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马匹牵到破庙后面的空地上,拴好了。
我四下里看了看,对他说:“你的剑给我。”
他看了看我,解下剑。
我拔出那宝剑,只见上面还留着些血迹,月光下,寒光妖异。
刚要举剑砍向边上的树,他急忙阻止我。
“你做什么?”他问。
“自是弄些柴火照明,看看你的伤口。”
明晦交织的月色里,他仰头望天,似乎深吸了一口气。
“剑不是这么用的,也不必这样找柴火。”他将剑拿回去,收入剑鞘,而后,拉着我,走进了破庙里。
我看着他摸黑四下里翻找,未几,竟翻出了一堆东西。
那是一把干柴,还有火石。
“这地面收拾得干净,说明平日有猎人之类的在此留宿。”他说,“这些人,大抵都会备些干柴和火石。”
我了然。
这些事,我全然不会,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他用起火石来,也十分熟稔。没多久,那一小堆柴火就烧了起来。
我随即让他在边上坐下,而后,在自己的衣袖上擦干净手,小心翼翼的将他的袖子拉起来。
那情形,比我想象之中的更严重。
伤口很深,似乎是箭伤,不知道有没有伤及骨头。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夜谈(上)
我从前遭遇兵乱的时候,死伤看过不少,与穿胸透肚之类的比起来,这伤口不算什么。
但我看着血从里面淌出来,仍然心惊肉跳。
他坚称伤口不深,箭头是自己掉的,不是他拔的。还说这等伤无足挂齿,他带有创药,敷上便是,不必多管。
那创药果然是有,就在他随身带的小药瓶里。
我愈加感到不可思议。
“这等物件,你平日里都会带在身上?”我问。
“它很是轻便,带在身上无妨。”他说。
谁在乎那什么轻便不轻便的问题。
我不理会他的避重就轻,道:“似今日这般刺杀,你遭遇过几回?”
“没几回。”他说。
我盯着他的眼睛,严肃道:“说实话。”
“一年大约也就十几回。”
我:“……”
摊下来一个月不止一回,还说没多少。且就这个数,恐怕还是他往少了说的。
“不过侍卫们向来得力,绝大多数都能挡下。”他补充道。
我说:“从前,你受过别的伤么?”
“受过。”
“哪里?”我问。
“在身上。”他看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道,“你要我脱了衣裳给你看么。”
我脸一热:“不必。”说罢,转开眼睛继续看伤口。
这情形,自是不能照他说的随意处置。
我思忖片刻,道:“你转过身去。”
“为何?”
“让你转你就转。”
他不多言,依言转过去。
我确认他不会回头,随即将自己裙子撩起。天热了,我的上身是单衣,下裳是两层的裙子。这等时候,找不到什么干净布条,也只有将贴里的那一层扯下一块来,挑合适的地方撕开。
大约是听到动静,他知道我在干什么,十分乖巧的没有动。
等我将布条撕好了,道:“你转过来。”
他才依言回头。
袖子早已经挽起在肩上,露出修长结实的手臂和狰狞的伤口。幸好那伤口不在要害上,血流得也不算多。否则折腾了那么久,他现在当是要半死不活了。
“会疼,忍着些。”我说着,将创药敷上,而后,又将布条缠在上面。
他哼也不哼,任由我摆弄。
少顷,只听他问道:“你会这个?”
“这有什么不会。”我说,“从前逃难的时候,见得多了。”
我说着,忽然想起一件极其要紧的事。
“你受伤时,可检视过兵器?”我问。
他说:“那等厮杀之时,哪里有功夫检视兵器。”
我愈加不放心:“若是那兵器上淬了毒怎么办?”
他愣了愣,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若是淬了毒,我应当活不到明日。”他似笑非笑,“天亮之后就知道了。”
我:“……”
他行事果真是喜欢剑走偏锋,在出人意表的时候开玩笑,就像在出人意表的时候要我跟他说正事一样。
我瞪起眼睛,手上稍稍用力。他“嘶”一声,俊美的脸登时变得龇牙咧嘴。
没多久,我包扎好,打上结。
他看了看,皱眉道:“你捆得这般结实,我如何用这手?”
“能不用便不用。”我说,“明日上路之后,我来握缰绳。还有,你这伤口究竟不小,只靠布条这么缠着不顶事。明日须得找个郎中给你重新治一治,最好能缝合。”
他随即道:“不必。”
我假装没听到,说:“从前的那些刺客,你都查过么,是什么来路?”
“什么来路都有。我说过,想要我性命的人多得是。”他淡淡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将那火堆拨亮些,道:“不是要成婚么,我自当要问清楚的。上街买个菜还要多问多看,成婚这等大事当然更是要仔细,做到事事心里有数。”
他看着我,目光似定了定。
“你要与我谈的事,就是这个?”他问,“你想说你愿了?”
说得好像我说不愿有用似的。
到底是天热,就算在深夜,烧火也有些热。
话到此处,倒是到了该说出来的时候了。
只是我万万没料到,是在这等情形之下,在一个破庙里跟他谈这个。
我暗自深吸口气,看着他:“你从前与我说过,你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会放弃。我想,皇位就是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么?”
他注视着我,片刻,道:“为何说这个?”
“你有想要的东西,我也有想要的东西。”我说,“你也说过,你不想与我为敌。那么,你我该找一条并行不悖的路子才是。我可与你成婚,但有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其一,我不愿做的事,不可强迫我。其二,我要董裕等人性命。其三,你与圣上太后那边争斗我不管,不过你不可伤他们和我兄长及中宫的性命。”我说,“这三条,你若答应了,这婚事我心甘情愿,且三年之后,我自会暴毙而亡,不碍你分毫。”
他看着我,双眸黑沉。
“你可是算错了?”少顷,他冷冷道,“加上最后一句,这是四条。”
被他看穿了把戏,我无所谓道:“多少条无妨,如此,你我可各取所需,并行不悖。”
他没有说话。
沉默,让每一瞬都过得极其漫长,只有火堆里,火星偶尔炸开的声音。
“你打算三年之后离开。”他说,“去何处?”
“我还未想好。”我说,“你我这婚事,本就是匆忙定下,不过权宜。若是细究,无论家世性情,我都不足以担下中宫之任。以你的能耐,三年之内,你必定会重新君临天下,到那时,也定然会有比我更合适做皇后的人。我离开,对你有利无弊。”
夜风从破败的墙外灌入,火光不住摇摆,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就这几个条件,还有么?”他问。
“没有了。”
“如此,我也有四个条件。”他说,“其一,我不愿做的事,你也不可强迫我。其二,你要董裕等人性命可以,但动手时须与我商议。其三,我自不会伤了伯俊性命,中宫于我亦无妨碍,可太后和昱之若与我到了以命相拼之时,我不会手软。其四,你要走无妨,但须得经我许可。”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谈(下)
我的眉头皱了皱,心思飞转。
说实话,我不至于天真到觉得我有多金贵,以至于他对我非娶不可,一口答应下来。所以,他没有拒绝,而是愿意与我讨价还价,已经是不错的结果。
而他还的价,倒也大体合情合理。
第一条,他是太上皇,说我能强迫他做什么事,那简直跟蚂蚁能打败老虎一样可笑。
第二条,董裕等人,当下是朝廷重臣,我要收拾他们,难免会有些牵扯。他没有反对我要他们的性命,而是要我动手时与他商量,这无可厚非。
第三条,虽然我一向不愿意承认,但我知道太后和景璘,在太上皇面前胜算不大。太上皇牢牢把握着朝野,除非他哪日暴毙,否则这天下迟早还会是太上皇的。而鉴于至今为止,所有的刺杀都失败了,大势之下,我能做的,就是至少能保全太后和景璘的性命。至于以命相拼什么的,大家都是养尊处优的体面人,我不觉得太后和景璘有跟太上皇以命相拼的机会。故而这一条,其实也算他答应我了。
让我犹豫的,是第四条。
“我说了,我不会妨碍你。”我说,“我离开对你不会有坏处。”
“我说要经我许可,并非要阻拦你。”他说,“你是太上皇后,关乎前朝后宫,有职责在身。若你哪日说走就走,凭空消失,我如何向朝野交代?你要走,至少该先告知我,将一切安顿好了再走,这难道不是情理之中?”
我张张口,还想再说,他看着我,清冷一笑:“你担心我会爱你至深,放不下你,舍不得让你走,是么?”
心头似被什么触了一下,如醍醐灌顶。
确实,他怎么会不放我走,有什么好处能让他不放我走?
我也冷笑:“上皇说笑了。除此之外,上皇还有别的条件么?”
“暂且没有。”他说,“若有,我会与你再议。”
我颔首:“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他目光深深:“从今以后,你我算得同路了,是么?”
哪怕是一个月之前,我也不会想到,兜兜转转,我竟要跟他扯到同路二字。
这才叫世事无常。
“正是。”我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脸上,竟似浮起了一抹奇异的微笑。
火光闪动,待我定睛再看,却又不见了。
“时辰不早,明日还要赶路。”他说,“歇息吧。”
说罢,他将剑抱在怀里,背对着我,躺了下去。
那爽快的样子,出乎我的意料。
我狐疑地盯着他的后脑勺,少顷,应一声,也合衣躺了下去。
——
虽然十分累,但这一夜,我睡得很是不安稳。
梦里,我似乎一直在马背上逃命,动不动就遇到刀光剑影。可奇异的是,它却不想过去我梦到的逃命那样可怕。那些刀剑就算到了眼前,我也有莫名的自信,觉得它们伤不了我。果然,我伸手出去,就像得了神怪故事里的法力,那些人随即被无形的力量打倒,消失无影。
除此之外,我还觉得身上冷得很,总惦记着要起来往火堆里添些柴火。迷迷糊糊之中,我梦见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并不是在破庙里,而是回到了家里。
乳母正将汤婆子塞进我的被窝里,皱着眉说我懒,觉得冷也不知道添衣加被。
我望着她,不禁觉得安心,问她,当初她回乡养老的时候,不是说会时常来看我么,怎么这么久也不见回来?
可惜,我终究没有得到乳母的回答。
醒来的时候,我是被外头雀鸟的叫声吵醒的,叽叽喳喳,着实烦人得很。
我只觉得身下硬梆梆的,硌得骨头疼。眯了好一会,我才突然想起来,自己究竟置身何地。
一个激灵,睡意全消,我旋即睁开眼。
而后,我就发现了挨在身边的太上皇。
他靠在墙上,坐着睡着了,头歪在一边。剑放在腿上,一只手紧握着。而受伤的那只手臂,在一旁垂着,搭在了我的背上。
另一边,那个火堆已经成了灰烬。不过能看出来比昨夜大了好些,应该有人不住往里面添柴火。
这人,竟是整夜都醒着?
我吃惊不已。
外头的雀鸟一直在嬉戏打闹,无人打扰,可见这个地方没有被追兵发现。
心稍稍安定些,我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放到一旁,而后,坐起身来。
他睡得很有些沉,并没有发现这些动静。
正当我想着,要是有追兵来到他兴许也发现不了的时候,突然,我发现了不对劲。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眉头微微皱着。我忙伸手,往他的额头上探去,略有些烫手。
正当此时,他睁开了眼睛。
许是因为皱着眉,那目光有一瞬的凌厉。看到是我之后,那眉头却松了下来。
“你发热了。”我说,“定是那伤口的缘故。”
他“嗯”一声,坐直了,扶着墙站起身来。
我见他有些吃力,忙去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我无妨。”他将剑系在腰上,道,“天亮了,须得尽快赶路。”
我说:“你昨夜一直没睡?”
“睡了一些。”
“可你怎坐了起来?”我问,“坐着怎么睡?”
“伤口疼,躺着睡不着。”他说,“坐着反倒好些。”
我不信,还要再说,他却已经往外面走去。
那匹马仍乖乖待在外头,正在吃着草。
他将马解了,示意我上去。
我知道他倔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看他一眼,只得上马去。
未几,他也上了来。与昨夜一样,就贴在我的身后。
见他拉起缰绳,我一把接过来,道:“说好了我来。”
他也不坚持,松了手。
天色还没有全亮,不过足以让我看清我们的置身之处。方才藏身的那处破庙,在一处土坡底下。出来之后,四周全是绿油油的庄稼,田野茫茫,无边无际。
什么猎人,我心想,那个地方说不定是附近农人歇脚的地方。可无论如何,这并非荒无人烟之地,那么找郎中也许不难。
“你昨夜没睡好。”我说,“此间一马平川,不会有什么埋伏,可靠在我背上眯一眯。”
他没答话,未几,头忽而沉沉压在了我的肩上,贴在我背上的身体,也似乎要倒了下去。
我忙转身将他扶住,看到他紧闭的眼睛,心中一沉。
第一百一十五章 医馆(上)
这乡野之中,四下无人,出了事,亦没有人能帮手。
那身体很沉,我着急得很,扶着他,拍他的脸,连叫了几声“上皇”。可他都闭着眼睛,毫无知觉。
莫不是真的中了毒?
心头莫名地着慌,我咬咬唇,叫了两声“子烨”。
仍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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