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我问。
“那县城之中也不是没有见过你们的人,今日你们离开之后不久,县衙就得了消息。”吕均道,“可惜李郎中不知所踪,直到黄昏时,他回了医馆,我等才问到了上皇和娘子的下落。”
我颔首,不由地看了看太上皇。
他坐在铺上,刚刚换完药。
“上皇这伤,可当真是险。”医官收了东西,对吕均道,“再偏那么一分,或再深一分,可都是难办极了。”
太上皇和兄长说着话,没有理会这边。
吕均心有余悸,对我说:“娘子方才和上皇在屋子里怎不出来?我还以为上皇伤重,可吓死我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迎驾(上)
提到刚才,我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跳又激荡起来,热气蒸腾。
“你们来到的时候,他刚好在更衣,”我忙道,“他今晨醒来之时还在发热,郎中说是伤了气血,故而身体虚弱。我给他做了药羹,他躺了整日,发了一身大汗,衣裳都湿透了……”
正当我费力解释着,一只手伸来,将我拉到边上。抬眼,遇到了太上皇清冷的目光。
他已经将那身粗布衣裳换了下来,精细的衣袍,遮住了裹着绷带的伤臂。
“你方才说,先前已经去找过了李郎中?”他问吕均。
吕均讪讪:“不如此,我等也不知上皇在此处。上皇放心,我等也只是告知了上皇身份,不曾扰他。”
太上皇沉吟片刻,道:“城中可有驻跸之所?”
“有。”吕均道,“城中的官署之中有许多厢房,当年先帝出巡之时,亦曾经在此驻跸。”
太上皇沉吟,忽而转向我。
“你我在那医馆之中叨扰了两日,若一走了之无所交代,终是不妥。我想着,当与他们好好道别,你以为呢?”
我想了想,他如今有了大队人马,也掌握了城中官署,自不必担心再有刺客。住在那城里,倒是稳妥的。于是,我点头:“也好。”
议定之后,众人偶不再耽搁,动身启程。
吕均带了两辆马车来,太上皇乘一辆,我乘另一辆。
那牛车,也被侍卫套好了,一道带走。
兄长不骑马,与我同乘。
坐好,他看着我。外头的火把光从敞开的车窗照进来,他的唇角带在微笑,似意味深长。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转开脸:“兄长看着我做什么?”
“你可知,子烨为何非要住到城里?”他说。
“城里不好么?”我说,“当下既无刺客之患,当然比露宿要好。”
“据我所知,他外出之时,从不喜欢在知道他身份的地方停留。与刺客相较,他更忌惮繁文缛节。故而若照他的行事之风,今夜宁可继续上路,在野外扎营驻跸,也不会到那城里的官署去。”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睨着他:“兄长之意,他是为了我?”
“你不这般想?”他说着,将我的手拉过来,看了看,“这两日,都是你在照顾他?”
我“嗯”一声,抽回手:“他身边又没有别人。”
“擦身更衣什么的,也是你帮忙?”
我一愣,只觉一股热气霎时间又冲了上来。
“当然不是,”我瞪起眼睛,“那……那医馆里有药童,我不过打打下手。”
兄长“啧”一声,道:“不过问问,你紧张什么?”
“谁紧张了……”
兄长的目光愈加意味深长,摸了摸我的脑袋。
“阿黛,”他说,“你对他,还像先前那般心怀芥蒂么?”
我张了张口,只觉一时答不上来。
扪心自问,我当下对他是什么样的感觉?
芥蒂么?无感么?还是……
“怎会毫无芥蒂。”我随即道,“我说了,从前的事,我不会当作从未有过。”
“子烨与我说,你答应和他去洛阳成婚。”
我:“……”
方才在那屋子里的事,又似洪水一般涌了出来,兵荒马乱,大火燎原。
“他何时说的?还说了什么?”我瞪起眼睛,连忙问道。
“就在方才说的。”兄长道,“只说了这个,不曾说什么。”
说罢,他奇怪地看着我:“阿黛,你从方才开始就一副言语混乱之态,可是出了何事?”
“没有。”我随即道,收敛了神色。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么你果然要到了洛阳就成婚么?”
我:“……”
那妖孽。竟就这样转头告诉了兄长,好好的生米,就这么成了熟饭。
“嗯。”我说,声音小得几乎被马车的声音吞没。接着,我又补充道,“我本就不曾抗拒,赐婚都赐了,不答应又如何?”
“这么说,你那条件,也跟他谈了?”兄长道,“他答应了?”
这两日发生的事太多,这一桩,我倒是几乎忘了。
回想着他那日说的话,我说:“答应了。”
兄长的神色很是不可置信。
琢磨片刻,他神色认真的问道:“你与他商议此事之时,他在发烧么?”
我:“……”
这真是我的亲兄长,我在他眼里就像个喜欢趁人之危的流氓。
“他清醒时答应的。”我一字一顿,道,“并无不满。”
兄长仍是惊诧,若有所思。
我突然想到什么,扯住他的袖子:“此事,是我与他之间的私事,兄长不可插手,权当不知。”
兄长的眉梢微微扬起。
“你怕我坏了你的好事?”
“反正兄长不可插手!”
“知道了。”他说,神色无奈。
——
县城的城门,专门为太上皇打开了。
不出意料,府衙之中的大小官吏早已经在城门前等候,车马来到时,随即下拜,山呼万岁。
太上皇在马车上露出脸来,从容地让众人平身,而后,在簇拥之下入了城。
官署之中灯火通明,堂上,太上皇颇有君主之仪,接见了县令县丞等人。
“臣等愚钝,竟不知上皇驾临。”县令诚惶诚恐,道,“上皇恕罪。”
“朕体察民情而来,本不欲烦扰官署。”他说,“只是出了些变故,不得已要在城中驻跸。卿何罪之有,快快起来。”
大约是见他言语随和,一众官吏的紧张之色终于缓下。
太上皇让众人落座,又细细询问县中事务。众人一一回答,不敢怠慢。
我并非僚属,这些事不便旁观,自行走到了后院里。
那县令倒也通透,给我安排了仆婢伺候。官署的馆舍,自是与李郎中的医馆不可同日而语,我尽情地沐浴了一番,而后,仆婢们围上来,为我穿衣,擦拭头发。
“娘子甚美。”一名圆脸仆妇微笑道,“上皇身边的人,果然如传言所说,个个是神仙般的品貌。”
其他人亦恭维不断。
这伺候,比宫里的还周到,我却有些不惯起来。
莫名的,我有些怀念李郎中的小屋。虽然又破又小,住在里头,也总因为某人而一惊一乍。可在那里的两三日,却一点也不清苦,仿佛一场梦……
“娘子,”一位年轻的侍婢羞涩而好奇地望着我,“不知娘子可是姓杜?”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迎驾(下)
我听得这问话,怔了一下,转头。
“姓杜?”我问,“何有此问?”
那侍婢道:“妾听坊间流传,说上皇身边时常跟着一位姓杜的娘子,是一位绝世佳人……”
话没说完,一旁的仆妇忙道:“小女子家家,每日不正经做事,光去听那些舌根。还不快为娘子倒些水去。”
那侍婢面色通红,忙应下,行礼退去。
“娘子莫听她胡言乱语。”那仆妇脸上堆笑,讨好地继续给我梳头,“乡野小民知道个什么,她定是见娘子漂亮,便想起市井里那说书的编的故事来,问出这等胡话。”
我在镜中看着她,片刻,露出微笑。
“是么?”我转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梳子,不紧不慢道,“市井里说书的,编了太上皇和那位绝世佳人杜娘子的什么故事?我也想听。”
跟京城的人一样,洛阳百姓,也是为太上皇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对于他一直不曾婚娶的原因,众说纷纭。
这个故事,据说在洛阳一带流传甚广。跟京城里的大多数版本一样,太上皇之所以独身至今,乃是心中藏着一位佳人,名叫杜媞。这女子有天仙之貌,太上皇对她一见钟情,一直带在身边,金屋藏娇一般养在深宫之中。但因为这杜媞的父亲是罪臣杜行楷,身为罪眷,太上皇不能将她正式迎娶,故而就将婚事一拖再拖,宁可独身也不肯负了她。
从小到大,我听过不少说书的编的故事,多离奇的都有。
相较而言,仆妇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出来的这个故事,只能算中规中矩。
但有一点,足以让这故事脱颖而出。
杜行楷的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女。这独女的名字,正是杜媞。
我在京城的时候,从秦叔那里知道了不少洛阳的消息。包括太上皇的近臣有哪些人,什么人管着什么事,跟京城这边的关系又如何等等。
关于杜媞,我自然也知道,不过那是作为了解杜行楷的身后事打听到的。
杜行楷的妻子姓祝,杜行楷去世之后,一直带着女儿杜媞住在扶风。不过在齐王起兵之前,就将这母女接到了齐国去,登基之后,又将她们接到了京城,最后,带去了洛阳。杜行楷对太上皇而言非同一般,遗属被太上皇尽力照顾,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我没想到,原来他和杜媞还有这等绯闻。看来两京之间确实各领风骚,连说书的也流派不同。
吕均被我找来的时候,看到案上的羹汤,愣了愣。
“娘子,这是……”
“这是给你备下的。”我微笑,“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忙前忙后,定是连觉也睡不好。今日我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瘦了,特地烦劳这里的庖厨做了些羊肉羹。”
吕均目光一亮,受宠若惊,忙道:“岂敢劳烦娘子为在下操劳,在下断不敢……”
“这话就见外了。”我和气地将那羊肉羹推前些,道,“你我认得多年,又帮了我兄妹许多,谢还来不及,哪里说什么操劳。你从前就爱吃这个,我没记错吧?”
“没错没错!”吕均高兴起来,不再推辞,“多谢娘子!”
说罢,他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在案前坐下,吃了起来。
他果然是忙得没工夫用膳,此时得了爱吃的,大快朵颐。
“慢些,还有。”我坐在对面,唇边始终带着笑容。
待他吃完了一碗,我拿起勺子,又为他添了进去。
“娘子不必动手,在下自己来,自己来!”他忙道。
我说:“又说这话。莫忘了,我此番到洛阳去,可是要跟太上皇成婚的,日后,我们说不定要天天见面。”
“是是是……”
我叹口气:“说来,在洛阳,我除了太上皇和你,并不认得许多人,怕是见了面也说不上话。那边的事,我也统统不知,也不知将来会闹出些什么笑话。”
“娘子不必担心。”吕均拍着胸脯道,“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娘子都可问在下,在下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可就太好了。”我望着他,目光盈盈,“林太傅是什么样的人,好说话么?”
“林太傅平日里不苟言笑,可待人是和气的。”吕均道,“娘子见了他,说说话就能知晓。”
我颔首:“杜娘子也是这样?”
“杜娘子……”吕均才说出这名字,忽然打住,看着我,面色微变。
我盯着他,仍旧微笑:“怎么不说话?”
——
在我的恩威并施之下,吕均终是没有招架住,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关于杜媞的事。
仆妇们说的那些,刨去些说书的添油加醋的风月纠葛,其实底子倒是大差不差。
太上皇对杜媞母女很好,当年,之所以在起兵之前将她们接去齐国,就是怕有人对她们下手,故而干脆先保护起来。而杜媞虽是女子,却颇有些才能。当初齐王起兵,帐下缺人才,她自告奋勇跟随在齐王身边,充为文书。而后,她还跟随齐王一路打到了京城。
如今的杜媞,仍是太上皇麾下的女官,虽不在前朝任职,却掌管着上阳宫的所有事务,也是太上皇近前唯一的女子。
听着这些,我沉吟。
先前,我打听的消息,都围绕着太上皇的政务一系,却是忽略了宫务,以至于漏掉了这么一个人。
“娘子,”大约看我一直不说话,吕均的神色讪讪,道,“外头是有不少人传着上皇喜欢杜娘子,可皆是捕风捉影,在下作证,他们二人是清白的。”
我眉梢微抬。
原来都到了需要吕均这样的人作证的地步了。
“是么。”我说,“你又不是上皇,你怎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上皇虽不轻易与人吐露心事,可他心思如何,在下是看得出来的。”吕均道,“他待杜娘子虽不一般,视如亲人,但在下看来,绝无婚娶之意。前阵子,林太傅提议上皇干脆娶了杜娘子做皇后,上皇就不曾答应!”
我定了定。
好家伙。不问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一出。
第一百三十三章 裙钗(上)
若我不曾记错,杜媞的年纪与我差不多。
太傅林知贤是杜行楷的表亲,杜媞是他的表侄女,他会撮合这两个人,我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娘子,”吕均挠了挠头,讪讪道,“在下也听过外头传的风言风语,那都是不能作数的!在下说的可都是千真万确,娘子切莫因为流言着恼。”
是千真万确。
林知贤和杜家想要后位是千真万确,他对杜媞不一般也是千真万确。
我看着他,唇角弯了弯。
“看你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等乱发脾气的人么?”我说,“你也说了,便是林太傅有意让那杜娘子来做太上皇后,上皇也推拒了。既然如此,我着恼什么?”
吕均面露喜色,忙道:“是是,在下就知道娘子是大度之人。”
我仍微笑,叹口气,道:“其实在我看来,上皇也着实不必推拒此事。杜娘子是杜先生的女儿,又得上皇爱护,岂非天作之合?就算上皇无意将她立为皇后,收入后宫封妃,我看也是极好的。”
吕均愣了一下,看着我。
“娘子,”他的神色又变得谨慎起来,“这话从何说起?”
“我自幼受教明理,通晓妇德之道。为妇者,贤字第一;为贤者,宽宏第一。这等道理,便是出家了三年,我也不会忘。身为太上皇后,更该以大局为重,为上皇充裕后宫,广得子嗣,巩固江山,方为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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