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他说,“你可还记得,我有一次不告而别,消失了三日。回来之后,我告诉你,杜先生病了,我去扶风探望他。”
我自是记得,微微颔首。
“他托病将我唤去,就是为了此事。”他缓缓道,“那时,他已经觉察到了朝中风向不对,故而告病回了老家。不过也是那时候,察觉了你和我的事。杜先生在我的王府之中安排了不少属官,我每日起居行止,他们都看在眼里。杜先生赋闲时查看了我的起居录,发觉端倪,便让人尾随,终是查到了你我之事。”
我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杜行楷恰好被先帝提拔入朝,不能继续教导他。
所以,他入了宫学。
“后来呢?”我问。
“杜先生让我与你断了,我答应下来,但我并未遵守。”他说,“那时,我想着只要时机到了,我们成婚,杜先生还是会接受。可后面的事态,并不如意。一天夜里,杜先生突然来到王府里。他问我,是不是还不曾与你断了。我不曾料到,他对你父亲深恶痛绝,无论我如何解释,也要我即刻与你断了。也是那一次,他将我母亲的鞭子取来,狠狠抽了我。”
我看着他,怔怔的。
“我更不曾想到。第二日,杜先生就下了狱。自那之后,我便与他天人永隔。”
第一百二十章 长疤(下)
眼眶涩涩的,我没有说话。
当年的事,我每次探究,都会发现一些更难受的真相。
哪怕后来的结果,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但无论如何,我并不想沉溺于那脆弱的伤感之中。
指甲掐了掐手心,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
“杜先生并不觉得你与我成婚对你有好处,是么?”我问。
他没有否认。
“在他看来,上官家是先帝死忠,亦是我的死敌。你父亲不但不会允许你我的婚事,还会为了再度夺回先帝的恩宠,而加倍迫害于我。”他说着,露出一丝苦笑,“后来之事,证明杜先生确有先见之明。在拆散你我上面,他与杜先生乃志同道合。只是杜先生没想到,你父亲并不曾迫害我,只是先一步找到我,让我离开你。条件是他能给杜先生一个痛快。”
——父亲在那时就已经看出来,子烨并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无论成败,伴随他的必也是腥风血雨。父亲只愿你这辈子平安顺遂,不愿你因为这样的夫婿,遭遇性命之忧。阿黛,我和父亲都知你甚深。如果只是子烨离开京城,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你也不会放下执念。能让你死心的唯一办法,便是子烨亲自出手,将你二人之事了结……
兄长对我说过的话,浮起在心头。 更多免费小说关注公众号:阿;乐·资·源·库
如果说当初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心中充满了震惊和愤怒,那么现在,便只剩下了怅然的迷茫。
往事,给我们各自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只不过,他的在背上,我的在心上。
谁也没有说话。
我抬眼看他,只见他也看着我。
窗开着,天光漏进来,映着他的眼睛,幽黑的瞳仁上似覆着一层光膜。
“你……”我张张口,声音有些沙哑,“那伤疤还疼么?”
“早不疼了。”他说。
我颔首,道:“你坐过来。”
他愣了一下:“为何?”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
他没多言,起身,坐到了我的面前。
“背过身去。”我说。
他露出讶色:“为何?”
我瞪起眼。
他随即背了过去。
我低声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不必多想。”
他“嗯”一声。
我靠上前去,将头轻轻抵在他的背上,而后,眼泪水如涌泉一般淌了出来。
那脊背很是宽阔坚实,透着温热。
味道干净而熟悉,一如从前。
我越哭越厉害,手紧紧地攥着他背上的布料,气息压得心肝抽疼。
这一回,我哭了许久。
扪心自问,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为哪一桩而哭。只觉得心头积压了太多的东西,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将它们都倒出来。
他一直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由着我摆布。
等我渐渐平息下来,再抬起头的时候,他那身崭新的衣裳上面已经狼藉一片。
我松开手,他转回头来。
“我……”我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边抽着气,说,“我说了……我不是为了你……”
他看着我,目光深深。
“我知道。”
说罢,他起身,走了出去。
未几,他又走回来,手里多了一条洗过的巾子。
他仍不说话,只递给我。
我看他一眼,接过来。
这巾子大约是泡过了井水,凉凉的。
他再度在我面前坐下。
“还哭么?”他问。
“哭……”我说。
他不多言,继续背过身去。
——
这天夜里,他没有去病舍里,而是特地去向李郎中重新讨了那几块木板来,铺在地上。
我睡床上,他睡地上。
油灯烧干了油,灯光熄灭的时候,我仍然没有睡着。
他也没有。
黑暗中,我能听到他身下的木板因为他翻身而轻响。
“你睡了么?”我忽然听他问道。
我侧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臂。
“没有。”我说。
“平日里,你也会像昨日那般做噩梦么?”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昨日在他旁边睡过去的事。
“那不是噩梦。”我望着黑暗中的窗户,那里微微透着光,“我只是梦见了我乳母。”
他沉默片刻,道:“你乳母去世了,是么?”
“在我家出事的前一年就走了,我父亲出钱,派人厚葬了她。”我停了停,道,“可我总是忘了这个,仍然时常梦到她。”
他“嗯”一声,再度沉默。
我将目光朝地上扫了扫,试图在黑暗中分辨他的轮廓。
“你梦见过你母亲么?”我问。
“偶尔会。”他说,“不过我不十分记得她的模样。”
那你会梦见谁?我想问。不过这也不用问,他最亲近的人是杜行楷,就像我最亲近的人是乳母一样。
“你……”我犹豫片刻,道,“你何时将我的庶母和弟妹接到洛阳去了?”
“你家出事后不久,我就找到了他们。”他说,“他们与你兄妹二人不一样。你去了女牢,你兄长流放,要救要赎皆难以下手。你的庶母和弟妹落罪之后,就被卖了。我让人将他们买走,为了不让人发觉,又几经倒手,安顿去了洛阳。”
怪不得,连秦叔也查不到蛛丝马迹。
我张张口,正要说话,只听他继续道:“之所以不曾告诉你,是因为那时我也被许多人盯着。诸皇子不但互相攻讦,亦防备所有宗室,尤其亲王。京中也形势紧张,为免节外生枝,此事便一直保密。”
这个我倒是知道的。
先帝被俘之后,朝廷很快陷入了诸皇子及大臣们的权力争斗,连后宫之中也是风声鹤唳。我身为罪人,在玉清观之中更是小心翼翼,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呢?”我追问,“你后来掌握了天下,为何不告诉我?”
相似的问题,我在得知他保下了兄长之后,也曾问过。
——你要我跟你说什么。告诉你,我骗了你么?现在你知道我骗了你,难道你就不会恨我了么?
那时,他这么回答。
“你若全告诉了我,那么我至少不会一直拿你当敌人。”我忍不住道。
“因为你还不曾脱罪,在这之前,你我当敌人才是上策。”他的声音平静,“阿黛,我并非像你想的那般手握一切,无懈可击。就算是当下,我若有所差池,仍会万劫不复。”
第一百二十三章 树荫(上)
我觉得这话颇有深藏的意味,不由地来了精神。
“怎讲?”我问。
“譬如这次刺杀。”他淡淡道,“若他们真像你想的那样,在箭头上淬了毒,当下我便不过是枯骨一具。”
原来指的是这个?
正当我琢磨着,只听他继续道:“阿黛,我这皇位在许多人眼里是抢来的。哪日我若有了万一,那么所有与我走得近的人,都会被清算。这样的事,当年已经出过一次,不可出第二次。反倒是与我为敌的人,至少能保全下来。故而这些事,我当上太上皇之后,更不该让你知道。”
“可现在,我到底是知道了。”我轻声道,“你总是会算计得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绝不违逆,是么?就连我什么时候该与你为敌,什么时候该洞悉一切,也在你的打算之中,是么?”
“是。”他说。
他回答得很是坦诚,但我高兴不起来。
“你觉得你是谁。”我讥讽道,“神算子么?”
“我若是就好了。”他说,“那样,有些事我便不会漏算。”
“哦?”我说,“譬如?”
他沉默片刻,道:“譬如,你全然不肯受我安排。”
心头动了一下,方才压着的那口气,似乎一下泻了。
那是当然的,我是谁?我可不是会受人摆布的傀儡。
我唇角弯起,撩了撩脸颊边上的头发,将头在臂弯里窝了窝。
“哦,是么。”我声音平静,“如此说来,事情到了当下这样,并非你先前设想。”
“正是。”
“我若当初听了你的,不碍你的事,你打算何时让我知道这些?”
“再过几年。”他说,“等我真正将天下坐稳,最好连北戎也灭了。”
我往枕边摸了摸,除了今天在那成衣店里顺手买的梳子,别无他物。
我拿起那梳子就朝他扔去。
黑暗中,传来梳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他“嘶”一声。
“你疯了?”他声音里带着怒气。
我说:“打到脸了么?”
“打到肩膀,伤了的那侧。”
我放下心来。
“活该。”我说罢,背过身去,“我睡了。”
——
毕竟外头情势不明,为了防止那妖孽被追兵发现,我不许他再到前头去抛头露面。
不过李郎中忙碌得很,我们身为客人,到底不好意思无所事事袖手旁观。
我想了想,决定将后院里的事都包揽下来。
李郎中这医馆,后院里的杂活着实不少。病舍里的病人多了,后院里五六个药罐一起熬药是常事;庖厨里要常备些粥和羹汤,还有一日三餐,也要人去煮食;至于洗衣服洗床单洗绷带之类的活计,则更是不少。李郎中腿脚不好,这等杂活都是阿善和阿成两个药童去做,他们常常满头大汗,风风火火如同打仗一般。
听闻我们二人要替他们干活,他们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却又有些犹豫。
“这些都是粗活,娘子郎君看着细皮嫩肉的,只怕不曾做过……”
“谁说没做过。”一直没出声的太上皇忽而道,“交给我们,你们看着便是。”
他显然比我有威信多了,二人不再多言,谢过之后,欢天喜地地去了前堂。
我看着他,有些诧异:“你果真做过粗活么?”
“不曾。”他理直气壮。
我:“……”
我早该想到,这人过得再坎坷,也一直是锦衣玉食的亲王,到哪里都有人伺候着,怎么可能会干什么粗活?
不像我,做过洗衣婢也逃过难,就算不精通也懂得如何做,那才叫真坎坷。
“如此,你歇着便是。”我认命地卷起衣袖,道,“我来做便是。”
“谁说我要歇着,”却听他道,“不会不能学么?”
我愣住。
只见他已经走到了那堆床单衣物边上,看了看,颇为认真:“如何做?你教我。”
我一直觉得,在干活方面,我是个废物。
不过今日我发现,眼前这个打下了江山的太上皇比我还废物。
李郎中为了让他的伤手恢复快些,不让他乱动,特地又加了布条,将那手臂吊在胸前。于是,就算是再细微的活,那只手也派不上用场。
除此之外,他果真什么也不懂。
做任何事,他都要跟着我,让我手把手教他,哪怕是往灶里烧火添柴。
我一度怀疑,那天夜里在破庙麻利地点起一堆篝火的,到底是不是他。
“你不是时常在外行走么?”我狐疑道,“难道你连如何煮食都不曾学过?”
“我为何要学?”他仍理直气壮,“你见过哪个主帅要自己煮食?”
这确实是道理。我撇撇嘴角,再度在心里说了一声废物。
将庖厨里的灶都烧起来之后,我走到院子里的水井边上,开始对付那堆床单和衣物。
毕竟做过三个月的洗衣婢,对于此事,我还是有些心得。
我将一只大盆拖过来,他则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转动轱辘,将水提上来,倒到盆里。
“你要如何洗?”他问,“手搓么?”
我嗤之以鼻:“谁洗这么大堆粗布衣物用手搓。”
说罢,我将鞋脱了,绑起袴腿,走进盆里踩起来。
我穿的是新买的男子衣裳,做这等活计正是合适。他在一旁看着,目光却定住。
他看着我的脚,片刻,将视线收回。
“从前,你都这般对付?”他说。
“监工不在的时候才敢这般对付。”我说,“不然要挨鞭子。”
他注视着我,少顷,也脱了鞋,走到木盆里。
我皱眉:“这盆小了些,踩坏了怎么办,你出去。”
“这盆结实得很,怎会坏。”他说,“这些东西还有许多,你打算何时洗完?”
这话也是在理,我不多言。
天气将要入伏,只要太阳出来就热得很。
不过李郎中这院子倒是凉快。一棵高大的枣树挡住了夏日的阳光,树荫下,光似碎金。
但这盆着实是小。
我们踩着踩着,就不免会碰撞到一起。有时是我碰到他,有时是他碰到我。
两人挨得很近,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汗水的味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树荫(下)
抬眼,阳光灿灿,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的头微微低着,专注地看着脚下。汗珠透着阳光,顺着下颚流畅的线条,经过凸起的喉结,流淌向下。
51/148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