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心慌气短,第一次收到威胁自己的神秘纸条时,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感觉自己不小心埋了一颗定时炸弹。
可怎么办呐,苏大小姐觉得自己今晚是睡不着了,万一那个人被抓到……万一那个人……万一……然而,她很快便发出了死甜死甜的酣睡声。
难以入眠的朱氏听到鼾声不由摇头,死丫头怎就恁般心大啊!
翌日一早,朱氏去筛子胡同接自己的龙凤胎,回来时朱大舅也来了,朱氏让他帮忙钉锁,昨晚一回来朱氏就发现门锁坏了,叵耐深更半夜,只好从里面用破缸顶了一夜门。
“都穷成这样了,也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还来撬锁。”
朱氏一面忿忿着,一面给朱大舅打下手。
北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溜出来四个人,两个少年两个孩童,挎着书袋鱼贯而出,想是怕上学迟到,匆匆朝大门口走了,只有最大的那个少年在经过人身边时轻轻点了个头。
虽然都是孩子,但四兄弟身上透着一种与这个大杂院格格不入的东西,那种东西是体面,一种家道中落式的、倔强的体面。
朱氏没想到自己三天没回家,这大院儿竟已经又有了新住户,四兄弟从大门口消失后,她不觉转头看向北屋,恰一位妙龄女子抱着书本拎着书袋出来了,朱氏还没怎样,朱大舅先呆住了,钉锁的斧头差点把自己的手砸到,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姑娘。
对方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微微含笑点了个头,文绉绉的,简直比戏台上的观音都瞧着受用。
老光棍朱大舅局促不安,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盯着人家看。
而朱氏则觉得哪儿不对劲,总感觉后背上盯着一双眼睛,寒森森的,她猛地回头,北屋的窗帘动了一下,但没有人。
*
西门走出门楼,刚刚朱氏猛然回头的动作没有逃过她的眼睛,没想到朱氏竟如此警觉……她不由捏紧了书袋。书袋里有一包砒霜――她将砒霜掉了包。她当然不会让母亲去冒险,如今家里那包“砒霜”,是她拿半截粉笔掺了点土蒙混过关的……
忽然一声急刹车把她骇了一下,抬头看时,车上的人竟猛地匍匐了下去,她蓦然心惊,迅速转身回去。
心中怀疑是特务仍在跟踪苏明,但又不确定,因为刚才那一匍匐,明显是因看到她才做出的应激反应……
她哪里知道其实那辆车上的人和她们的事情毫无相干,是林海潮和伍一帧。
他俩又来送那封信,刚才车近杂院门口时,伍一帧忽然低呼一声“快停车”,随即缩到车座下,顺手一把将林海潮的脑袋按进了方向盘里。
“怎么了?”林海潮低声问,“难不成又看见我师哥跟方先生了?”
“不是。”
“不是……”林海潮顿时甩开伍一帧的手,抬起头,“那你这干嘛啊。”
“是西门老师……”
身边人都知道伍一帧暗恋他们学校的一个女老师三个月了,把之前同时追着的五个女朋友都吹掉了,深情的不行。
林海潮直接忽略什么西门东门,他理了理弄乱的头发,说:“下去看看,姓苏的总不能三天了还没回来吧。”
伍一帧小心翼翼地抬头窥视,发现西门音回去了,才松下一口气。他说:“赶紧掉头回家,今儿不管姓苏的回来没回来,这信送不成。”
“为啥?”
伍一帧不肯说,逼急了才含羞带怯地交代:早上没睡醒就被海潮揪了出来,没洗脸!
“没洗……”林海潮气笑了,不过缓了缓还是得撮哄着让他下去,“没洗也很白呀,真的,跟熟鸡蛋似的。”
“不去!”伍一帧往后躺了下去,并且用车上扔着的一本破书挡住脸,“要么改天,要么你自己去。”
林海潮没辙,说:“算了算了,送去筛子胡同吧。”
一面说着一面掉转车头往筛子胡同去了,这三天他每天过来,大杂院的人说苏明姥姥住在附近的筛子胡同,索性让她姥姥转交得了。
横竖他自己是不能去送的,长得太俊,万一被苏明一见钟情可就糟糕!
第36章 惊闺肆
小东屋逼仄阴暗,当炕吊着一条破布帘子,勉强将一铺大炕隔成两个空间。是苏明想的法子,好叫她脱换衣物方便些。
她还没起床,弟妹在嚎啕,朱氏唉声叹气地搅着一锅棒渣粥,这时朱姥姥来了,瞧了瞧炕上那片破帘,使个眼色让自己的老姑娘出去说话。
朱氏把俩娃往炕上一拴,跟着老娘往院子里去了。
积雪满院,朱姥姥呵着手,从袖口抽出一封信给她,说:“有个小子送家来的,说是让交给明,姓林,别就是那谁吧?娘不识字,不知道写了啥,你看看,要是有什么,我看你还是先别叫明知道。”
朱氏心想该不会是自己跟特派员交代明做暗娼的事传到林家耳朵里了?
提心吊胆地拆开信看了一遍,喜忧参半。忧的是,林家少爷要退婚,喜的是,明往八大胡同跑的事情并未外泄,不仅如此,字里行间还透露着林家少爷是因为无法说服他父亲,才私下写信给明请求成全的。
林家老爷的脾性九城闻名,那是绝不会背信弃义退婚的,如果她拿着这封信找上门,不唯不会让林少爷得逞,还会对林家老爷子起到激将作用,震怒起来,可能就强制儿子提前完婚。
朱氏灰暗的眼中升起一丝光明,只是,这样做万一把未来姑爷惹恼咋办?
朱氏回头看了一眼小东屋那扇破门,又看了看门缝里露出的俩小娃,寻思半晌,终究还是做了决定。
“娘,您帮我跑个腿。”
朱氏把信掖进自己袖口,进屋卷起炕上的蓝花棉被,塞给她老娘,让去当铺把之前当掉的一件丝绵袍子赎回来。
朱姥姥说:“这怎生是好。倒春寒的天儿,夜里还离不了厚被子呐!”
朱氏面无表情,说出门总得有件像样的衣裳,大不了白天赎回来,晚上再换回去就是了。朱姥姥不再说啥了,抱着那床棉被出门,然而跨门槛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朱氏扶着朱姥姥叹了口气,说:“算了,明醒来再说吧。”
其实明已经醒了,她并未留意姨娘和朱姥姥在叽咕些啥,她睁眼就满腹心事,一会儿想那个抱打不平的人会不会成为自己的定时炸弹?一会儿想神秘人的事情。神秘人到底是谁?能无声无息把东西放进小东屋。
不,也不是无声无息,这不是把锁给撬了吗?等等,苏明突然起身,披衣下炕就往外走,那架势吓了朱氏母女一跳。
朱氏问她要干嘛去,她答说去跟院子里的邻居打听那天傍晚有没有看到是谁撬了她家的门锁。
这会儿邻居们正捡完煤核陆续回来,她挨家问了过去,结果都说没留意,只剩北屋的新邻居,但想到他们是那天傍晚才搬进来的,不可能有什么发现。于是作罢。
回屋后姨娘卷起炕上的蓝花棉被塞了过来,让她上当铺换棉袍。
“换棉袍?你要见什么人?”
明意识到姨娘要外出见客,但见什么人需要格外穿戴体面?
恰巧这时候弟弟不知为什么哭闹起来,姨娘连忙去哄。
弟妹虽然很少哭闹,但要闹开了没有半个时辰哄不住,苏明见状,也便作罢,抱着那床兰花棉被出去了。
胡同里有两个老妈子拎着破铜烂铁,一面跟小贩换洋火,一面唧唧咕咕地说着闲篇――
“刚才哪来的四个学生娃子?怪体面的,胡同里又搬来新住户了?”
“可不嘛,搬过来有三天了,听说是个有学问的人家,五个孩子,这四个小,还有个大的是闺女,在学堂里做先生呢。”
苏明闻言,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老妈子的京片子脆生生的:“住哪院儿啊?”
“呶,最里边,杂院。”
“哎呦喂,怎住那儿啊,小东屋是一家汉奸,西屋的艳红您也知道,是做那号买卖的,回头把孩子带坏喽!”
“图租子便宜呀!虽然是个有学问的人家,但家里遭了难,也成了苦人。”
“唉,这年头,好端端的体面人家,光景也是说不成就不成了……”
苏明走得再慢也逐渐拉开距离了,因此后面的话听不清,不过她对新邻居已经萌生了敬意,她自己读书不好,所以对学问人有种独特的向往。
想到读书,她也是悔不当初,小时候,父亲让她读书,她全无兴趣,只喜欢到柜上看大人算账做生意,认为识的字只要能看懂账簿不至于在生意场上被骗就够用了。来到北平后,也是想到学堂女娃多,潜在顾客多,才假模假式去清心女中上课了。直到一位女先生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她对学问的看法……
明至今都记得初次见到那位老师的情形。相比老家那些古板教条的先生们,这位老师给她的感觉是惊艳的、华彩的,她第一次见识到一个女子不靠衣装衬托就能散发出清雅矜贵的气质,那一刻,明悟了,也自惭形秽……
从当铺换了棉袍回到吉市口胡同,时辰已是七点半,她走得很急,想着赶快把棉袍送回去好去学堂,没留神在大门口与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彼此都愣住了。
“苏明?”
“西门老师?”
俩人同时出口,苏明立刻就意识到,原来,那位让她顿悟、引起她对学问人无限敬意的西门老师就是刚才老妈子们议论的那位新租客家的女儿。
“明,你也住这里吗?”
苏明欣喜地点头,“西门老师,您为啥跟女中辞工了呀,这些天不见您来上课,我好难过来着。”
苏明在女中因为父亲汉奸的身份被处处排挤,只有西门老师没有因为她有汉奸的背景而歧视她。
这个早晨变得格外明媚,原本压在心头的精神包袱也暂且卸下了,明乐颠颠地说:“您等我一下。”
说着哒哒哒跑进院子,把棉袍交给姨娘,拎着书袋出来,小虎牙亮闪闪地道:“西门老师,咱俩一道走。”
西门笑道:“今儿不巧,咱俩不顺路,我去应辅仁的卯,在恭王府那边。”
“那正好,我今儿不上学堂,三天没开张了,我得赚钱,今儿去东交民巷卖头花儿!”
说罢自来熟地挽上西门手臂,俩人一起往胡同口去了。
苏明是个健谈的,一路上小嘴叭叭说个不停,西门多数时候只是在静静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十六岁的明天真烂漫,比她当年还要缺心眼,一直把她送到辅仁门首,才挥手往东交民巷去了,西门望着那抹小巧的背影,想这竟是自己处心积虑要杀的人,一时间心绪万千。苏明被肃奸委员会审问三天也没有交待明珠,所以,她们还有时间。
再等等,再等等吧……
如今,当务之急是解决金家西角楼的问题。她给福贵儿授课刚刚一月有余,起初情报不确切,浪费了许久才查到物证在西角楼的某块耐火砖的夹层内,后来通过观察,摸清了金家的守卫习惯,尤其西角楼所在后院的仆妇轮值规律。
她连西角楼的钥匙都配制好了,也伺机潜入过一次,但里边墙壁地面使用耐火砖的地方很多,一块砖一块砖找过去,起码需要三四天的功夫恐怕才能找到物证的所在,根本不是她趁着福贵儿做题的功夫以及趁仆妇轮值换班的间隙能完成的。而且这样危险性很大,一个不小心被人发现,便将功亏一篑!
昨天她安慰母亲,说自己有法子,但其实并无把握,再好的法子都比不了将金宅买下来更保险。
想到这,她不由又想昨天在金库的场景。方丞不惜自爆准备出洋的计划,可是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翻脸了,一定是有什么内情……算了,没时间想了,进入西角楼迫在眉睫,杀明更是麻烦中的大麻烦,焦头烂额,她哪里有一点一隙的精力去思考其他啊……
不过方丞,你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
“轻点,你轻点儿……”
敞阔的香山别墅大卧房,大铜床吱吱呀呀,雪白的纱帘若隐若现,随风浮动,窗外群山连绵,天高云淡。
方丞提起裤子下了床。
海东在他身后举着针管和药棉,嘟哝说:“打针哪有个不疼的……”
三爷那天在辅仁大学冻着了,一开始没发烧,只是有点咳,本以为没什么大碍,不料昨晚直接高烧三十九度。
海东在后方的时候,常到伤兵救护队做志愿者,打针输液什么的都是手到擒来,那时候倒从未用在三爷身上,因为三爷身强体健很少生病,这次实在是烧得太凶,他又不肯请医生,于是只好海东上手,打了一针盘尼西林。
三爷刚下床便问:“黄春来过电话吗?”
海东说:“哪能有这样快,三爷,你先养病要紧啊。”
要他说,三爷这次高烧,八成是因为急火攻心。
看三爷那个低气压的样子,海东心想有什么可难过的,你们分开了七年又不是七天,连绿帽子都算不上!
厨房的人早已将早点摆了上来,因为三爷感冒身沉,后厨特意安排了百合绿豆清粥。
三爷从报栏抽了一份早报,一面低头看着一面往露台上的餐桌旁走去,他穿着黑色织锦缎睡袍、湖水色软绸睡裤,就算高烧不退,也依旧高雅得体,这得益于从小的世家优渥,就算经历数年潦倒,骨子里的优雅也不会丢失。
嗓子疼的缘故,他实在胃口不佳,一碗清粥吃了将近一刻钟。
恰在这时,黄春风风火火地来了。
“三爷,那个男人找到了。”
第37章 惊闺伍
黄春那天被方丞下了严令,务必在三天内找出野男人的踪迹。
上头一张嘴,下头跑断腿。黄春这几日连个盹儿都不敢打,不分白日黑夜地调查。关于那个“野男人”,除却那封信,叫人一点头绪都没有。他只好用了最笨的办法,跟踪西门。
在他看来,只要是有私情的男女,就不可能忍着不见面。果然,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跟西门‘关系匪浅’的男人,此人白天去辅仁旁听西门的课,晚上又跟着西门回吉市口的住处。
但二人似乎是发现了黄春的跟踪,一路上都是一前一后地走,保持着五米开外的距离,竟然没有说过一句话。到了胡同口,那男的许是发现了远处的黄春,转弯消失了。黄春哪肯罢休,立刻追上去,守株待兔了一夜,终于在今早将人拿住了。
“此人是大公报的记者。”黄春汇报说:“在他住处搜到了西门小姐的照片,看样子是最近拍的。另外,已经检查了此人的手稿,笔迹跟写给西门小姐那封信上的一样。”
方丞边听边用着早点,原本打针后稍微缓解的嗓子此刻疼得钻心,明明喝的是清粥,却跟吞刀片一般。
还有这青菜,每咀嚼一下都抻着神经……怎么回事,居然连牙都开始疼了!那个野男人要是不能料理清净了,只怕这股子邪火还得烧得更猛,烧得连心肝脾肺肾都冒烟不可。
场面异常沉默,只有汤匙偶尔碰到粥碗发出的声响。
黄春就料到三爷会是这个样子,没消息的时候心里急归急,尚且还能冷静,而今有了消息,反而顾得上‘恨’与‘妒’这回事了,虽然他嘴上从未说过半个‘恨’与‘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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