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儿,快来见过表姑母,姑侄儿可是头一回见呢!”金老太太呵呵笑着。
西门音一进门便震住了,她没想到节外生枝的情况这么快又出现,唯一心存侥幸的是,方丞能不能构成威胁还未可知,毕竟在北平这个圈子里,遇到认识人是概率极大的事情,他们未必一见面就看出她接近金家有企图,所以自己决不能乱了阵脚。
一!
二!
和方丞对视二秒后,她选择了落落大方,点个头算招呼,然后抚摸了福贵儿的肩膀对金家太太道:“这一程子进步很快,珠算尤其出色。”
方丞亦点个头,似是在回应她的招呼,那般温文尔雅,心底情绪未露半点端倪。
重逢第一面,就这样以落落大方和温文尔雅,筑起了层层坚冰,双方都能透过坚冰看见彼此,却也都在折射下面目全非。
只是方丞不明白,她经历了什么,竟能做到如此四平八稳?
曾经的你侬我侬、曾经的赤裸缠绵,曾经的一幕一幕……他夹着烟卷的左手背上,有她在最后一夜咬下的齿印。如今她不再是娇俏少女,但一口细白的糯米牙一如从前。眼下重逢,她难道不该是荡气回肠、脸热心跳、愣怔失态……吗?
可是没有,她气定神闲。方丞觉得被什么不良情绪挑衅到了。
“福贵儿,给大家背一背九归口诀,背的流利,明儿可以少练一组算式。”她微微笑着,循循善诱间不失师者的端庄,人淡如菊。
小孩儿开始背诵,百灵鸟一样清脆的声音中,人人的注意力都在西门身上。
比起屋子里其他女人,她仿佛仍在过冬,灰格子布的绵旗袍,大衣挽在臂上,左手握着一双雪白的绒线手套,耳垂光秃秃的,他当年亲手给她戴上的那对泪滴形状的翡翠耳坠,想必早已躺在当铺。
战时潦倒,她最光鲜的时候是俩人在一起之前,白净的十六岁女学生,眼眸晶亮,穿着襻带儿黑鞋,藕样的手臂荡在喇叭袖下,她站在岳麓书院的门口,青瓦白墙是她的背景,而跟了他后,物质匮乏、衣着黯淡,他没能给她优渥的生活,甚至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所以分开的这些年,他虽然恨她的决绝,但却常常感到疼惜。
眼下就是这种两头不靠的心情……
*
西门音深知自己是众人尤其方丞的焦点,她只能将自己的焦点放在福贵儿身上,一字一字听着福贵儿背口诀,以此让自己镇定。
福贵儿背完九归口诀,撒欢儿开心,因为总算散课了,西门音紧绷的神经在他的活跃下也稍稍松弛了一点。
谁知福贵儿忽然喊:“叔叔,你的烟!”
方丞只是淡淡看了一眼燃到了底、若不是这一声喊,就烧到了手指的烟。
从容到满屋子只有包括他在内的三个人知道这是失态。
老妈子连忙上去掸烟灰、递烟碟儿。
福贵儿说:“完了,叔叔也被狗咬过,跟我一样。”
方丞看他盯着自己手背上的齿印,微微一笑道:“是啊,一只没良心的狗。”
小孩儿不止眼睛够尖,还够话痨,说:“瞧,我这儿,还有这儿,给我那只卷毛咬了两次,狗牙贼尖,倍儿疼!”
众人笑了,老祖母嗔道:“还说呢,狗都嫌的东西!哎,西门先生已经上完一个钟点了?”
老太太看到西门手臂上挽着大衣,故有此问。
旁边的老妈子说:“可不,姑娘正要走,我给您叫来了。”
“走?那怎么成,今儿福贵生辰,席都安排好了,漏了谁都不能漏掉几位先生。”
西门音原本到口的告辞硬生生被顶了回去,她知道金家老太太以及一众女眷的热情,推托一句能换来二十句花样百出的挽留,没的让自己更加聚焦。
老太太看西门好像全然不知今儿晌午的宴席,不禁问自家大少爷:“难不成你昨儿没跟西门先生知会一声?”
金先生笑着扶了扶眼镜,说:“那什么……”
二少奶奶笑了,对老太太道:“大哥一向心细,您又不是不晓得。”
她此话说得含糊,但在场人人都知其意,寿宴随礼是常态,金先生不愿西门破费,所以没有提前知会。
金先生是好意,但二少奶奶把无需点透的意思给点透了,就有点多余,老太太怕伤着西门的面子,说:“西门先生快甭站着了,这些日子福贵儿可叫你费心了。坐。”
西门说:“不了,正好还有一些算式没练完,我带福贵儿回书房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处心积虑来到金家,为的就是进入西角楼,运筹许久找不到时机,今日东家忙着待客,或许是个机会,所以今天这点尴尬她能承受,能承受,承受,受……分明是在逼自己,分明是煎熬。
*
她带着福贵儿回书房练完算式,站在窗前不动声色地观察院子里的情况,临近开席,仆佣们多数被调去了前院,留在后院的只有一位小脚的老妈子。
她摸了摸自己袖袋里的钥匙,心跳砰砰,眼睛的余光处有东西闪闪发亮,她转头,自己的脸出现在书架旁边的镜子里。
要命的巧合,每次心怀歹念就被镜子照到,但她挪不开眼,瞠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文弱、紧张、惨白,哪有一点行凶的质感,明明身在温暖如春的书房,却浑身透着一种风雨飘摇的凌乱。
在前院众目睽睽的处境下尚能稳住心神,眼下却不等行事就开始小鹿乱撞,真替自己着急。
不过当她发现那位老妈子移步要往前院走去时,立刻严阵以待,随即开门下楼。
到了一楼门口正要出去,听到那位老妈子在跟人招呼:“哟,二位来啦?是大爷派车接来的?”
“可不,我们自己来就成了,还劳驾汽车夫专程跑一趟。”
说话的是福贵儿的国文老师和外文老师,显然东家也没有事先告知生辰宴,而是刚才让司机上门去请的。
“真要谢谢您啊刘妈,得亏您昨儿提点我俩,不然空手赴宴多不体面。”
刘妈说:“甭客气,也就您二位我敬重,换做那种狐媚子假先生我就瞧不上。唉,可怜我们大少奶奶走的早,给人家腾了位子。”
老妈子压着嗓子说话,但西门还是听的清清楚楚,经受煎熬的一天,但她只能受着。
只是今天她又要落空了,听刘妈后面的话音,似乎并不打算离开后院,东家特意让她留守这边照应的。
西门失望地返回二楼,过一时国文老师和外文老师上来了,礼貌地和她寒暄,说东家有贵客,她二位不好待在前院,便过来看看福贵儿。
俩人拎着手袋、提着寿礼,这让本来心情沉重的西门更加赧颜,金先生原是一番好意,但到时人人贺寿,只有她两手空空,那要多么难堪呢。
现在去买虽也来的及,但身上只带着三枚铜子儿,至多够给小四儿买只枣儿窝窝……
正在踌躇,有人敲门,国文老师离门近,随手打开,外面站着的竟是海东。
海东跟生人颔首,然后看向西门音,请她借一步说话。
西门音怔一下,随即跟两位同僚点点头出去了。
海东在前她在后,到了一楼,海东将手上的实木雕花盒递过来。
“三爷让我给你这个。”
西门音莫名,但看清木盒上‘金榜题名’以及‘文房四宝’几个大字后,她立刻明白了,这是寿礼。
海东说:“刚买的,三爷让你拿它应个急。”
第6章 灯市口贰
西门音意外,她在三秒钟转了心里十八弯――方丞依旧如此心细?但细归细,究竟断开七年之久的旧情,没必要特意差人去帮她买一份寿礼。
这种妥帖放在从前是暖心的,那时候相爱,且彼此也都年轻,但如今时过境迁,各自都已面目全非,难保不有邪念。
毕竟当初是她抛却了那段风月,而今意气风发的大实业家重逢落魄旧情人,激起怀旧心理是大概率事件,甚至勾起当年的意难平也是常事。不论是哪种情况,她都应该尽量避免,为了自己那件必须做但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她必须躲避熟人,决不能跟方丞有任何瓜葛。
她道:“海东,你也回来了,真好。方先生的心意我在此谢过,但这礼我不能要。”
“好吧。”海东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拒绝,说:“那我以方先生的名义替你把礼物送上去,到时候,你和方先生之间是怎么回事,就请你自己当众解释!”
气氛陡然凝固,西门音语塞。
海东冷静地看着她。事实上,他和西门音非常熟悉。
当年方丞落难时,身边只有他和西门音。那时的海东十七岁,西门十六岁,三个人同甘共苦,经历了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两年。老熟人,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性情。
所以,西门音将那寿礼接住了,因为她知道,海东干得出来。
转身上楼前,她颔首说了句:“劳驾替我谢过方先生。”
海东没言语,看着她端庄地走上楼梯,内心比三爷还复杂。他对西门音是有气的,气她当年对三爷的决绝,但同时他又对她有感念,感念当年同甘共苦的一点一滴。
那时候他们穷困潦倒,而三爷倒腾生意又太过激进,欠了很多债,经常被地痞袍哥追杀。
定居沙坪坝是后来的事,早期他们居无定所,到处打游击不说,还担惊受怕,有时候袍哥半夜打探到地方赶来,他们就得连夜出逃。不论跋山涉水多么艰辛,西门都没有半句抱怨,男人走多少路,她一个弱女子就紧紧跟着走多少路,连停下来歇一歇都没说过,她不愿被视作累赘。有一次脚掌扎了铁钉,她一路不吭声,直到抵达安全带,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十六七岁的女学生,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跟他们在一起的两年却洗衣烧饭样样来,而她究竟是个读书人,又是一个算学天才,学业上天份高的人似乎生来就对家务笨拙,尤其一开始那阵子,几乎天天不是烫坏手,就是烧着头发。
每天当海东和方丞赶回来烧饭时,她都提前把饭烧好了,只是人像是被炮轰过,头发凌乱、脸上煤黑,没来及拾掇自己,手忙脚乱怕他们看见。
海东敬重过她,没见过哪个女人能像她那么坚韧、那么勇敢、那么吃苦耐劳,更没见过哪个女人对待爱情那么狂热,为了方丞几乎把生死置之度外。
但就是这样的西门音,她曾经有多么狂热,后来就有多么残忍。
有时候海东回想从前,甚至怀疑西门是年少无知,故意耗费两年的青春去吊人胃口,她不怕吃苦、不怕流血、不怕死,用尽狂热的情爱、用尽坚韧的耐力、用尽撩人的情欲,简直就是使劲了浑身解数把自己刻进三爷心里,然后戛然而止,不辞而别。
一个男人可以忘却很多浮花浪蕊,但怎么能忘却生死与共的知音。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那么的美艳过人、天才过人。出众的算学天赋让她十四岁便进入国立大学,有她在的那两年,三爷的生意账目无需动算盘,她只需心算口算,便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些年,三爷常常整夜整夜坐在书房抽烟,海东知道他是在怀念西门音。
可是,西门音这些年去哪了?为什么中途传出死讯,后来却又忽然出现在了北平?
*
哗啦啦的洗牌声从不知哪个屋子里传出,开席的时间还未到,金家女眷们陪着伍乘搓起了麻将,老太太回到内室的烟塌上吞云吐雾,男人们继续在堂厅聊天。
今日的宴席并未邀请外客,方丞和伍乘赶上也属巧合,但临近晌午时,却有世交不请自来,并非来贺寿,而是来堵方丞的。
财政部后天将要再次发行法币,目前的北平,连中央银行都头寸告急,其他银行更是山穷水尽,只有方丞的银行还能勉强腾挪。这些天找他调头寸的商人几乎踏破了他家老宅的门槛,以至于他从后方回来这段时间一直避在香山的别墅,连事务所和厂子里也不去露面。
今日行踪暴露,想必是刚才来找金先生报账的那位襄理所为。
方丞应付完这些人,才顾上听海东过来复命,得知西门收下了那份寿礼,他终于觉得之前那种来处不明的暗火被冲淡了些。
金家的宴会厅很大,餐桌区域外是真皮沙发,金家小姐们搓完麻将显是又补过妆、换过旗袍,乍一走进来,仿佛绫罗绸缎的洪流一般照亮整个厅室。
金家的几位爷均是中人之姿,但小姐们却惊天绝艳,加上战时在孤岛滞留数年,打扮趋于沪上风范,旗袍裱得紧紧,显得腰身又细又软,而两个乳峰异军突起。她们装束虽然时髦,但性情却传统而大方,典型的名门闺秀。
开席前,趁着三位家教先生还没有进来,二少奶奶拉着小姐们给福贵儿陈列寿礼,既是图个彩头,也是为了对送礼之人表意。
“瞧瞧,福贵儿,这是表姑奶奶送的如意,水头比我这翠镯还好呢!还有方先生的金算盘,不愧是大实业家,送礼都送得有排面。”
方丞对此报以微笑,留意到门口有人进来。
三位文雅的女先生,其中包括西门音。大观园里的林黛玉,即便红楼众美个个柔弱,终究最病弱的还是她。而在文雅的人群里,西门的长相从来是更雅一层,虽然她内心住着一个敢爱敢恨的疯鬼。
二少奶奶没有留意到门口来人,又把寿礼亮了一番。话音落下后,国文老师和外文老师含蓄地过去把自己的寿礼交给福贵儿,一个是银锁,一个是精装本唐诗三百首。
方丞想着这些礼物虽不贵重,但符合教书的身份,而他替西门准备的那一份也很恰当,是一只砚台,他特意嘱咐海东不要买太贵的,不然与身份不符反而欠妥。
西门音含笑看着两位同僚送罢礼,然后才走过去。
方丞一怔,他注意到她的手上空空如也。
西门音温柔地拉起爱徒的小手,说:“实在抱歉,老师不知道今儿是你的生日,不曾备下礼物,赶明儿老师给你补上,好不好?”
她感觉到一束目光凛冽地投向自己,但她从容地把话说完了。
第7章 灯市口叁
她宁愿选择空手而来的尴尬,也不接受他的帮助。
方丞气笑。
拿出一支雪茄,在烟匣上顿了两顿。
旁边的金先生连忙擦了一根火柴送过来,方丞道了声“劳驾!”将烟就着火去吸,结果却没吸着。
因为金先生满心都在内疚着对西门的失误,手上划着火柴在给他点烟,眼睛却看向那群展示寿礼的女人堆,于是火苗偏到了姥姥家。
听见文兰说:“哪儿的话,西门先生快别在意这些个,都是大哥做事不周。”
金先生连忙隔空赔罪:“是是是,得罪!唉,得罪!”
说罢想起还在点烟,于是把火继续往前送了送,但是火早就灭了。
对着一根燃尽的火柴棍儿,方丞只好抬头看金先生。
哪知金先生手上保持着点烟的姿势,脸却仍在对着女人们的方向赔不是。
还好海东注意到这番窘境,过来给他点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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