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林父坚决不肯松口。
林景舟有时想想,林父的这话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的薄面和自尊。
林父的一辈子活在位于金字塔顶端的长辈的阴影下,毫无天赋却也硬着头皮报考材料学,咬着牙准时毕业,却在学术上毫无建树,磕磕绊绊一辈子也就评上了副教授。
他自负到以为可以用小辈的天赋和成功弥补自己的碌碌无为,却殊不知为学术论的丑陋嘴脸更是狰狞。
林景舟还是坐上了前往LA的航班,他渐渐不懂科研的意义,甚至不明白他是在抗拒科研还是在抗拒固执己见的家庭。
博士二年级这年,林景舟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向学校提交了gap申请,申请没什么意外地被拦了下来。
原因无他,学系主任是林母的博士师兄。
同年夏天,他的博士导师被同僚构陷贪污科研经费,实验室被查封,课题组所有人都在等待学校的调查结果。
林景舟在导师的推荐下独自前往波士顿实验中心继续开展课题,成为实验室第一个离开的人。
初到波士顿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景舟活得就像是潮湿地下室里苟且的蚯蚓,在暗无天日的土壤里苟活。
即使他居住的高级公寓是波士顿的地标性建筑,即使阳光也从来不吝于照射至三十七楼的高层。
为了避免与社会接触,林景舟只选择在深夜做实验,把自己埋在实验中心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只有这样才能沉得下心缓慢地思考,他到底在想要什么。
他一直都知道这件狭小细胞培养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这个陌生人的记性不太好,经常会落下东西,有时候是一只马克笔,有时候是玻璃拉门上没有撕下来的便利贴。
“2018.7.16 实验计划
1、Western blotting电泳、封闭、二抗孵育
2、细胞计数、细胞12H给药
3、糖醋鱼,记得去师姐家路上买条鱼。”
“2018年8.10 实验计划
1、共聚焦拍摄
2、整理实验数据
3、细胞冻存(存放在H3号-80冰箱)、细胞传代
4、去Open newbury买糖葫芦。”
除却实验计划外,便利贴上时常会有法语单词的拼写,会有旅游攻略的网址,会有酸奶的品牌……
偶尔瞥到上面对房东太太的吐槽,圆润的小学生字体里也抵挡不住愤怒,林景舟会难得的勾唇一笑。
但也仅此而已。
八月中旬,他一如既往地在凌晨抵达空无一人的细胞培养室。
培育的贴壁细胞里加入胰酶消化时,林景舟抬头按下吸附在生物安全柜铝制边框上的timer(定时器),无意瞥到便利贴上那句的“记得抬头看看月亮”。
手指一顿,却也只是把它当成了女生的文艺善感。
凌晨四点,夜幕依旧晦暗难明。
林景舟走出实验中心的大楼,就接到了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林父开门见山:“你导师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实验室在一周内就能重新开展课题。”
“我知道了。”
“你的导师说随时欢迎你回实验室。”
“究竟是我的导师还是您的意见。”
林景舟冷笑一声,当初在他拒绝前往波士顿后,林父不知道如何说服他的导师以课题任务为由调度他前往波士顿实验中心,美其名曰学术交流。
课题组人人都心照不宣他是第一个叛逃的人。
没有昏天暗地的争吵却依旧不欢而散的通话,林景舟静静地坐在实验中心大楼台阶上,抬头望向皎洁温柔的超级月亮,月光亮得刺眼又柔和。
他的思绪飘散很远,在台阶上坐了很久,久到想起幼时的他指着爷爷国家级科技进步证书,大喊自己也要成为比爷爷还要厉害的人,久到第一缕天光刺破月夜,久到中心后街又开始飘散烧焦的大/麻/味。
天蒙蒙亮,实验中心迎来第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学生,林景舟起了身准备回家,脚步一顿,又朝中心大厅走去。
重新预约细胞培育室,等待门禁开通,他最后在便利贴上写下,“谢谢你的月亮。”
没有人会拒绝那个静夜的超级月亮,正如没有人会拒绝波士顿的秋天。
夏去秋来,日子再重新步入正轨,仍是那个习惯在深夜做实验的林景舟,却也在慢慢敞开封闭的大门,他开始乐于逛Hay Market集市,喜欢上刀起刀落、油烟缭绕的厨房烟火气。
他学会了糖醋鱼的做法,并获得了宋宁师兄家庭聚餐上众人的一致好评。
但很长一段时间,林景舟都没有再在细胞培育室见到过遗漏的便利贴。
直到波士顿迎来了冬季寒潮,细胞房的地上遗留下了一株山茶花。
他不认识花的品种,但是在去宋师兄家的路上看到那株盛大到震撼的山茶花树时,心中有种无法言喻的强烈预感,那个与他在同一空间不同时间交汇的陌生人就在这。
他的预感是对的。
林景舟那天在宋宁师兄家待了许久,桥牌打到错过实验预约时间,凌晨派对散场,阁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穿上大衣的手一顿,林景舟抬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拎着whisky的酒瓶的手指,随后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以及在酒精作用下略显迷离的双眼。
林景舟的注视太过强烈,女生一偏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她点点头,他也轻轻点头。
就这样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场对视。
这个女生,他见过。
在林老爷子客厅的相片框里,女孩怯生生地站在她母亲旁边,眼睛瞪得像个雨后饱满的葡萄。
林景舟能认出她,是因为前年林老爷子大病一场后,老人家将客厅照片重新更新过,相同的站位相似的五官,变化的是女孩怯生生的气质,浅勾着唇,眼神坚定,满是对未来的期盼。
他不得不承认,对故人一见钟情的事情就这样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即使林景舟知道佟霖的母亲是他父母所有争吵对峙的根源。
从宋宁师兄家走了出来,在月光下的白山茶花更悸动人心,林景舟返回了实验中心,在N23细胞房的玻璃拉门上写下――“这朵花可以送给我吗?”
从那以后,他们在玻璃拉门上的交流多了起来,便利贴用了一叠又一叠,林景舟的厨艺越来越精湛,宋宁师兄家的聚会依旧是排满整个十二月。
N23号细胞房的玻璃拉门上写下了最后一次交谈――“听说新年在Carson Beach日出前许愿,一整年都会好运常伴。”
这句话是上一次在宋宁师兄家聚会时,林景舟无意偷听到她与闻师姐的对话。
佟霖在玻璃拉门下面写到:“切,泡妞的把戏而已。”
“后来……”
佟霖有一瞬间的神色黯淡,“后来我爸爸突然去世,我来不及和任何人告别就回国了。”
“后来,父亲葬礼结束我也回到过N23号细胞房,学校没有给我你的信息。”
佟霖的声线越来越沮丧,林景舟见状揽起她的腰间,两个人的脑袋依偎在一起,“后来我回国后就去找爷爷,请求他同意促成这场婚姻。”
佟霖不愿意在跨年夜把负面情绪传递给身边的人,她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是爷爷太喜欢我了,才把他的宝贝孙子托付给我。”
“这些事情,你没有告诉过我。”
如果早点知道,他们会不会不再错过彼此的这四年。
林景舟替她盖好掉落在腰间的毛毯,问她:“你知道为什么不说吗?”
佟霖摇头。
他笑,苦笑。
“他们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就是一个很贪心的人。”
佟霖眨着眸,目光清澈,像是不解其意。
风吹乱她的长发,林景舟伸手为拂开扰乱视线的发丝,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爱你而产生爱的错觉,而是应当……”林景舟顿了顿,“当你爱上我时,才发现我有多爱你。”
“我自私自利,我贪心不足,我要的是你百分百的爱。”
林景舟偏了偏,他有点颤抖,不敢直视佟霖的眼睛。
“是不是吓到你了。”他的声音在薄凉的夜幕里分外温和。
佟霖愣了片刻,拼命地摇头,右手摸上贴在她脸上的手,顺势攀住他的脖子,凑到耳边,似是安抚:“林景舟,那我只好恭喜你。”
车后排的门没关,车内音响传出《Is it you》的前奏,她的声音与Racheal Yamagata嗓音同振。
“Is it you?
I'm lost in this connection
And I have to follow through
I see the signs of warning
And my heart is set on you.”
(你是打破平静生活的奇迹吗?在蛛丝马迹的指向中迷失,但我必须一探究竟,虽然看到警告信号,但我的心依然紧紧锁定着你)
她说:“恭喜你,得偿所愿。”
可能是超级月亮的清冷月光,也可能是前山聚集观景区的耀眼灯光,他们眼中的对方的眼眸里、嘴唇上都洒满了淡黄色的光,风轻轻吹动发丝,两人无言对视半晌。
佟霖好像能猜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有点不措,接过林景舟手里的酒瓶,缓慢地小口饮着,酒精冲向天灵盖,睫毛随之轻微眨动。
佟霖再次抬头,柔软的嘴唇上还沾着酒渍,很润,一双满含水雾的鹿眼望向他。
林景舟先开口,嗓音染上几分不言而喻的紧张,“我可不可以吻你?”
耳边是前山嘈杂的新年倒计时声音,距离操蛋、厌烦、无休止疫情的这三年终于在此刻翻篇,所有人的声音都声嘶力竭,像是怒吼,像是告别。
“十……九……八……七……”
有了酒精壮胆,佟霖忍不住眨眼笑:“林老师,你懂不懂浪漫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问这种事。”
“六……五……四……三……”
他极为认真地解释:“你说的,任何亲密关系都要经过你的同意。”
“二……”
她微垂了垂眸,曾内心慌乱害羞时的随口胡诌竟然被人这样放在心头珍视,嘴角没有办法压抑住向上翘的弧度,心口被塞满,嗓音也向上扬,像是错音变调的陶埙。
脸上闪过一抹绯红,她应道:“哦。”
“一。”
话音刚落下,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是此起彼伏的“新年快乐”,是炸开的绚丽烟花,鼓膜震得有一瞬失鸣。
林景舟喉结略微滚动,一瞬间揽住她的腰,把人抱起往引擎盖上压,对着她的唇贴了上去。
佟霖搂紧他的脖子,本能地靠近一步,却不敌男性力量。她的手不得不艰难撑住,整个人却还在渐渐向后倒,脑袋砸在他温热的掌心。
身旁的野格酒瓶倒落在引擎盖上,洒落的酒滴落在她的双腿,腿上冰冷的触感与胸前燥热交织,呼吸变得越来越局促。
林景舟的吻起初毫无章法,他像是长驱直入的野兽,撕咬着她的唇齿,佟霖只好慢节奏且笨拙地回应着男人的急攻。
骤然停止的烟花是佟霖的救命稻草,周围的声音静了下来,只有微不可察的啧啧水声。
男人的节奏慢了下来,交错的呼吸却变得不可控制,口腔里是上瘾的薄荷酒味,晕眩感掌控了整个大脑。
在窒息的前一秒,林景舟箍住她腰间的力道一减,嘴唇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唇,唇上突然空荡荡的触感让人不太容易适应,她的唇下意识地凑上前去,甚至仍然维持着撅着嘴的索吻姿势。
是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动作。
他的声音是带着情/欲的低哑,“帮我。”
“啊?”佟霖睁开眼睛,嘴唇眼底尽是迷离。
身下是交叠在一起滚烫的热源,思绪有一瞬飘忽,她会错了意,脸颊急剧发红,低头不敢看他。
他解释:“帮我摘下眼镜,镜框硌着你不舒服。”
林景舟轻笑了声,震动是从胸腔发出来的,连带着紧贴着的佟霖的身体也在颤抖。
像是在笑她。
她的手指颤颤巍巍地在他脸上摸索着,替他摘下眼镜,闷声道:“别笑了。”
这个样子实在可爱,可爱到还想继续吻她,林景舟更是忍不住漾开揶揄的笑意。
“好,我不笑。”
他在她的红得滴血的唇上轻轻一啄,凑到她的耳边,湿漉漉的呼吸浸红耳廓,只听见他说:“新年快乐。”
下一秒,“轰”得一声,璀璨的烟花在林景舟的眸里再次蔓延开来。
唇与唇再次纠缠的前一秒,佟霖飞快地回应:“新年快乐。”
林景舟也回一句:“新年快乐。”
这一句给2019年1月1日错过的我们。
第47章 蓄谋已久
2023年1月1日, 多云转晴,全天气温5℃~8℃。
超级月亮预示着好天气,正午的阳光穿过老式纱帘布艺间隙照进屋内, 正照在林景舟的眼皮上,有点刺眼,他从梦中转醒。
酣畅淋漓的大梦一场。
四年前的今日, 林景舟也曾做过一场梦, 噩梦。
Carson Beach的海风萧瑟,在海边独自待了一天一夜后,可能是长期昼夜颠倒而透支的身体不敌寒风, 也可能是大脑神经皮质长期紧绷, 植物神经功能紊乱, 林景舟高烧了整整三天, 也就做了整整三天的噩梦。
那场的梦具体内容无法赘述, 只记得梦里的世界就像是引力透镜效应里的扭曲空间,人脸是畸变的,场景是扭曲的,做梦的人是极度痛苦的。
直到今日悠悠转醒, 记忆深处畸变模糊的脸连带着扭曲的记忆, 一同归位。
林景舟慢条斯理地垂眼望向怀中熟睡的女人, 明明这个女人占据了他大半张床,占据了梦境的全部内容, 占据了他所有的惴惴不安, 却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脸颊微红, 嘴巴微微嘟起,温热的气息在他敏感的颈脖处游离。
酥酥麻麻的, 像是考验他的耐力,这比古代十大酷刑还要残忍。
他就这样垂眼看她,思绪逆流而返,唇角勾起微妙的弧度。
四年前的他就像是固执地往湖面探头的鱼,非要尝试窒息的滋味,也就是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缺氧的鱼自愿游回了湖底。
人就是这么奇妙,没什么过多的理由,自我和解与作茧自缚的距离就在一念之差,爱上与不爱就在一瞬之间。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身边的人翻了个身,被子从她身上滚落,林景舟见状大手覆上她的腰间,女人的头顶重新紧贴着他燥热的胸膛。
她睡觉的时候真是磨人的要命,一会小腿搭在他的小腿上,一会半趴在他的身上,一会翻身卷走所有被子。
林景舟长舒一口气,没办法,是他的日有所思,才求来的夜有所梦。
如今求仁地仁,他得受着,心甘情愿地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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