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属于2018年的记忆慢慢回溯。
记忆果然易碎,一旦脱离了文字与实物的载体,就被人类本能的遗忘缺陷无情打碎, 当下的人只能凭借零星记忆谨慎拼缀出片段式画面。
临街公寓楼下花开花败的山茶树、波士顿实验中心细胞超净台外人来人往的走廊、Copley Square上瞬息万变的盛大烟花……
它们都变身为缺页的连环画, 即使缺少了开篇和结尾, 却也能隐隐猜测出故事的情节。
在视觉与听觉的双重感官刺激下形成的长期记忆,无法拼凑出具体日期和地点, 只记得小小五平米的留学生公寓内, 电脑屏幕上“The errors”鲜红得刺眼,与此同时楼下房东奶奶准时响起了嘈杂电视声。
激光扫描共聚焦显微镜预约再次失败, 佟霖烦躁地抓了下头发,一声哀嚎后将脑袋埋入枕头里, 随后又挣扎着爬起床把便利贴上的所有实验计划往后推延两小时。
共聚焦拍摄再次推至晚上七点,细胞房重新预约至晚上十一点,这意味着这又是熬夜的一晚。
一模一样的流程基本每周都要复现两到三次。
下午六点,纵使心中涌现多般无奈,佟霖仍然背起书包,双脚迈向楼梯,最后愤恨地踩在厚重地毯上,暗下决心离开波士顿后要狠狠昏睡补眠。
“小姑娘,我的楼梯没有得罪你。”坐在一楼沙发上看新闻的房东出声提醒,一位华裔老奶奶,刀子嘴豆腐心的典型。
佟霖对此充耳不闻,走去厨房倒了杯酸奶,“女士,你的网络到底什么时候能更换?”
还有这个如同虚设的中央空调。
“我的晚间新闻播放正常,小姑娘你应该找找你自己的原因。”
一杯冰酸奶下肚,浑身的燥热堪堪压了下去,她不想和房东太太争论无线网络和电视信号接收的区别,自顾自穿过客厅,站在玄关处寻找钥匙。
此时千禧年初生产的老旧电视里播放“Tonight will play host to a feature of celestial spectacle known as the Supermoon(今晚将出现超级月亮这一天体奇观)”,房东奶奶嫌弃她翻动的声音吵闹,音量调至最大。
新闻播放的每个单词都如风一样贯入耳朵,然而这样浪漫但无聊的新闻激不起下周末晚上需要汇报实验数据的佟霖心中任何一丁点波澜。
一则新闻播报结束,汗液浸湿紧贴在身上的内衣,终于找到那串掉落在鞋柜后方的钥匙,是无意掉落还是故意藏匿,这只能问房东太太的宝贝外孙。
木门被拉开,一只脚跨出房门,客厅又传来老太太阴阳怪气的声音:“小姑娘,真可惜,不能和我、还有Uricl一起赏月了。”
佟霖心态微崩,顾不得礼节,“谁要和你宝贝外孙一起!!”
她气鼓鼓地骑上留学生二手群购置的自行车,一路上的自然风吹散焦躁,半小时后达到实验中心门口。按照惯例将书包存储进衣柜,取出便利贴和实验记录本,站在共聚焦仪器室门口等待。
没有办法和古怪的房东太太多待一分钟,提早到达实验中心的佟霖,此时正百无聊赖地靠着门外,用圆珠笔在便利贴上随手记下方才背的法语单词。
她与公寓楼上的闻师姐一家约定了交换结束后开展为期一周的法国旅行,即使不确定这样的口头预约是否能奏效,她依旧认真对待她的第一次跨国旅行。
‘la lune’,中文为月亮。
’le clair de lune‘,中文为月光。
记单词的手指一顿,笔尖不自觉被浪漫文艺的法语传染,她瘪了瘪嘴,最后在实验计划便利贴的“4.人脐静脉内皮细胞传代”后添上了“5.记得抬头看看月亮”。
共聚焦仪器室门打开,佟霖收了纸笔,回忆碎片的画面随即切到下一帧。
预约又一次失败的夜晚,她在晚上十一点半走进了N23号细胞房。
这间房间位于走廊尽头,有一大半面积被用作堆放生物材料,中心空闲细胞房充裕,大部分人都不会选择N23号,而佟霖乐得把它作为秘密基地。
如往常一样,临实验开始前,佟霖打开生物安全柜的紫外照射,撕下便利贴,将其贴在生物安全柜的玻璃移门上。
这才注意到移门上还贴有那日忘记带走的便利贴。
房间远,连打扫卫生的安全员都在偷懒。
佟霖略显无奈地撕下便利贴,正打算揉成一团丢进桌面垃圾桶时,就看见便利贴渗出反面的笔渍。
在夹杂法语单词的零散实验计划的背后,一行笔意苍劲的钢笔字――
“谢谢你的月亮。”
……
车子已经不知不觉穿过横跨苏南苏北的苏江大桥,停在梧桐大道分岔口的红绿灯处,林景舟半明半暗的侧脸隐在昏暗的灯光下。
奇怪的感觉。
期待又紧张。
心里有什么东西,因为这感觉,在疯狂生长。
“是你吗?”她的睫毛轻颤,踌躇着开口。
林景舟没回答,方向盘正转了一个弯,车子没有驶向车流涌动的梧桐大道,而是朝东开了一千米,随后靠椅推背感强烈,车子正式驶入紫景山后山的山间小道。
他才慢条斯理地回:“想看超级月亮吗?”
“我都和你从派对上私奔了,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佟霖笑,林景舟也笑。
与此同时,他打开了车内音响,《No direction 》的钢琴与鼓点前奏响起,Racheal Yamagata的理智且克制嗓音在整个狭□□仄车厢内回荡。
月光透过车前窗,肆无忌惮地洒进整个车厢里,佟霖侧着身子,在林景舟的银框眼镜里看到了整个月亮倒影,这样的月亮比以往更亮更大,他的眼睛比以往更闪烁。
而此刻城市的霓虹灯光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寂静的山间夜晚,窗缝里的风变得更急,空气更清晰。
在酒意被吹散的最后一刻,音响重复唱至“Where do we go from here(我们将去向何方)”,车子停在了紫景山后山半山腰的停车场,空旷寂寥,与在山的另一面是聚众人群截然不同。
他们两人下了车,佟霖站在车门处,俯身纵览整个苏南夜景,低头是大片大片的、让人震撼的山茶花树,白色和墨绿交织,抬头是可望不可及的超级月亮,皎洁与晦暗绞缠。
落了灰的记忆碎片被主人重新捡起,原来已经形成的短暂记忆也能经过重复刺激后变成长期记忆。
公寓楼下有一颗粗壮的茶花树,据说这颗树是房东太太在她八岁那年移民波士顿时在门口种下,佟霖不相信,觉得这又是房东太太的信口胡说。
但她仍旧抱有期待,没有见过山茶花开花的她在谷歌和ig上搜集在茶花的照片,在夏天期盼冬天的到来。
波士顿的初冬比其他地带气温都要低上几度,房东太太舍不得开充足的暖气,被冻醒的佟霖郁闷地起了个大早,却意外地成为了看到山茶花开花的幸运儿。
满树枝的温润淡雅山茶,惊艳了一整个冬天。
于是佟霖停止推动自行车,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第一朵山茶花,转身朝实验室中心驶去。
她的运气难得爆发,在白天就预约到了三个仪器平台的名额,因为实验提早结束而心情大好,却在再次回到公寓门前时,意识到运气守恒原则的准确性。
初冬的第一朵山茶,被她弄丢了。可能是丢在公寓到中心的路上,也可能是丢在某个仪器工作间,或是自习室的桌椅上。
被上帝眷顾过的人永远不会珍惜,她已经有满树的山茶花和满地的花瓣,怎么可能再为了一朵凋落的山茶而大费周章。
于是在山茶树花开的第三天,她再次走进N23号细胞房,生物安全柜的玻璃拉门上用马克笔写下了一行字――
“这朵花可以送给我吗?”
像是心灵感应,佟霖转头看了眼身后堆放生物材料的上方,就是她丢失的那朵山茶花,只可惜白色花瓣已经染上了枯色。
她大概能猜到他是谁,他的字很好看,即使是用难以写出笔锋的马克笔也能有的独特风韵。
上次便利贴事件突发,为了不惊扰到同间细胞房的同学,她改了贴便利贴的习惯。
便利贴神秘人成为无聊留学科研生活的调味剂,她在深夜辗转反侧时,也会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于是在学校预约平台上查询到了N23号细胞房的预约情况。
学校为了保护学生信息,只公布了一部分信息,Student id:Lin。
和她的猜想一致,是个中国人,还是个奇怪的中国人。
佟霖以为她因仪器预约而颠三倒四的实验作息就已经足够奇怪,而这个奇怪的人在美国过着中国时间,预约实验时间都是在下半夜。
她再次登陆预约系统,近日的N23房预约名单上只有他们俩的名字。
只能是他。
她对神秘人没有反感,更多的是好奇,是对陌生事物的天然好奇,但也没有轻易打破陌生人交往的间隔,只是远远伫立观察。
佟霖不懂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要一朵快要枯萎的花,但也没有回绝他的必要,结束细胞实验,在再次打开紫外灯前,她从生物安全柜里取出一支马克笔,在玻璃拉门上写下――“好的”。
等她下一次走进细胞房时,那朵枯败的山茶花消失不见,玻璃拉门的字被酒精擦掉,又重新写下了两个字――“谢谢”。
……
林景舟从后备箱里取出900mm定焦镜头和相机支架,在车头处固定好,又重新打开车后座,取了瓶野格和毛毯,毛毯给佟霖披上,准确说是把她整个人包括脑袋都裹在毛毯里。
“要来点吗?”
林景舟靠在车头,侧着身子看向佟霖,见她笑着摇头,又自嘲地说:“藏了四年的酒终于派上用场了。”
实话实说,他仍像四年前那样没什么太大的长进,手抖的厉害,必须靠酒精麻痹神经,才显得不那么狼狈。
佟霖也靠在车头,没看月亮,看他,月光倾洒在他的侧脸,短发在寒风中凌乱,骨节分明的手指举起酒瓶大饮一口,喉结快速地上下滚动,他开口:“其实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我没那么好。”
林景舟又顿了顿,嗓子像是被千万斤棉花堵住,不上不下,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从何提起。
空旷的停车场里出现短暂的沉默,佟霖用余光去看他,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却带着一丝无奈和嘲弄。
对自己的嘲弄。
这一个月里,她见过各种样子的林景舟,靠在沙发上撸猫的他,开组会时严肃的他,一整天连轴转后疲惫不堪的他。
有时候觉得生活像是在开盲盒,不知道会开出什么样的手办,但无一例外都是精致包装后的“林景舟”,符合她的设想,是高高在上、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科研天才,仿佛他本该如此。
但是现在他偶然微露出的一点怅然若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蔓延。
酸楚更多。
心里原本正在疯狂生长的枝桠开始控制不住地分岔。
林景舟深吸一口气,垂着眸,“当初去波士顿其实不是我的本意……”
话还没说完,疯狂生长的枝桠化做未名的力量,佟霖靠近一步,闭上眼睛,迅速地在林景舟的唇上一碰。
唇与唇接触的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反应,佟霖又坐回原位。
而后她握住毛毯的手在颤抖,声音更是颤得不行,控制不住地结巴。
“这是……”
“我的本意。”
第46章 新年快乐
“我已经和你父亲提出协议离婚了。”
“嗯。”
林景舟的声音干涩, 没有一点生气,他已经整整两天没有进食,也没有力气再去猜测这样每年都会重现两至三次的话语的真实性。
电话那头的人也没打算得到回应, 继续自顾自地通知:“你父亲已经安排妥当,你下个月启程前往波士顿重启课题。”
林母的声音落下,电话里只剩下死寂般的沉默。
无声的对峙。
是林景舟的态度, 是林母的惯用伎俩。
最终他还是缓了缓语调, “不用了。”
“你的意思是不去?”
林母的声线高了几分,尖锐的嗓音划过鼓膜,随后林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又恢复往日对待学生时的温柔模样, “这件事你要想清楚。”
下一秒, 电话被林父接起, 林父做了一辈子大学老师, 声音里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威严,“现在学校已经暂停你们课题组的实验许可了,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林景舟的思绪凝固,反应迟钝,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他甚至有点沉迷于身体不自觉的慢节奏。
他只说:“学校会调查清楚的。”
对面的人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反问道:“这是你老师个人的事,难道学校多耽误一天出结果, 你的课题就一直停滞不动吗?”
“从你爷爷开始, 我们林家就没有延毕的人,林家丢不起这个人。”
“这事儿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博士毕业本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平均毕业年限是在四年到六年,大部分人都会根据课题进展具体情况来弹性调整就读时间。
任何人都能申请延迟毕业, 但林景舟不行。
任何人都能选择自己的未来,但林景舟不行。
他的爷爷是中国最早一批材料学家,国内高分子材料学的开拓者之一,科学院、工程院院士;外公是中国著名科学家、金属材料学专家,工程院院士;父母也是相关专业的教师。
在外人看来,这样家庭出生的孩子,人生自带无限光环。林景舟有着人人羡慕的家境,有着一副上天眷顾的好皮囊,而延迟毕业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林景舟的人生就是一条既定的轨道,他是轨道上定好时刻表的火车,科研是终点站。
他是谁不重要,是哪列火车也不必在意,重要的是需要一趟准时准点出发到达的列车。
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林景舟生来早慧,不仅很早就明白自己必然走向科研这条路,在内心深处也很敬佩像林老爷子这样为了科研事业奋斗一生的人,并愿意为了这样的目标承受一切来自父母的高压。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约是在研三的时候,常年患有高血压的林老爷子突发脑溢血,出血量大,出血点在极度危险的脑干处,昏迷半个月的林老爷子最终在icu病房医护人员的照顾下慢慢转醒。
自幼由爷爷奶奶带大的林景舟,不放心在国内的林老爷子,向父亲提出留在国内读博的请求,却被无情夺回。
“因为爷爷的病,你已经耽误了本硕的七年,还选择在国内读博就是在葬送掉你的前途。”
国内双92高校的青年教师招聘最低要求也需要国外高校就读与就职经验,当然林景舟也有其他选择,比如gap(间隔年)一年,等林老爷子的病情基本好转后再前往LA。
36/52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