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们觉得丢人,纷纷不吭声,或者偷偷打量傅琼音。
傅琼音面色生硬,别过脸去。
作为京都首屈一指的贵女,傅琼音什么都是最好的,样样都被人夸赞。每每到了社交场合,所有人都巴结她。
可越是如此。
她就越是不能输给别人。
尤其是,谢敛是她第一个主动讨好的人。
而谢敛全然没在意傅琼音的神情,他抬手,端起宋矜那盏茶,当着众人的面吃了半盏,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见此,傅琼音难堪地咬了咬唇。
她梗着脖子,转身要走。
女郎们面面相觑。
沈七娘子已经凑过去打圆场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傅琼音身上,反倒没有人留意谢敛。而宋矜有些意外,没料到谢敛会这么说,隔着人群看向谢敛。
青年端着她做的茶,目光猝不及防与她撞上。
他无声地垂下长睫。
宋矜仍看着他。
谢敛像是察觉她的目光,喉结微动,握着茶盏的手收紧。但他始终没有再抬头,只是低头吃完了那盏茶,方才搁下茶盏。
绕过熙熙攘攘的小娘子。
他朝她走来。
绯红的梅花落了两朵在她肩头,衬得女郎肤色雪白。谢敛瞧着她白皙的脖颈,目光上移,落在她脸上。
“宴饮便是如此,免不了捧高踩低。”谢敛想从她面上看出情绪,然而她比起从前,似乎更能适应与人交往了,“不必管他们。”
宋矜闻言,眼睛微微发亮。
她就这么看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
谢敛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
宋矜看不出来在意,反而道:“我冲的茶汤,好喝吗?”
她近乎是很认真地看着他。
谢敛陡然哑然。
他有些无措似的,手指微颤。然而迎着宋矜的目光,谢敛仍旧镇定地移开目光,只道:“嗯。”
宋矜又问:“那你还要喝吗?”
谢敛沉默了一会。
他抬起黝黑的眼睛,看着她,“喝。”
“那你是来讨茶喝的吗?”宋矜迎着他的目光,眸子里带了一点戏谑,“傅娘子的茶还在那,你可以继续喝。”
谢敛想也不想,“与她无关。”
宋矜立在梅树下,只看着他。
谢敛径直走过来,低声道:“阿念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她飞快道。
谢敛有些无奈。
他瞧着她,说道:“日后不要与她单独在一处。”
“她是你妹妹。”宋矜慢慢悠悠看他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你真的不喝茶了吗?”
谢敛气笑了。
他扫视傅琼音一眼,“不喝。”
见宋矜还要说话,谢敛先一步开口,说道:“我方才过来,本是来找你,结果撞见的是傅娘子。”
第97章 风雨动四
宋矜意外一怔, 慢半拍才颤了一下眼睫毛。
她表面上很平静,仿佛并不意外。
……是来找她的吗?还以为他真是闲得无聊,来找傅琼音喝茶的。
宋矜心口发紧, 移开目光。
宋矜觉得谢敛的目光有些沉,令她浑身不自在。她低垂着眼睛, 觉得十分窘迫, 慢吞吞地说道:“哦。”
谢敛道:“阿念骄纵, 若是她不懂事胡言乱语, 你直接教训她便是。若是实在没办法, 与她撞见了,也不要这样好脾性。”
青年语调徐缓,音色清冷。
宋矜陡然脸颊发烫, 她仓促避开目光,勉强镇静下来,可脑子却还有些嗡嗡地响, 乱七八糟的想法缠在一处。
但其中最明显的——
谢敛是怕她受傅琼音和秦念欺负,特意来为她撑腰。
这念头就像是蜜糖。
宋矜不由低垂着眼睑,心思有些杂乱。
“她也没说什么。”宋矜没有在背后说人坏话的毛病, 何况秦念所说的事情,她还没想好怎么和谢敛说。
谢敛道:“我会训她。”
宋矜忍不住奇怪看他一眼。
谢敛如今在京都这样忙, 有数不清的人递帖子要巴结他,他竟还有空来管她这点小事, 半点不怕女郎们背后笑话他。
不过……
他似乎也从不管别人的目光, 一向对她很好。
宋矜道:“不必, 阿念与我说的不是这事……”
谢敛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 径直道:“你不必管傅澄江的事。”
宋矜一怔。
先前来找她的人,叫做傅澄江吗?
宋矜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字, 是京都有名的才子,很擅长填词作画。
但比起他的才名,傅澄江的好友岑望更出名。
比起傅澄江有过之无不及,且姿仪甚美。
去年春的那场宫变里,死了很多人。也是今年回京,宋矜才知道,岑望不知为何也死在这场风波当中。
两人都是翠微书院的学生。
去年那群学生所抬的棺椁里,或许躺着的便是岑望。
宋矜隐隐觉得不安。
“我记得,章世伯从前经常去翠微书院讲学。”她忍不住看向谢敛,心中隐隐有几分猜测,“他与我提及世伯……”
谢敛很少隐瞒她什么事。
一向很尊重她这位名义上的“娘子”。
但此时此刻,他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没有立刻回答她话里的疑惑。
宋矜一颗心不由沉了下来。
远处有仆人疾步赶过来,喘着气躬身对谢敛一揖,急匆匆说道:“谢大人,我家老爷请您过去。”
这里是傅家,请谢敛过去的,必然就是傅也平。
谢敛道:“晚些与你说。”
说完,青年起身跟着仆人往外去。
穿过曲折的廊庑和小径,仆人带着谢敛一直到傅也平的书房外。院子里绑着个人,此时跪在地上,锦衣揉皱成一团。
正是傅澄江。
谢敛的目光落在傅澄江身上。
傅澄江涨红了脸,想要扭过脸去,却又张了张嘴。
木门咯吱一声。
“含之。”傅也平从门内走出来,老人拄着柄拐杖,沉沉的目光扫视过来,“也不是我逼你做决断。但若是外人知道,求情都求到我眼皮子底下了,日后叫我怎么管手底下的那一群人?”
谢敛躬身行礼。
他也不看傅澄江,只道:“首辅德高望重,应当没有人敢造次。”
傅也平意味不明地哼了声。
透过褶皱丛生的眼,老人明亮的目光落在谢敛身上。青年如冬日里的深潭,冷冽深沉,看不清冰面下藏着什么。
傅也平:“你既然投到我门下,也该有决断。”
这么多年,他和章永怡、宋敬衍互相制衡,如今宋敬衍已经死了,章永怡也自知大势将去,致仕还乡。
朝堂上这些文官,都要以他马首是瞻。
谢敛就很识趣。
但还有不少人不识趣,眼下便是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
傅也平看向谢敛。
眼底隐隐透出几分兴味来。
谢敛沉默地看向傅澄江,傅澄江张口想要呼救,却先一步被仆人堵住了嘴,一脚踹翻在地上,像条死鱼般挣扎。
院内的积雪结了一层冰。
随着傅澄江的挣扎,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与他、与他的友人,都有些过节。”谢敛抬眸朝傅也平看过去,意味极轻地嗤一声,淡淡道,“不如交给我,也省得脏了首辅的手。”
闻言,傅澄江剧烈地挣扎起来。
眼里满是惊恐和愤怒。
傅也平却轻笑起来。
“你倒是记仇。”傅也平点了点头,对下人招手示意完毕,方才慢慢说,“我记得,去年就是他带人,拿圣贤书砸你。”
这话不乏敲打,但更多是提醒。
傅也平怕谢敛顾念与章永怡的师生情,也顾念翠微书院的同窗情分。
大庭广众之下,拿圣贤书往一个仕人的脊梁骨上砸。谢敛这人虽不择手段,可他一手拟出来的新政,却可以窥见治世之心……何等的羞辱!
谢敛只道:“目光短浅的腐儒罢了。”
青年眼尾微扬,犹有几分傲慢,气得傅澄江怒视过来。
王伯已经上前,将人直接扣住,直接拖到角落里,一把捂住了嘴。不过片刻间,便将人打晕了。
见此,傅也平才收回打量的目光。
两人进了屋内,仆人沏上来一壶热茶,便垂手退下。傅也平浅啜两口茶,方才笑着问:“听说,你去看音娘点茶了?”
谢敛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他垂眼,淡声说:“内人体弱,去提醒她添衣罢了。”
傅也平知道孙女那点小心思。
也乐得成全。
现在的谢敛根基不稳,受他的压制不错。但他年纪大了,而谢敛却正年轻,日后反倒是是傅家有求于谢敛。
若是能联姻,便再好不过。
“音娘是我唯一的孙女,求娶的人不在少数。”傅也平搁下茶盏,面色严肃几分,“当日敬衍出事,他的女儿受了永怡不少恩惠。她现在还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吧?”
谢敛握着茶盏的手微紧。
傅也平:“夹在我与永怡两党之间,还背负着父亲的恩怨,你叫她如何自处?”
说完,傅也平的目光沉重下来。
他不了解宋敬衍的女儿,但一介女流能为父兄几度奔走,又有陪谢敛赴岭南的决心,必然不是个软骨头。
既然不是个软骨头。
就不可能罔顾谢敛欺师灭祖的行为。
“她已经知道了。”谢敛道。
这话叫傅也平一愣,已经知道了?他朝着窗外看去,看向墙角被绑成粽子的傅澄江,眸子沉下来。
既然都知道了,竟然还这么沉得住气。
这两人之间,竟然互相信任到了这种地步。
谢敛:“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
言外之意,便是容不下他来置喙插手。
傅也平被气得沉默下来。
“你如今刚刚回京,根基不稳,有的是人要攻讦你。”傅也平忍住怒意,眯眼瞧着谢敛,“你既然无意与傅家联姻,日后也莫要后悔。”
谢敛淡声:“自然不会后悔。”
回答得这样快,倒真是半点不含糊。
傅也平忍不住有些愠怒。
眼前的青年仍从容吃茶,倒是一派镇静,竟是半分不曾动容。也是,谢敛若不是个心性坚忍的人,当日也不会被流放到岭南,更无法重回京都。
宋家的女儿又是雪中送炭的人,谢敛若是那么轻易地与她和离,反倒和朝堂里那些墙头草没什么区别。
傅也平的怒意不觉散了。
他重新打量谢敛,反倒多了几分看重。
越是如此,他反而越是要拉拢谢敛。谢敛今日能对宋敬衍的女儿如此情深义重,来日对傅家,必然也会如此。
心里虽是如此想。
傅也平面上仍旧淡淡道:“也罢,你也去吃杯酒吧。”
谢敛道:“是。”
傅家的宴饮,来得人极多。
席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堪堪结束。
谢敛在门外等候了片刻,才见宋矜被一群小娘子们拥着走出来。她站在最中央,一群小姑娘追问她岭南的风物,她一一作答。
因为脱不开身,宋矜站在角门处,迟迟没有出来。
小姑娘们双眼发亮,拉着宋矜的手。
有人眼尖,瞧见了谢敛,忍不住问道:“谢大人瞧着那么冷清,私下会粘着宋姐姐吗?就像……就像今日点茶那般。”
宋矜像是没料到,脸有些发红,轻声道:“也……也没有粘人吧。”
“可谢大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宋姐姐身上。”有小姑娘这么说着,偷看了谢敛一眼,“嗯,现在也在瞧着宋姐姐。”
宋矜陡然回过神来。
她忍不住,悄悄往身后看了一眼。
谢敛不知为什么,正站在树下朝她看过来,目光恰好便撞在一起。
宋矜像是被烫到一样,连忙收回了目光。
她板起脸,道:“他只是等不及了。”
“宋娘子的脸都红了。”
“是等不及了,迫不及待要见宋姐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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