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瞧见拍花子的,浑身颤抖不已。
“莫怕。”宋矜轻声道。
“宋姐姐……”幺姑抱紧了她, 小小的身躯往她怀里拱,大颗滚烫的眼泪无声流出,害怕到哭不出声音。
人群拥挤, 宋矜被撞得跌跌撞撞。
身后有人扶了她一把,低声说道:“往右。”
宋矜骤然抬眼。
谢敛的目光正落过来, 手扶在她肘弯处,正露出腕间一道红绳。
混乱的情绪令她心口一紧, 下意识侧身向右去。怀里的幺姑撞见拍花子的, 仿佛是惊恐发作, 身体抽搐着滑落。
宋矜抬手捂住她的眼睛。
她一面避开人群, 一面轻拍怀里的小姑娘。
但人群推来撞去,时不时彼此触碰, 宋矜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没一会儿,她的手便忍不住颤抖,周身冷汗如瀑。
风一阵一阵刮,细密的针般钻入肌理。
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酸疼。
宋矜十分难受,只能紧紧抿唇。
越是强行忍耐就越是犯恶心,浑身战栗,意识都开始发蒙。
有些熟悉的记忆和感觉,在一瞬间笼罩住她。她抱着幺姑,站在人潮当中,竟然手足无措地发起懵来了。
宋矜想做点什么改变现状。
但她什么也做不出来,浑身发麻,意识迟缓。
“不要回头。”
“往前走。”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令她的意识慢慢回笼,思维也得以运转起来,下意识听从了对方的指示。
谢敛的嗓音很沉稳。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回头。
身侧的谢敛扶着她,替她挡开了人群,宋矜顺势一股脑往前走,方才出于本能的恐惧才好一些。
“此处没人。”谢敛道。
宋矜骤然回过神。
她手臂一沉,险些脱力,被谢敛扶住肩膀。
身周的人果然稀疏起来,吵嚷声远去。夜风带着凉意,吹散她衣襟内的潮湿汗气,连带着意识都清晰起来。
谢敛挡住她大半视线。
方才一路,他也是这么替她挡着。
“放下吧。”谢敛抬眸。
宋矜抿唇照做。
脱离嘈杂的人群,小姑娘的情况好了些。宋矜忍住周身的不适,专心为小姑娘诊治,幺姑慢慢好起来。
谢敛默不作声在她身侧。
身前模糊的影子被火光拖出很长一道。
他的视线很淡,落在幺姑苍白的面颊上。在模糊黯淡的天光下,幺姑稚嫩苍白的五官,和记忆里的画面相似起来。
谢敛的目光停驻片刻,移开。
过了会儿,幺姑慢慢缓过来。
宋矜抬起袖子给她遮雨,温声问道:“认得我吗?”
“……宋姐姐。”幺姑缩在她怀里,琉璃般的眼珠微转,看到了站在宋矜身后的谢敛,“谢先生。”
见她意识清楚,宋矜松了口气。
她搂紧幺姑,说道:“先跟着我,带你去找阿爹阿娘。”
幺姑乖乖点头,很羞怯。
雨下得越来越大。
地面泥泞,远处围着人贩子的人却越来越多,揍得越来越狠。
泥水混杂着血水,在暴雨中晕开。官兵们三三两两跑过来,对这一幕熟视无睹,任由着百姓泄愤。
远处的陈生挟着个中年人,一瘸一拐跑来。
中年人抹了把脸,大声唤道:“幺姑!”
幺姑被宋矜牵着,乖乖站在人群外。她们身后站着谢敛,此刻持着伞,伞面挡住了两人的头顶,他自己肩头早已淋湿一片。
赵伯看着这画面,心头震惊之余,百感交集。
他是知道谢敛上任邕州知州的。
如果说之前在宣化县衡田是为了争功名,此时都已经达到目的了。堂堂知州,做什么还这么事必躬亲?
何况……
天下之大,哪里没有人贩子出没?
偏偏谢敛肯费心,花大功夫去抓这些油滑的人贩子。
赵伯淋着雨跑过去,连忙牵住幺姑。他看着完好无缺的小女儿,不由想到前头几个无故失踪的孩子,心中大恸。
若是早些年……
若是早些年,有先生这样的官员在宣化县任职,就不会有那么多次骨肉离别之苦。
还不等赵伯说话,谢敛已经先一步将伞倾在幺姑头顶,递过来伞柄,“这里太乱了,将孩子带回去歇息吧。”
赵伯不敢接这把伞。
他弓着腰,拿衣裳裹着幺姑的脑袋,“不……不不用。”
“幺姑受了惊吓,”宋矜忽然出声,她立在谢敛身侧,苍白单薄的侧脸显得很安静,“不能再淋雨了。”
风雨如晦。
两人并肩而立,令赵伯正色。
听说,谢先生的新政朝廷也在推行。
从前,他听人说起那些大事,只觉得遥远。可如今看着眼前的谢先生和宋娘子,他便不由期待起来。
只是半年的光景。
他有了可以够全家温饱的田地,还找回了被拍花子带走的女儿。
再假以时日,新政推行。
世道或许,真能像说书先生说得那么好了。
“那……”赵伯喏喏。
谢敛已经将伞放入他手里。
先前带他来的陈生背着书箧,手里牵着侄子,被雨淋得只能眯眼。他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握紧了书箧说道:“谢先生,我……我有学问要请教您。”
说罢,陈生俯身长揖到底。
雨水浇在陈生的后脊上,冷意如绵。
他心里满是忐忑。
宣化县的读书人少得可怜,听说有人去请教秀才老爷,结果被摆谱气得再也不去求学。
至于能当官的举人老爷,除了有家世背景的读书人,寻常人是不得见的。
谢敛却是前科的状元,如今的知州。
无论怎么说,向贵人求学问,总是要更尊重一些。现下这样的场面,贸然求问,恐怕会被当做失礼……
陈生如此想着,有些后悔。
他等了许久,却也没等到谢敛的质问。
谢敛牵着宋矜。
他领着人往客栈走,一面说道:“好,先避雨。”
陈生一愣。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快步跟上。
想象中神圣的事情,在此刻变得极其寻常。谢敛非但没有拿架子,反倒是对他招了招手,让他一起过来烤衣裳。
陈生隔着炭盆,偷看谢敛几眼。
青年容色儒雅、清隽出尘,比书里写得还要出色几分,却很平易近人。
在一问一答间,陈生不觉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话才脱口,陈生便有些惶恐于自己的浅薄。好在谢敛并未露出意色,反而认真解答了他的疑惑,又给他推荐了几本书。
等到回过神。
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比想要得更多。
对方的回答已经超乎他对“答案”的认知,牵引出许多新的知识。陈生迫切地想要去阅读谢敛提到的书,追寻更深层次的问题。
雨下得更大了。
陈生撑开伞,回头望了眼客栈。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风雨里,却丝毫不觉得寒冷。陈生很清楚自己的目标,他要认真读书,走出宣化去。
他也想如谢先生那般……
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
白驹过隙。
这年过得很快。
最惹人议论的,无非南北两件事。
狄人寇边,西北告急。
新政推行,岭南大变。
国朝对外一直是怀柔政策,导致狄人频频挑衅。随着政局变动,本闻由鹅君羊八吧三凌七其武三留整理上传这几年狄人越发过分,两军久峙不下。
既然要打仗,就需要军费。
但连年战争,朝廷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辅臣的意思是,让朕继续忍?”皇帝赵简打开手边的折子,心神却落在傅也平身上,语气微微发沉,“但狄人都快要打到朕眼皮子底下了,如何忍?”
傅也平:“臣并非此意。”
“那依辅臣的意思,该怎么办?”赵简沉下气,凝视傅也平。
文渊阁内落针可闻。
傅也平慢慢撩起眼帘,拱手说道:\"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若是想要出兵扬我国威,就必须设法腾出军费来。\"
这话说得僭越,但赵简却没有生气。
如今朝堂上下,他能说话的地方不多。
内有赵宝外有傅也平,皇权旁落是件再现实不过的事。但傅也平暂时并没有不臣之心,他只能忽略掉这点不愉快。
赵简冷静地思考过后,看向傅也平。
他当然没法腾出军费,否则也犯不着找傅也平议事。
“年前已经收过赋税了。”赵简紧紧盯着傅也平,略带期待地说,“再怎么设法,也变不出银子来……”
傅也平抬眸朝赵简看过来。
赵简以拳抵唇,装若无事地轻咳一声。
“陛下圣明。”傅也平淡淡道。
赵简没得到想要的回答,沉默了片刻。过了会儿,他径直站起来,顾不上皇帝体面地上前牵住傅也平的袖子,“辅臣,事急如此!”
傅也平垂眼看着眼前的皇帝。
赵简任由对方打量,却咬牙咽下羞耻。
如果不是章永怡病了……
何至于朝野上下,唯傅也平马首是瞻。就连他这个皇帝,也要亲自向傅也平低头,求他办事。
“陛下言重了。”傅也平慢慢地说着,从赵简手里抽回自己的袖子,一点点捋平了上头的褶皱,“若是要出兵,用人还是要章尚书拿主意。”
赵简面上有些发僵。
为了制衡傅也平,年前才把章永怡调到吏部尚书的位置。结果没多久,年迈的章永怡便一病不起,导致他走了一步废棋。
如今傅也平的意思,恐怕是要他交出吏部尚书的位置。
否则,出兵的事儿也别想了。
“章尚书病重,朕如何劳烦他?”赵简几乎是陪着笑脸,坐在椅子上,扶着镇纸缓缓说,“何况章尚书再三告病,朕虽然眼下没有应,却不能总将人留着。”
傅也平吃了口茶,没做声。
赵简说:“吏部裴文是辅臣的学生,行事稳重谨慎,辅臣是再知道不过的,有他在吏部也乱不了。”
不说等章永怡致仕,就是眼下,吏部也是裴文说了算。
裴文是他傅也平的人,有什么可信不过的?
赵简心中暗讽,面上却依旧温和。
“陛下慧眼如炬。”傅也平不咸不淡地夸了句,这才转了话风儿,“先帝宽厚,不强令收齐赋税,不少州县都欠着数年的赋税,总是要收上来的。”
赵简微微一愣,回过神来。
他激动瞧着傅也平,问道:“当真……当真能收上来吗?”
傅也平道:“也未可知。”
赵简却说:“可以一试。”
君臣两个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底看出野心。饶是如此,赵简仍忍不住地说道:“这事,就这么办。”
比起民生疾苦,他更担心祖宗留下的江山残缺了。
何况,任何一个有血气的皇帝,都受不了敌人如此频繁过分地挑衅。
“尽快。”赵简又说。
傅也平瞧他一眼,不疾不徐地应了声好。
等到送走傅也平,赵简在房内转了两圈,有些激动。
但很快,他便冷静下来。
这件事交给傅也平,不仅是将吏部的权给了傅也平,连带着户部也分了一部分了出去。
别提制衡,往后朝堂上恐怕真成了傅也平的一言堂。
赵简有些烦躁地摊开手里的折子。
他不甚用心,一目十行。
过了会儿,赵简盯着折子上的一个名字,陷入沉思。
这折子是章向文递上来的,洋洋洒洒一大篇,讲述的却是岭南地区民风民貌的变化。这一切,都与谢敛息息相关。
谢含之啊……
赵简合上了手里的折子。
章永怡老了,要致仕了不错。但谢敛就是如今也不过廿二岁,比他都只大了一岁,年轻得很。
若说找一个人接替章永怡,没有比谢敛更合适的人。
何况,谢敛也该回京都了。
第84章 朝天子二
这年边关告急, 人心惶惶。
朝廷为了筹钱,向下施压,要收回连年赋税的欠款。
曹寿为了这事儿, 急得嘴皮子燎了一串泡,好几夜都合不了眼。
毕竟岭南一向穷困, 每年都交不上去赋税, 稀里糊涂拖欠着。这么连年累月下来, 欠下来的款项极大。
这么大一笔钱, 他上哪儿找去?
这简直要了老命。
曹寿在书房内, 踱来踱去。
往年的赋税,收不上来他便尽量拖着,就是知道岭南的土地贫瘠, 难以养活百姓,不敢多做折腾。
而今年已经征了一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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