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丞一怔。
西门音沐在门口的光线中,身体轮廓仿佛罩了一圈阳光的虚边,之前怀里抱着的卷轴想必已经当掉了,现在空空如也。
“来点什么呢您呢?”小伙计问。
“请问有这个吗?”西门音将攥在手心里的一张纸条递给伙计。
走到柜台前的她眉目清晰,那双眼远观和近看全然不同,并非黯淡无光,反而镇静而从容,干净的书卷气中透着沉稳,恍若流光溢彩沉淀成了厚重的纯白。
方丞拿起茶碗,吹了吹浮叶,却没有喝。一个人,即使努力关闭心门,耳朵也是关不上的,隔着珠帘,他几乎听到了她的细微的呼吸声,明明不可能。
小伙计看着纸条道:“砒?砒霜?您要买砒霜?”
方丞一怔,砒霜?
第3章 小菊胡同壹
朦胧的大床上,西门音一团云雾地睡着。方丞刚刚洗过澡,一面擦头发,一面走过来,轻轻吻了吻西门音的额头,西门音睡眼惺忪间立刻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回来了?”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任凭方丞再怎样亲吻,她都像一只嗜睡的猫儿,一动不动地打着小呼噜。
他们住在重庆沙坪坝,除了这幢公馆和这张大床外,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了,方丞的根基在平津一带,多数资产都在战后冻结了,南下时三十余艘轮船又在汉口被日军炸毁,如今身无分文。
再次扬名立万是后来的事,眼下为了维持家用,他只能做个游击商人,倒买倒卖,赚些蝇头小利。
脱掉浴衣上床,睡着的西门音即刻搂住他的脖子,黏在他的怀里继续酣睡,她整整三个夜晚没睡觉,一直在等他。每次去成都办货都是如此,大轰炸让所有人神经紧绷,他去几天,她担心几天,直到他回来,她才能卸下紧张,之后便一秒都撑不住了,睡虫噬咬。
“身子好些了吗?”他吻着她的发顶轻轻问。
她气血虚,北平沦陷后,随国立清华大学一路迁移到长沙岳麓,跟了他后,又辗转来到重庆,连续的颠簸流离令身子更是不济,如此熬夜,哪能受得住,但她顾不上答,只管睡。
方丞腾出手向床头摸去,那里放着一只柑橘。
西门音爱吃青菜和水果,而重庆最近刚被轰炸过,市面上果菜稀少,一枚广柑已经到了三百法币的地步,夜里他从成都返回时,买了几枚回来。
他把广柑剥了皮,一瓣一瓣地撕去细筋,放在床头的小碟子里,摞起一座小山高,若他不这样做,西门音每次只会剥开一瓣,猫儿一样浅浅尝个味道,许久后才会再剥第二瓣。
他从小优渥,唯独 1937 年和 1938 年穷过两年,却在这样的时候,遇见最想珍惜的人,两人同居的日子清苦,买这样几只柑橘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碟子里的橘瓣浓香四溢……方丞睁开眼,空间里一片漆黑,他怔了数秒,打开床头的台灯,外面落地钟响起午夜两点的钟声,床上除了他没有旁人,这里不是 1937 年的长沙岳麓山,也不是 1938 年的重庆沙坪坝,这里是 1946 年的北平香山别墅。
睡意全无,他披上睡袍,到书房抽雪茄。
他曾经以为,西门音除非不在人世,否则不可能不回来找他,因为她爱他爱得神魂颠倒,可现实真的摆在这里,她活着,并且堂而皇之地回到了北平。这一度令他有种溃败感,但转念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她是那么的任性,让她向深爱的人弯腰不可能。
想起昨日西单牌楼偶遇的情形,她前怕狼后怕虎地徘徊在当铺门口,那种寒酸令方丞内心复杂,甚至有那么一瞬快心,离开他之后,她落到了何等田地可见一斑。
衣服旧、人旧,像一套陈年的线装书,死气沉沉,落着灰尘,无人问津。
眼中虽然有了成年人的稳重,但风采不再,现在的她,绝不会有当年那种搂着他脖子睡觉的娇憨之态了。
那般潦倒,却一直没有来找他。
可怜的自尊心!除了这一茬,方丞想不出别的原因。
不过,砒霜是怎么回事?
*
青灰色的下弦月缓缓沉向地平线,小菊胡同尚笼在幽蒙蒙的晨雾之中,卖生豆汁儿的吆喝声已经长而宛转地隐约传来――
“豌豆的黄儿来,好大的块儿来!,小枣儿的豌豆黄儿好大的块儿来……”
西门音刚刚起床,正四下端详着自己的屋子,昨天买回砒霜后,临时放在了床板底下,但今儿她要外出授课,把如此剧毒搁在家不放心,万一弟弟们不小心翻到可要糟。
端详几遍,最终撬开地上的一块浮砖,将小纸包掖进去,然后盖上地砖,依然觉得不够,便搬着脸盆架子往上摞,未及放稳,门口骤然传来敲门声,吓得她浑身一震。
“音儿,开水烧好了。”
是母亲的声音,西门音这才松了口气,打开门,说:“妈,您身体不好,何必起这么早。”
她母亲没有言语,将开水注入洋瓷盆里后,叹气一声在床沿坐下了,才道:“哪里睡得着呢。”
西门音看着母亲忧心的面孔,心中难过,她慢慢走过去,伏在母亲的膝上,安慰道:“妈,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定有法子……”
她母亲沉默,窗外微紫的天际透出一缕晨曦,屋子里影沉沉的,让人心中更为压抑。母亲忽然硬生生说出一句话:“何不找找姓方的?”
“方?”西门音抬起头。
母亲老脸红透,转了开去。
西门音尴尬地起身,默默在母亲旁边坐下。旁观者比当事人长性,若不是昨天报纸上看到方丞的肖像,她根本想不起那段年少无知的荒唐事,然母亲意难平,一直梗在心上。
不过母亲一向庄重,竟突然提出让自己言情书网的女儿去跟曾经私奔的男人托关系,她很错愕,不晓得该怎样回应。
但西门太太今天既然舍掉脸面说出了口,就没打算不了了之。
“报纸我看了……”西门太太虽然做足了准备要和女儿来一场交涉,但授意女儿去找方丞帮忙,究竟是一件羞惭的事。那张报纸,是昨晚小四儿吃完姐姐买回的油花生被她看到的,英俊的男人的脸,被油渍糊得清透发亮。
显然女儿对方丞已经完全放下了,不然不会心大到用印着对方头像的报纸给小四儿包花生,可眼下做母亲的却要……
西门太太郁结万分,终究出口了:“报上说,方丞在重庆给飞虎队献机两百架,成为南京政府的座上宾,这种势力,替咱们疏通那件事情有没有可能呢……”
“妈。不能去找他。”西门音出声。
“为什么?你怕被那个人知道?”
那个人……西门一怔,没料到母亲想的这么偏,赧颜道:“妈,没有谁,没有哪个人。”
她母亲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怕吵醒儿子们,朝北屋望望,然后声音低得不能更低。
“不用当我是睁眼瞎,做母亲的谁不希望儿女好好成个家,可是你瞒着牢牢的,莫非又是一个有婚约的男人?更或者连当年都不如,这回索性是个有家室的?”
西门默然好久,涩涩道:“妈,绝不是您想的那样,他没有家室也没有婚约……”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不该沿着这个话题往下,转口道:“您放心,眼下性命攸关,我哪里会有心思儿女情长……”
她母亲惨笑:“你竟也晓得性命攸关!若不是碍于那个人,你怎会放过方丞这一线希望!”
西门心中无奈,不晓得跟母亲如何解释。
关于方丞,母亲太不了解。
九年前的那场私奔、以及那段轰轰烈烈的情事,一向是家人极力想要捂住不提的一桩丑闻,父母从未盘问过方丞的任何事情,包括他的脾性。
尴尬的是,时过境迁,她和方丞早已陌路,母女二人却不得不谈论这个人。他们这个家岂止是落魄那么简单,简直就是惊弓之鸟。
她对母亲说,方丞非常极端,儒雅只是他的伪装,实际上狼贪虎视,为了生意拿亲舅舅下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相爱的时候她把这种野心勃勃看做是男人的魄力和魅力,但现在彼此陌路,她无法评判这种性格了。
关键是这样一个人,怎会顾念一个故人?
若说情分,那更是虚无的东西,七年的岁月已经过去,如今连她都已经琵琶别抱,更何况腰缠万贯的方丞。自己去找他,碰壁事小,被他窥到机密事大,那件事,对于商贾之人来说是空前的商机,方丞野心之大,恐会反过来利用她。
也许用怀璧其罪来形容不够准确,但总归她们只能靠自己。
第4章 小菊胡同贰
小菊胡同拐弯处的井窝子,独轮水车来来去去,水点子溅到了路过的冯太太身上,冯太太破口便骂。
她今儿满肚子生气,昨儿姑奶奶推掉了金先生的亲事,可今早她去复命时,竟发现大侄女仍在金家授课,她就纳闷儿了,不应该呀,东家提亲你不乐意,换做旁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准儿要辞馆,你竟浑不害臊?
转而寻思:莫不是成心跟我这儿拿搪吧。
于是直奔西门家来,进门就给了姑奶奶一句好的。
“敢情姑奶奶是瞧不上我们开烟馆的,心来喜欢这门亲事,可不乐意我做媒呗。”
姑奶奶赔笑:“您说哪里话,音儿是怕耽误学生,原先说好的教仨月,若是提前辞馆,人家一时请不到合适的,这眼见的再有半月就到日子了,音儿想着将就着上完就是了。”
“哟,合着是这份儿好心呐!多新鲜呐!”
冯太太的讽刺意味简直不能更明显,她絮叨几句告辞了,临走拿眼睛余光一下一下地扫搭姑奶奶,心想这家人怎么有点可怪呢?但是怪在哪儿,又说不上来。
金先生家位于灯市口附近,前院是红砖绿瓦的平房,后院是新式洋楼,小少爷福贵的书房在东边二楼,珠算已经学得有模有样,最近多是练习,刚才西门音列了几道加减法在簿子上,现下福贵正在噼里啪啦地反复计算。
西门音从他身边走开,站在后窗凝视对面西角楼,那里今天没有人出入,看着那清晰的黄铜门锁,西门音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
她在想:总这么候着不是办法,需是尽快想办法潜入。金先生提亲已是一个意外,再耗下去,恐怕还会节外生枝……
福贵的算盘还在噼噼啪啪地打着,她走过去指点一二,然后开门出去,打算去找金老太太。
后院到前院有段距离,穿过垂花门时,见两辆汽车老远停下,一位穿着裘皮大衣的年轻太太下车,西门音料想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想是东家有客,于是作罢,转身回去了。
金家是个大户,人丁兴旺,未出阁的小姐有五位,加上三房少奶奶,不用牌搭子,日日现成儿的两桌麻将。
此时少奶奶小姐们不知道前院儿来了客,她们屋子里大白天开着电灯,哗哗的洗牌声不断。
富室和穷人过的是两种季节,临近三月,乍暖还寒的北平,街面上的苦力还没有褪去冬天的棉衣,富贵人家却已春光乍泄。跟东交民巷的使馆一样,他们早年就在大宅门安装暖气设备,冬天堪比夏天暖,少奶奶小姐们全是春夏的行头,旗袍丝袜高跟鞋,配上烫发、以及或水红或亮银的丹蔻,一个个当真是人间富贵花。
老妈子掀帘子进来,说方先生来了,表姑奶奶陪着一起来的,老太太让少奶奶小姐们快去见过表姑奶奶。
金家本就是摩登家庭,平常也不避讳女眷见外客,听说表姐也来了,便推开麻将牌,往前院去了。
方丞来前事先通过电话,因此金家的三位爷全在家候着,此时主宾寒暄,纷纷落座。
男人们满脑子生意经,很快聊起了公债和战事,自打国府扩大法币发行量以来,多数银行家都面临被挤兑倒闭的风险,偏偏方丞每次都躲过去,像是开了天眼一样预先囤换大量银元,以至于现在北平的几家银行全都得从他那里调头寸。
女眷们一来,屋子里花团锦簇,高开叉的旗袍,油汪汪的红唇。
方丞不觉就有点分神,想起了昨天那个衣服陈旧、人也陈旧、但眼睛却深如海洋的西门。
抗战期间金家女眷们没有逃去后方,这会子跟表姐伍乘打听重庆见闻。
伍乘戴着一枚精光潋滟的粉钻,光头十足,金家二少奶奶端详着,说比她收着的那一枚还要上乘。“这些年给打仗闹的,北平世面儿上缺好货,想不到你们在后方竟能得着。”
伍乘说:“也是早些年香港还太平的时候,碰巧有个跑单帮的带到了重庆,给我遇上了。”
二少奶奶拿着那枚粉钻给他家大爷看。“大哥你瞧,这件总能入你的眼。”
金先生笑微微地扶了扶眼镜,一边端详,一边点头。
伍乘笑道:“看来表哥是个懂钻石的,不像我们三爷,光头不光头的他不在乎,光头差,但一眼看着好,便就好。其他光头再足,也不如他一眼瞧中的那个好。”
“嗷?”“金家二少奶奶看向方丞。
方丞含笑承认:“浅薄的很,我确实不懂。”
二少奶奶笑说您过谦了,转而问他家大爷:“大哥最近瞧过的,恐怕都不及这枚吧?”
金先生说:“可不,回头我再托人去上海瞧瞧。”
伍乘不解:“这话怎说的,表哥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对这种东西上心?”
金先生呵呵笑着,又扶了扶金丝眼镜。
老太太说话了:“甭提了,还没顾上跟你说,你表哥相中了福贵儿的家庭教师,要张罗呢。”
伍乘:“要娶新嫂子了?那敢情好,快叫过来我相相。”
金老太太笑对身边人说:“刘妈,你去,就说表姑姑来了,给表姑姑考教考教小侄儿的学业?叫先生一块儿过来。去。”
伍乘喜道:“大嫂走了也一年多了,是该有个当家理纪的人儿了,不过以表哥的条件,娶个小姐也不在话下,怎就找一个出来做事情的?”
金老太太道:“可说呢,谁劝都不听,还好这姑娘不算坏,模样好,学问也好。”
伍乘一听这话,晓得是老太太并不怎样反对,再看旁边的金表哥,四十好几的大老板,此时竟透出点含羞带怯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看得出,金表哥对这位教书先生是上了心了。
伍乘笑笑,转而问姑母:“家世呢?是正派人家吧。”
“家世还好,只是兄弟多,四个,最大的才 15 岁,最小的 9 岁。”
“敢情表哥的小舅子比自己闺女还小。”
金老太太说:“她父亲是北大的教授,抗战那会儿跟着教育部往云南去了,还没回来。听说学问倒是好得很,过去在北平的时候常常见报,叫什么来着?文兰,那位西门先生叫什么?”
伍乘一听西门二字,眉心登时一跳,下意识看向方丞。
方丞和她的反应一样,不过已经来不及扭转接下来的会面了,因为西门已经带着福贵儿进来了。
第5章 灯市口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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