头看向西门,候她先进,他随后跟着进入。
一排排、一列列,厚实的钢架柜上,整齐地码放着数十公斤一块的金锭,在灯光照耀下闪着潮水一样无穷尽的金光。
顺着钢柜的甬道缓缓往前走,深阔幽远,几乎漫长走不到头。
方丞的声音响起――
“坊间传言说,我对生意不上心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闲在家中做寓公,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他并不是真的要她回答,继续道:“目前北平所有银行的金库都面临空虚,连中央银行金库的柜架都有一半是空的,只有我这些柜架上的金锭是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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