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人被仇家掌握在了手中。
他的仇家,我闭着眼也能说出好些,可他说的那对他很是那重要的人,是谁?
当然,这大概就是编的。
我心想,信他的才有鬼了。
正琢磨着,里头的李郎中朝这边唤了一声:“阿善,来添些水。”
不远处的庖厨里,有人应了一声:“就来了就来了!”
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连忙走开。
——
这番长谈,持续了许久。
直至一个时辰之后,他才回到了病舍里。
出乎我的意料,跟着他一起来的,除了李郎中之外,还有两个药童。
进门之后,李郎中就让药童将榻上和案上的东西收拾了,大有让我们搬走的意思。
“这是病舍,娘子和许郎乃老夫的贵客,自不可住在此处。”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后院里有厢房,娘子和许郎不弃,便住到那里去。”
我讶然,看向太上皇。
他神色平静,显然已经答应过了。
许郎……
这姓,显然是用了他母亲许昭容的。
“先生不必如此麻烦。”我收回目光,客气道,“明日我们就要离开,这病舍也无别人,歇宿一夜也就好了。”
李郎中摆摆手:“歇宿一夜怎么够?郎君这伤,说重不重,可匆忙上路终究勉强。老夫方才与许郎商议过了,就在舍下养一养。许郎这体魄结实,想来过个两三日,那伤口就可稳当些,上路无妨。”
我心中一动,自然没有异议。毕竟他刚受了伤,明日就赶路,不但对养伤不利,若遇到追兵更是大麻烦。且待在这医馆里,可暂时不用操心食宿,省了一大块麻烦。
没想道,他不过去找李郎中套了套近乎,竟能套到这等好处。
当年也没见他嘴这么甜过……
“多谢先生。”我说。
李郎中随即带我们到后院去。
看到他说的厢房,我又怔了怔。
这里只有一间屋子,显然平时是用来放杂物的,靠墙的地方有几张木板。
而里面的卧具,只有一张床。
我向李郎中问道:“先生这后院里,只有一间厢房?”
“正是。”他说,“别的屋子不是装满了药材就是装满了杂物,只有这么一间还算空。老夫这里平日有了客人,收拾收拾便可作待客之用。郎君和娘子虽未曾成婚,不过你二人既已定下终身,又是青梅竹马,定然已经熟悉至极。那么这些小节,便也莫去计较了。”
谁说熟悉至极?
我的脸上冒着热气,张了张口正要说话,被太上皇打断。
“多谢先生。”他拱手道。
李郎中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头。
待李郎中离去,我随即瞪向太上皇。
“李郎中这医馆是祖上传下的,那病舍里,每张榻都死过不止一个人。”他随即道,“病舍,外头的大街,以及这厢房,你可选一个地方过夜。”
我:“……”
“真的?”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不理我,径直走入厢房之中。
这厢房,陈设可谓简陋,不过那床倒是大得很,躺下三人也绰绰有余。李郎中已经让人将被褥铺了上去,统共就一张薄被。还有两个枕头,并排放着。
正当我琢磨着今夜这床该如何躺,却见太上皇正将靠在墙上的木板搬下来。
我唯恐他臂上的伤口裂开,忙上前从他手中接过。
“你要做什么?”我问。
“铺地上。”他说,“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我看着他,一时有些哂然。
其实,我方才就是这么想的。
只是他毕竟是个病人,养伤是当下我和他面前的头等大事,论理,他该睡床上,我睡地上。
不料,他竟是这般自觉。
既然他提出了……
“那不好。”我假惺惺客气道,“你有伤,怎可睡在地上。”
“出门在外,哪里有许多讲究。”
心中一喜,我决定来个三辞三让,道:“这次可与从前不一样,地上寒凉,你本就有伤,再着了凉如何是好……”
话没说完,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
那两个药童又走了进来。
年长些的行了个礼,道:“先生说,这屋子小,些许杂物放在此处碍事,让我等都搬走。”
说罢,他们就从我和太上皇手中将木板接了过去。
我看着他们将木板通通抬走,不由地看向太上皇。
他也看着我。
屋子里陷入安静。
当我再度心思复杂地看向那张床,只听他说:“你睡里侧,我睡外侧。就这么定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疗伤(下)
李郎中大约是十分喜欢太上皇,用了膳之后,留他在堂上继续闲聊。
我无事可做,先回屋去歇息。
医馆中有澡房,可供洗漱。我冲洗一番,将身上的汗腻和尘土都洗净。可惜孑然一身,连换洗的衣裳也没有,洗好之后,只得原样再穿上。
我坐在房里,一边用药童送来的篦子篦着头发,一边怀念我那遗落在客舍里的家当。
那几只箱子里,可是我积攒了两三年的不义之财。
大约是天道轮回,来得歪,去得也歪。我万万没想到,还没捂热,它们就没了。
也许,兄长将它们带出去了。心中侥幸地想。
念头起来,随即被我打消。
兄长自己能安然无恙便已经是无量寿福,断不能这般贪心。与兄长的性命比起来,那些钱财无足挂齿。
可纵然这般想,我还是觉得肉疼,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何叹气?”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转头看去,是太上皇进门来了。
“你与李郎中说完话了?”我问。
他“嗯”一声,道:“他为我换了药,说我要多歇息,就让我回来了。”
倒是听话。
我心里想着,未几,目光落在他的腰上。
那柄宝剑,他竟是要了回来。
说来,这剑很是朴实无华,一点惹眼的装饰都没有,一看就不是贵胄子弟们平日里佩在腰间炫耀的那些所谓名器。不过纵然是我这种对兵器不甚了解的人,也能知道它并非凡品,因为昨夜交战之时,我亲眼瞥见那些刺客的兵器被它斩出火花,甚至还有被它削断的,而它连一个缺口也不见。
“这剑是什么来历?”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你片刻也不肯离身。”
他沉默片刻,道:“这是我学剑时,杜先生赠的。”
我怔了怔,“哦”一声。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对于我们而言,无论对过去如何坦承过,杜行楷仍然是绕不开的刺。
——孤走到他跟前,他将孤错认成了杜行楷,一把扯住孤的衣角,说什么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你满意了么云云。他那时眼睛泛红,目中全是杀气,孤吓得一动不敢动。还是他身边的侍从跑进来,将他的手掰开,孤这才得以脱身……
蓦地,我想起了景珑对我提过的这件事。
忽然,他走过来,在我面前坐下,看着我。
“我说过,我不曾因为杜先生的事怨过你父亲,更不曾怨过你。”
那目光很是认真。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说实话,我并不想谈这件事。因为它总是伴随着许多不堪的回忆。
不过他既然提起了,我也不打算回避。
我看着手上篦子,手指拨弄着上面的齿,发出细密的轻响。
“这话你说过了。”我停了停,道,“杜先生也一直盼着你能登上大位,是么?”
“正是。”
“那么你呢?”我问,“你当年说你想当上皇帝,那也是实话么?”
我知道我没有把话说全。
我其实想问,你当年说接近我的初衷是为了当上皇帝,那也是实话么?
但我知道,谈这个早已经没有了意义,只会徒增烦恼。
“是实话。”他说,“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方才心中生出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希翼,瞬间掐灭。
“你说先帝一直想要杀你。”我说,“你何以知晓他要杀你?”
“因为他已经下过手。”他淡淡道,“只不过不曾成功,被杀的是我母亲。”
我愣住。
“你母亲是先帝所杀?”我问,“怎么杀?”
“毒杀。”他说,“那年中秋,先帝派了身边的内侍,到同春园来赐宴。既是御赐菜肴,自是不敢不用。恰好我那日肠胃不适,母亲不让我食用那油腻之物,便自己先用了。当夜,她就口吐白沫,天不亮就去了。宫中的人,无一人敢出声,只说她是患了急病,暴毙而亡。可无人能瞒我。因为是我一直守在她身边,束手无策看着她咽气。”
他说得很是平静,仿佛在谈一些遥远的事。
“因为这个,杜先生才给先帝去了匿名信,以父皇遗诏相要挟。”停顿片刻,他继续道,“后来的事,你都已经知道。我唯有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甚至于登上大位,才能保命。否则迟早有一日,我也会悄无声息死在同春园里。”
我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若我不曾记错,许昭容离世之时,他大约还不到五岁。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八岁。他遭遇变故的年纪,比我还小。
而我身边尚且有兄长和父亲这般至亲陪着,他则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一个五岁的幼童,不仅要承受丧母之痛,还要独自面对无尽的孤独和恐惧。便是同样遭遇过丧母之痛的我,也很难想象自己能不能面对这些。
手掌有些疼。那篦子方才被我握得有些紧,细齿扎进了肉里。
“若不是我问起,你也不会与我说这些,对么?”过了一会,我低低道。
“我不曾告诉过你的事有许多。”他说,“我也说过,你问什么,我都不会瞒你。”
我抬眼。
只见他的双眸目光直直看着我,似乎比旁边的灯盏还要明亮。
我轻轻咬了咬唇。
“我问你什么,你都不瞒我?”
“正是。”
“琅琊王说,当年你对我说开之后,他曾去看过你,遇到你酩酊大醉。”我说,“你将他错认成了杜先生,又哭又闹,说什么‘她再也不会原谅我’,可有此事?”
他愣住,那目光闪了闪。
“绝无此事。”他傲然昂着头,正色道,“我从不醉酒,更不会酒后哭闹。”
我不放过,道:“你说的她是谁?”
“既是琅琊王说的,你该问他去才能知晓。”说罢,他倏而盯着我,目光深深,“琅琊王为何与你说这些?看来,你们二人交往甚深?”
我一愣,也傲然昂着头。
“正是。”我说,“琅琊王有什么不好?他与我自幼相识,有什么说什么,从不骗我,生得又好看,我可喜欢他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旧衣(上)
他看着我,目光依旧深邃。
“撒谎。”他说。
我冷笑一声,道:“我为何撒谎,说话不合你的意就是撒谎?”
他没说话,忽然,那只没受伤的手抬起来,一把按住了我的脖子,而后,那整个人压了上来。
不得不说,虽然他废了一只手,可就算剩下一只手,气力也比我大得多。并且他现在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坏习惯,总是这般突然,让人一点防备的机会也没有。
那吻狠狠封在我的唇上,仿佛要将我的呼吸夺走,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用力推他,却纹丝不动,好一会,他才放开我。
凉风透来,唇上火辣辣的。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瞪着他。
他目光灼灼,手仍固在我的脑后。
“你喜欢谁?”他声音低哑。
脸上和脖子上,好像要被烤熟了一样。
“反正不喜欢你。”我坚定地说,可惜声如蚊蚋,几乎被剧烈的心跳声吞没。
话音才落,他又压了上来。
我支撑不住,一个趔趄,他顺势将我压在了地上。
这一次,他并不像先前那样的用力和激烈。他虽压着我,却支着胳膊,没有让我难受。那吻很长,不再像方才那样吮着我的嘴唇生疼,而是放慢了许多,试探着,流连缱绻。
我的手仍抵在他的肩上,却觉得思绪在那温热之间有一瞬的迷失。
它既陌生又熟悉,让我想起了许久之前,那宫学的小楼里。
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之声,它们咚咚地响,就像从前,我们每次在一起一样。
许久,他松开我,支起身来。
那面容在上方,离得太近,以至于看不清上面的任何情绪。双眸黝黑而深沉,起伏的热气,在颊边烘着红晕。
“今晨,我听到你唤我子烨。”他说。
我怔了怔,心似乎被什么拽了一下。
妖孽。我心想,他果然听见了。
“我没有。”我即刻否认,“你听错了。”
他没答话,仍注视着我。
“阿黛,”他说,“我们回到从前那样,好么?”
那声音沉厚,撩在耳朵深处,痒痒的。
我承认,这妖孽确是尤物。
他使尽解数与我斗智斗勇,只为攻破我那修炼已久的道心。
我也注视着他,唇角弯了弯。
“你先告诉我,琅琊王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眉梢一动,正要说话,突然,房门被推开。
“许郎,吃药……”一名药童端着药碗进来。
见到地上的我们,他愣住。
我们也愣住。
“我……”他的脸登时通红,忙把药放在一旁的案上,“你们慢用……”
说罢,他慌慌张张地转身而去。
留下我们二人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少顷,太上皇忽而松手,支撑着站起身来。
“今夜,我睡病舍里。”他说罢,没有看我,朝门外走去。
才出门,又走回来,把案上的那碗药一起带走。
我怔怔地看着门外。夜风吹来,脸上的烧热仍丝丝地冒着。
方才的一切,似风云雷雨,在脑海之中混沌交织。
我早已经打好了主意,无论他如何回答,我都只会更坚定地拒绝。
我要让他明白,我早不是那个会轻易相信他、他给点甜头就一门心思追着他跑的阿黛。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回到过去。
我要看到他脸上挫败的神色,让他知道他纵然已经拥有了天下,也并非什么东西都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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