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点头,意味深长。
四目相对,吴问雄心中刮起风暴,回想前后情形,有关苏逆案的一切调查过程都有戈亚民的身影――他们四个特派员从南京抵达北平时是戈亚民接风、苏逆的卷宗也由戈亚民交接、上次去见林海潮亦由戈亚民陪同……
他的眉头越来越紧,问:“怎么查到的?确凿吗?”
“十之七八!”特派员说罢,拿出一封密件,说:“不然也不会单凭两个书记员便下定论。”
他把密件打开推过去,吴问雄蹙眉细看。
“戈亚民是苏逆案的最早侦办成员之一,按理说应该是马汉三的心腹。但最近,咱们的人发现马汉三派了人在暗中盯着他,细查才知,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有四个月之久。”
“盯梢四个月都没有发现什么?”吴问雄道。
“这再正常不过呐,戈亚民参与过刺杀汉奸王克敏和傅筱庵的重大行动,可谓军统的骨干人物,就算马汉三的人再机警,他那种老手也不可能没有发现异状,只要有了防范,盯不出东西来的!”
吴问雄琢磨着:“也就是说,他早已知道自己不是自由身,那么我们来的这几天,他不可能动什么手脚啊。”
“多是动不了,不过少就不好说啊。老吴。”
吴问雄胸口有团闷气呼不出来,他拿了根烟站起来,在窗台前点着,问道:“密件上说他是因为一个重大失误引起马汉三的怀疑,是什么失误?”
“具体还没有查出,但跟该案关键证人佟之甫的死有关!”
“这么严重?”吴问雄知道佟之甫在该案中的重要意义,此人是苏逆案的汉奸之一,五个月前,他进入了肃奸委员会的视线,但戈亚民带人前去抓捕时,佟却在军车上趁看管不利服毒自杀了。
若非这一变故,此案也不会到如今还一片混沌。
吴问雄的眉头深蹙,窗外风头渐住,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从门楼处出现,其中一个丰神俊逸,正是戈亚民。吴问雄本就与他不是多么熟稔,此时更觉陌生。
戈亚民身上有军统特务的机敏,但举手投足又散发着松弛。
作为一个老牌特工,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此时被盯上的处境,但他依旧从容。他和同伴交谈几句告辞,向一辆吉普车走去,没有直接上车,而是在车旁站了一会儿,低头含着一枝烟,划着火柴点燃。
阳光从侧面打过去,穿一身笔挺戎装的他身型卓雅,竟是玉树一般挺秀。有一阵风把他的额发吹乱了,他理正了才慢慢钻进车里,这个人,好像从来就没有着急过!
第39章 惊闺柒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风住了,吉市口胡同的破杂院门口,朱姥姥把俩龙凤胎背一个抱一个,正出来打算换洋火,见她家老姑娘竟从一辆小汽车上下来了,姑娘一向闷声闷气的人,今儿也有了一点活泛话儿。
“不进来坐坐了您?”
“就不叨扰了。”汽车夫蛮客气的。
朱姥姥不等汽车开走,便压低声音问姑娘:“看样子今儿这一趟去对了?还用小汽车把你送回来了。”
朱氏没接腔,问:“怎么是您带孩子,明呢?”
“明带孩子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正好她说有事去学堂,甭说这些闲的。这一趟究竟怎样?”
“屋里说吧。”朱氏从老娘怀里抱过一个娃,进去了。
今天去林家,林老爷给她吃了定心丸,明和林少爷的亲事绝不会黄,林家明天就找阴阳先生看吉日。
朱迎娣感叹道:“林老爷果然仁义,不仅应了婚事,还给我找了一个营生,唉,我这心里受之有愧呀,毕竟,我只是明的庶母……”
“那敢情好,你总算是没白张罗。”朱姥姥颇欣慰,“快别说什么受之有愧的话,明那丫头,要不是你把她带来北平,就凭她自己个儿,保不齐早让人拐了卖了呢!那什么,林老爷给你找了啥营生啊?”
“管库房,事情很轻省,我这腰子病也不碍,和林老爷一个东家,库房就在今天去的那座大院里,前儿刚缺了人手,正好我补上。”
“你去做工,孩子怎办啊?不是娘不给你带,你也知道的,你哥那个病……唉,今儿又没出车。”
朱大舅没老婆,偷着逛土窑子,染上了花柳病,看多少回都去不了根儿,动辄就疼得下不了炕。
朱姥姥看姑娘的脸色渐渐灰下去,才开口说:“叫明停学带孩子也不能依你,叫我说,眼见着她就要成亲了,你呀,凡事纵着她些才好。管库房的差事,我去!”
虽然母亲嘴上说是带孩子的问题,但朱迎娣心里清楚,其实就算没有这一茬,母亲也一定要撬走这个差事,因为大哥比她日子还难过。
朱姥姥讨好道:“你呀,眼见得就有靠了,等明一出阁,少奶奶一当,轻省日子也就来了。这年头,给有钱人家续弦都且有油水可捞的,更别说她这是正经八百的少奶奶。你大概还不知道,北屋新搬来的姑娘给一个大户人家看上了,媒婆今儿来了有一下午……”
朱氏料想母亲是不会放手的,再拉扯也是自讨没趣,遂打断道:“您别说了,差事给您就是了,有靠没靠的,我总归是没靠过娘家。”
朱姥姥见老姑娘话里带着气,忙道:“瞧你,娘不是那个意思。”
朱迎娣打住母亲的话匣子,一面换下棉袍,一面问:“外面那是干什么?”
院子里,裱糊匠王二的女儿妞子和拉车周顺的儿子掰着北屋的门框,一个劲儿地往里瞧。
“新来的这家怎么这么聒噪?”朱迎娣不解地问。
“刚我不跟你说嘛,她家姑娘给人看上啦,这刚搬了新居,媒婆就追来了!哟,明回来啦。”
苏明有日子没见朱姥姥这么和气过了,猜她是遇到了什么喜事,但她没工夫搭腔,西门老师家来了个妇人,高声大嗓门的,恨不得十里八乡都听得见,搞得满院子人都听出西门老师被一家姓金的有钱人看上了,要讨过去做续弦。
哼,西门老师神仙一样的人儿,凭啥给你们做续弦!
苏明不忿,人家西门太太可能正烦着呢,院儿里的小孩偏偏不懂事,扒在人家门框上也没人管,她看不过,连书袋都顾不得放下,就上前去轰。
轰走了泥孩子,正待转身回小东屋,听到媒婆说:“你们这日子,真是,越过越回去了!搬家也就罢了,竟跟下九流挤一处,一整把水葱栽到粪坑里了!”
要不是小四儿喊母亲要演算纸,那个媒婆还要叨叨个不休。
明听到小四儿的声音,更加不忿,人家念书娃还在写作业呢,你一头母狼高声大嗓没完没了!哼,婶儿不好意思撵你走,本小姐上!
她进去先跟西门太太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团孩子气地跟小四儿厮磨去了,“小四儿,字儿写的真好呀。”
她是个自来熟,昨晚才来串门子一次,就把人家一家人都熟了个熟。
她和小四儿趴在炕沿儿上,托腮看着小四儿的字,冯太太在八仙桌旁念自己的经,声音比先前还高上一倍。
“金先生多好一人呐,多身份!多体面!多官样!劝劝大侄女,过了这村没这店儿……”
“阿耶!”忽然明一声叫。这一声把所有人都震了一下,目光纷纷投向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儿。
然而她说:“看,写错了!小四儿啊,学习不能怕人吵,吵你几句就写错,这还成啊,旁人东家长西家短是闲篇儿,你念书可是正道儿,别看只是被聒噪得写错了字,往深里究这事儿可大了去啦!”
她小嘴叭叭的,嗓门比冯太太刚才还高。
“兴许这一个错字就打击了你的学习积极性,一旦厌学,国中上不去,大学没的门儿,回头要是念不成书做了拉车钉鞋的,哼,别人才不会为咱负责呢!”
冯太太被这一通指桑骂槐搞得脸上挂不住了,悻悻起身,告辞要走,西门太太连虚让都没有,连忙送客出门。
小四儿说:“妈,没有演算纸了。”
西门太太说:“等一会子,妈送老妗子回来给你取。”
西门太太和冯太太出去后,小四儿翻了翻演算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家里如今穷,演算纸是用旧作业本的背面充当,他说:“铃铛姐姐,你帮我取取好吗?”
他刚昨天才认识这个姐姐,名字还没完全搞清楚。
俩人走到堂屋,小四儿指着木柜顶端的一只匣子。
明踮脚去够,打开匣子后里边空空如也。
“啊,也用完了。”小四儿挠头,忽然看见放煤球的木筐里塞着好一沓纸,因是卷着塞在空隙处,故而看到背面无字。
小四儿于是抽出来,既是母亲预备生火用的,也就无需看正面,厚厚一沓,够用好一阵子了。
然而他哪知道,这沓纸正是海东上次送家来的行李箱里的东西,西门音后来打开行李箱检查时,随手便拿起日记本塞煤炉里了,西门太太料到就会这样,庆幸自己事先把那厚厚的账簿和便笺收起来了,她平日生火苦于没有引柴的纸,哪舍得这么个烧法,于是塞到煤球筐里,每日生火用一两张。
明看出小四儿要用那废纸做演算,连忙说:“甭用这个,姐姐找一本给你。”
她从来没用过本子背面,就算落魄了也不用,当然,她学习烂得倒数第一,压根儿就从来不做作业,更谈不上演算。
她从自己书袋找出国文练习本子,前面几页写过字了,狗爬一样的大字,她刺啦撕掉,剩下的全是一字儿没写的页面。
“哪,用这个!”
“我用了你怎办?”
“拿着!不就一本子吗?等姐赚了钱,一次买它八十本,用一本扔一本!”
小四儿没有随便要人东西的习惯,不接。明索性夺走他手上那一沓纸,把自己的本子塞进他手里,又顺手把那沓纸塞进了自己书袋。
小四儿受了她的好意,越发和她亲热,西门家的大孩子个个学习好,唯独小四儿对学习不上心,作业总是偷懒,见母亲送客没回来,连忙拿出拼音本,指着空下没写的几个字请教明。
“姐姐,这个怎样注音?”
他指着‘醇’字问道。
明辨认一时,说:“不念西就念郭,让我想想……郭吧,哥窝郭。”
小四儿换牙晚,掉了的前门牙还没长齐,豁牙朝明感激地笑笑,欢欢喜喜地在那个‘醇’字上注音 guo,接着又请教下一个字怎么注音。
(注:民国的切音打不出来,所以文中采用了拼音,)
明看见字儿就头疼,本就想着脱身,恰听到外面传来汽车声,立刻就跑出了屋子。因为除了特务和军警,很少有谁开着车光顾这座杂院的周边。
她哒哒哒跑出去,跟回来的西门太太差点撞个满怀。
吴问雄带着两个卫兵,他没进院,而是让卫兵进去把明叫出来。
吴问雄站在车门旁点了一支烟,目光从杂院的那爿白茬木门扫到胡同里,傍晚时分,天空层云密布。
明从大院里出来了,他原地开始盘问,拿出一张相片:“这个人你见过吗?”
明蹙眉端详,说:“当然见过呀,杀千……那个,他不是肃奸委员会的吗?打从我爹出事起,就是他负责调查的。”
明小嘴一撇,虽然照片上的人英俊不可方物,但她一点都不喜欢他,凡是肃奸委员会的人,她都讨厌死了!
吴问雄原是很重视这次盘问的,来之前他做足了预设,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却始终不能集中精力,无来由的,他感觉背后有双眼。
他回头看了一眼长胡同,一切如常――驮着煤块的骆驼缓缓走着,铃铛叮铃叮铃;烟馆门口的大烟鬼袖着手在打呵欠;买灯油的老妈子在讨价还价,胡同口……吴问雄怔了一下,胡同口站着一个苗条的女子。
第40章 惊闺捌
那苗条女子如河畔嫩柳一般,在那遥遥的胡同口向这里望来。吴问雄没想到这么不体面的胡同竟住着如此气质幽雅的女子。
他心中的震撼尚在,对方已款款走进胡同。
“西门老师,下课了?”
听得苏明语气熟稔,吴问雄心中咯噔一下,苏明的人际关系他们已经摸了个透,从未听说这个女子。他当即道:“请留步。”
女子闻言停在大杂院门口,自带一派文雅风流,以至于这里的一切连同肃奸委的绿皮车都透着一股子对她的唐突。
没想到此女子竟也住这座杂院,吴问雄回忆自己上次带军警来搜家就在五天前,当时似乎大杂院里还没有这么一户人家。
吴问雄公事公办地询问了几个问题,对方安和平静地一一回答,回答内容似乎毫无疑点,又似乎是滴水不漏。
女子名叫西门音,在辅仁大学任教,是近日刚刚搬来的,因为之前在清心女中兼过课,故与明相熟。
“我们之前见过?”
吴问雄末了突然抛出这么个问题,刚才和立于胡同口的西门目光交汇的一瞬,他敏锐觉察到对方看向自己的目光透着警惕近乎于惶恐。这种目光,吴问雄再熟悉不过,不是来自汉奸的,便是因汉奸而吃瓜捞的。
“上个月我们社的宗教授被你们带走了。”
西门音口中的宗教授是辅仁大学的宗引洲,由于早年在东洋留学时的某些经历,被肃奸委员会定为了汉奸,他在辅仁大学的办公室也经历了多次搜查。
“军警搜查的时候众多师生都在现场,我也在其中。”
这回答算是解开了吴问雄对她的怀疑,毕竟以宗引洲这样根基深厚的学术大拿都躲不过汉奸罪,那普通的教员更加惊惧也是自然。
吴问雄对西门的怀疑于是便到此为止了。
*
依然是民国三十五年新历 3 月 8 号这天的傍晚,前门火车站,一趟货运专列出发了,巨大的火车头下面,钢制车轮的曲轴缓缓摆动,一团团蒸汽喷薄而出,月台上白雾弥漫。
这趟专列总计三十节车厢,密密匝匝装满了纱锭、线锭以及生丝,均是远丞实业名下的出口货物。
这些物品从北平出发后,将去上海转运,搭乘法国火轮船公司的邮船,经香港、西贡、南洋等地抵达马赛,之后从马赛再转乘火车前往目的地。此去约要半年时间。
押车的是除林海东、林海潮之外的其余全部林家班弟子,这些人分布每一节车厢。明面上是押运棉纱相关的货物,实际上远不是那么简单,不然车身也不会那么‘沉重’。
方丞望着徐徐远去的火车,低头燃了一支雪茄,他将家产分成了三份,第一份早在半年前林家班就已经为他成功运出去了,今日再次出发运输第二份,虽说已有一次经验,但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亲自前来送行。沿路他都打点好了,但如今的局面瞬息万变,中间出什么问题并不好说。
金库搬空了,接下来随着产业的变卖,金库还会继续充实起来,大概还剩三分之一吧,这三分之一还能不能运出,便要看运气了。
能出去就出,出不去就舍。方丞不打算为此绞尽脑汁了,相较而言,现下西门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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