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三爷说话了,声音低沉嘶哑,但能听得出那股子冷酷:“人呢?”
“现押在琉璃厂那边,派人正看着呢。”
“打断腿,扔荒郊野外!”
黄春语滞,打断腿,再扔荒郊野外,那还能爬回去吗?
合着三爷这是要让那小子自生自灭永远消失啊,这可是变相杀人呐。
果然情敌之恨比杀父之仇都……
旁边海东知道黄春有多难,连忙帮着打起了圆场:“三爷,这人才刚刚找到,究竟是不是正主,还没有板上钉钉呢。不如先好好问一问,别急着发落。”
方丞也是堵得发了昏,海东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失态,面无表情地推开碗碟,起身丢下一句:“那你就问!”
走了。
黄春松口气,废话也没时间说了,让海东和他尽快往琉璃厂去。
琉璃厂的一家古玩店后堂,那位记者在博古架旁扔着,没上绑,但有人看着,跑不了,穿着西装,戴着圆圆的克罗克斯眼镜,头上分发,梳得光溜溜一丝不乱,正在叫嚣被侵犯了人权之类的进步青年才能讲出来的词汇。
海东和黄春问了几句,全都答非所问,驴唇不对马嘴的。由于顶着三爷给的压力,这二人见对方油盐不进,瞬间也不冷静了,干脆抡起拳头一顿暴揍,揍得对方连连求饶。
“我交代我交代!”那记者哭喊道,“我跟的不是西门小姐,是方丞,方先生。” “少他妈耍滑头!”
见海东又抡起拳头,那记者吓得连哭都哭不出了。
“真的真的,是祝老板让我干的!他让我盯梢方先生,拍点儿照片,不管是桃色绯闻还是其他什么,总之能抓住小辫子就好,我说二位爷,我只是个收钱办事的,以后再也不敢了,你们就放过我吧……”
黄春拿出那封神秘男人给西门的信跟记者的手稿比对,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跟西门小姐无关,那我问你,这上面的字迹为什么一摸一样?!”
记者无奈至极,苦着脸喊道:“这是仿宋体啊我的爷!仿宋体谁写不都是这样嘛!”
黄春当然知道,但他被三爷逼得找人心切,哪有时间找专人鉴定笔迹。当时一着急,就先跟三爷汇报了,想着总归三天之限多少给三爷一点交代。不过眼下总算确定是场乌龙,不用把人扔到荒郊野外了。但对方是奔着方先生来的,那还是要问个清楚。
“你说的祝老板是哪一个?”
“祝厚山,春风报馆的大股东。”
黄春想起来了,是上回印小霜唱堂会的事儿,三爷为了将事情压下去,对祝厚山一顿软硬兼施,逼得对方不得不在报纸发售的几分钟前下令停止发行,不仅如此,还封停了另两家报馆。
三爷当时着实有点过,就此得罪了以祝厚山为首的报业大佬们,对方于是派出记者来抓他的马脚,就等着一个合适的节点搞他个人仰马翻。
事情听上去顺理成章,可海东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你的目标是方先生,那你跟踪西门做什么?”
记者只好和盘托出。原来他跟踪方丞两天,发现对方深居简出,好容易出趟门,还总是跟丢。直到那天在东安市场附近,他看到方丞和一位惊为天人的女子出了当铺,二人一起坐车走了。开车之前,他还看见方丞把外套脱了让女人拿着。显然,这两人之间有事儿!而更巧的是,那个女的他还认识,是以前母校里的一个算学天才,叫西门音。之前学校里就有西门放弃学业跟着方丞私奔的传闻,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二人还在暗通款曲。那么既然方丞不好跟,便索性跟住西门……
“昨天我在跟踪的时候,发现这位爷一直走在后面,我寻思是不是被人发现了,所以只好回家。没成想今天一早出门,就被摁住了。”
妥妥一场乌龙!
黄春和海东再次站在三爷面前的时候,已经拿回了在记者那里搜出来的所有照片。
方丞一张张看着照片,有他和西门那天走出当铺的,有他在车上强吻西门的,有他给小四儿买红薯的,有他穿着毛衣在学校跟西门见面的,还有些西门独自一人的照片……
忽然一张照片引起了方丞的注意。那张照片看不出是在什么地方拍的,照片上的西门拎着书袋兀自走着,路边茶馆酒肆估衣铺林立,行人熙熙攘攘,有一个人入画只有半个身子,但仅仅只是这么半个影子,在方丞看来都过于优秀了。如果让他用什么辞藻去形容此人,那恐怕是长身玉立、潇洒俊逸、如圭如璋……如此等等。
方丞整个人都不好了,男人的直觉让他不相信这只是一个意外入镜的路人。
他翻开先前看过的照片,试图寻找构图完整一点的这个人的身影,照片太多,看不过来,他丢了一半给海东和黄春。
“找这个人!”
海东和黄春顺着三爷所指看过去,三爷所说的那个人,身穿笔挺军装,是正在开门上车的姿势,距离西门非常遥远,几乎在镜头的最尽头,可以说和西门处于背道而驰状,头部只有喉结入镜,其余就是半个身子。
海东不明白,说:“三爷,这人……,叫我看跟西门擦肩而过的那位穿西装的都比这人更像。”
而黄春则有点沉吟了,他晓得爱情中的男女都是有第六感一说的,三爷应该也不例外。
不过三爷出口后他才知道自己只猜对了一半原因。三爷说:“黄春,你之前说,那个男人可能跟西门目前的事情有瓜葛?”
“对,不过这一程子又发现可能不是瓜葛的问题,而是这个男人在帮忙。”
三爷:“什么样的人,有能力在汉奸大案上帮到忙?”
他并不要回答,而是拿起那有半个身子的男人的照片,说:“你还说,这人很神秘,你把曾经在天津府做暗探的人动用了,依然很难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是什么人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
三爷的手在那半个军装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下,两下,他认定了自己的判断,说:“是特务!”
*
西单灵境胡同是北平最宽的一条胡同,肃奸委员会临时办公署选址在此,当初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自打他们在这里挂牌后,连原先的庙会都挪了地儿,胡同里镇日冷冷清清,仿佛净街了一般。
两辆军用吉普和一辆军用卡车经过卫兵站岗的门楼,先后驶入大院儿。
吴问雄和穿中山装的小组长从最前面的吉普下车,面色很难看地朝那幢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走去了。
作为南京方面的特派员,他们来北平一个礼拜了,苏韧案毫无眉目,线索一再中断,刚才带着军警去找最后一条暗线,结果也扑了空。
进到办公室落座后,中山装接过吴问雄让来的烟,低头闷闷地抽起来。
烟雾缭绕中,他说:“闹了鬼了,怎么有点线索就中断。”
吴问雄也在抽闷烟:“没错,是有鬼,内鬼!”
他摁灭烟头:“老左,军统那帮人……得提防了!不行接下来咱们调查的时候跟北平站分割开吧!”
中山装男人蹙眉抽烟,沉吟着说:“咱们过来只是配合督办,分割谈何容易,不过不留个心眼是不成了,接下来你暗中调查吧,没‘鬼’最好,有‘鬼’咱们也好跟上面交待!”
第38章 惊闺陆
北平的风是出了名的人憎鬼嫌,一大早房檐上的瓦片被稀里哗啦地扫荡着,院子里的积雪被一块块地揭起,往四面八方横冲直撞。
小东屋的窗花不知是何年糊的,多处破了细细的小缝,此时被风吹得‘噗出噗出’地响。朱氏今儿要上林家,她穿着那件从当铺赎回来的丝绵袍子,对着半块破了的镜子把发髻梳好。炕上两个龙凤胎抱着一只老虎帽子咿咿呀呀地玩,当炕那条破布帘子挂着,大小姐还在睡懒觉。
朱氏出门前不放心,把两个小娃用红裤袋拴牢。
她老娘今天有事不能带孩子,她只能丢给明带。
不过出行前并没有把明叫醒,明落难不过半年,从甩手不干活的大小姐到偶尔动个笤帚洗个碗已经是破了天荒,叫她耗上半天功夫待家里看娃一准不答应,但朱氏晓得怎样对付她,孩子在炕上拴牢是不会掉地的,往往等饿了才会哭,到时就算明没有醒也被吵醒了,而她虽是个四六不管的大小姐脾气,待弟妹却是亲的,到时想不带娃也由不得她了。
朱氏掩好门出来了,心中忐忑此行是否顺利的情况下,却依旧冷森森地后背一激灵,熟悉的感觉再次冒出,后背有眼,她倏地转身,对面是小北屋,窗帘严实,并无异状,只有狂风卷起的雪片扑打在窗纸上。
朱氏纳闷,满心嘀咕地走了。
*
北屋里,西门太太心跳如雷,孩子们一早都去上学上工了,她隔着窗帘观察了小东屋半个钟头,没计划今天行动,但机会却突兀地来了。朱氏出去时穿着丝绵长袍,发髻梳得光滑。这种打扮对于朱氏来讲算是隆重的,可见她此去必然耗时不短,现在小东屋只苏明和两个三岁小儿……
北风刮得呜呜响,地上和屋顶上的积雪四散飞扬,破旧的棉布门帘被吹得扑扑着,院子里的劳力一早便出去了,西屋的暗门子从前日外出就一直没回来,其余在家的老弱病残逢着这种地上有积雪天上有大风的天气也不出门,自在屋中缝缝补补。
西门太太六神无主,没机会时焦灼难耐,机会来了竟是这般无措,等等,先等等,万一朱氏并非远行,三五分钟就回来呢?
这一等便是半个钟头过去了,小东屋传来小娃的哭声时,西门太太再也不允许自己犹豫了,紧了紧披肩,拿着预备好的脸盆推门出院。
苏明被弟妹的哭声吵醒,拉开破帘子一看,原来是尿裤子了,把棉裤湿了个透,大冷的天,屋里没生火,棉裤很快冻得发硬,家里穷得没有第二件可替换,这样穿着一准要给冻坏。
她连忙披衣起床,把拴着弟妹的红裤袋解开,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怕弟妹掉地下没有去应门,而是喊了声:“请进。”
“没去学堂啊,明姑娘。”
西门太太搭讪着进来,昨天傍晚明已经去过她家了,小姑娘心性单纯,很是黏他们家的音音。
“婶儿快请进,家里乱的。”苏明小虎牙迎人一笑,她是个煮不了粥也做不了家务的,但迎来送往和琢磨生意却是长项。
西门太太勉强笑道:“刚搬来,不晓得胡同里倒水的一早就来,愣是给错过了,想着跟邻里先借一盆子,明儿再给还上。”
“还什么呀婶儿,不就是一点子水嘛,您快甭客气!”
苏明的北平话哪像那日跟特派员说的那般糟,溜得很呢,她本来就是想说的时候就说得溜,不想说的时候就索性借口没学会,泥鳅一样。
“我这就给您舀去,哦,您帮我拦着点这俩小鬼,甭掉地下。”
苏明动作麻利,话音没落就一手拿过盆,一手放开了弟妹。
西门太太本打算用借水做由头接近她家水缸,好把砒霜撒进去,何曾想现实是这个样子。西门太太也是个做母亲的,看到小娃娃在炕沿,便下意识就伸手护住。心中暗道出师不利。
苏明热络地舀水,屋里冰窖似的,水缸结了冰,她连冰带水一起舀进盆子,嚓啦嚓啦的,西门太太心里有鬼,小小的响动在她耳朵里放大十倍。一边是不远处苏明的舀水声,一边是炕上小娃娃的嚎啕声,西门太太越发紧张,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机会是好,但砒霜下进水缸,杀掉的可不止苏明,还有这刚来人世不久的两个小娃儿……
真是造孽呐,这两个小娃娃连话都还不会说,苏明这小姑娘也是小小可可的,跟自家音音十六岁时一样招人疼,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当真下不去手。
不,不行,必须杀!
西门太太赶紧给自己打气,死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家音音……目光落在两个小人儿身上,突然发现娃娃的两条小短腿冻在硬邦邦的棉裤里时,天下当妈的有通病,见不得小孩子遭罪,脱口便道:“糟糕!要冻坏!姑娘,快找件干棉裤。”
苏明端着水盆过来了,赧颜说没棉裤。她缺乏生活经验,正好遇到了可以讨教的人,赶忙问道:“婶儿,您看这样湿穿着凑合个把钟头应该没事吧,等姨娘回来她应该有法子。”
“你姨娘个把钟头准能回来?”
苏明一愣,转而摇头:“不好说。”
“那这样。”西门太太麻利地指挥起来,“把湿的脱下来,把他俩裹进被窝,棉裤搭到煤炉旁边烤着。”
说完有点愣神,方才发觉自己昏了头,来杀人的,管他小孩冻坏不冻坏!
棉裤褪下来,小孩不哭了。西门太太的脑子也清明了一些,这时小娃的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搭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冰凉,小小的,火柴盒一般大……西门太太的心软得无法呼吸。
苏明一面把弟妹裹进自己的棉被里,一面逗:“这就不哭了吧,真乖,等姐赚了钱,咱买八十条棉裤,穿一条扔一条!”
“婶儿,还得劳您驾,帮我再拦着点他俩,我去生火,马上就好!”
她哪里能马上生好,头发都差点烧着,煤炉还是冷铁疙瘩。
凤凰变成鸡半年了,就生过一回炉子,侥幸生着了,这次再生竟全没那么容易,手上脸上到处弄得一团一团的煤黑,着急的不得了。
西门太太无奈,说:“你来拦着孩子,我生吧!”
生着火,扫了地,把棉裤烤上,杀人的那点子勇气是再没有了的。她总算明白女儿为何一直没杀成了。根本下不去手!
她端着水盆回家了,疲惫不堪,关上门的一瞬,浑身像被抽了骨头,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双眼无神地发起呆。
杀人这样难,可怎生是好呢?
女儿为何不让那个人代劳呢?
那个人,那种职业,在一般人眼中与盖世太保无异,杀人对于他们来说如同家常便饭,他能为了女儿倾其所有,怎么在杀明这件事上却袖手旁观呢?
看来,女儿还是对自己有所隐瞒!
*
吴问雄正在蹙眉看月份牌,今天已经是新历 3 月 8 号了,时间过得飞快,案子却毫无进展,正在郁闷间,有个特派员推门进来了,关门前阴沉地往外面走廊两边扫了两眼,才放心说话。
“老吴,你跟戈亚民有旧?”
吴问雄说:“我和他都是黄埔 12 期的,怎么了?”
来人往椅子上坐下。“说说这个人。”
吴问雄:“我对他所知甚少,军校两年,也就见面点头之交,后来各自阵营不同,也便更加疏远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江山帮?”
“有所耳闻。”
戴笠用人,多喜用同乡,最为著名的是以毛人凤为首的三个江山人士,故称“三毛一戴”,不过特派员说:“还有几个隐秘的,戈亚民便是其中一个。”
吴问雄意识到什么,丢给对方一支烟,“说重点!”
特派员接过烟,说:“负责咱们审讯记录的那俩书记员,是他的人!”
吴问雄眉心一跳,“你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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