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们笑声若银铃,争相打趣着宋矜。宋矜站在人群当中,越发觉得不自在,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
此时男客已经出去了,门外没有多少人。
只有谢敛孤身站在树下,树影斑驳摇落满地,显得他有些孤零零的。
宋矜心头一动。
她忍不住道:“岭南的趣事,日后再与你们说吧。”
第98章 风雨动五
听到她这么说, 女郎们对视一眼,竟然纷纷笑作一团。终于有人笑够了,对她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快些去吧,别叫谢大人等急了。”
宋矜陡然间耳热。
她思绪有些杂乱, 却下意识真就去找谢敛了。
檐下珠箔飘灯, 地上污雪横流。
宋矜拎着繁复的裙摆, 走得小心翼翼。背后犹有看戏的目光, 宋矜不觉越走越慢, 隔着水光没有抬眼。
谢敛当真是在等她吗?
或许,他只是在这里站一站,她就眼巴巴凑过来了。
想到这里, 宋矜心神有些分散。
她一不留神,脚底便踩到了化冰的雪,呲溜往前摔去, 双手下意识松开裙摆往前扑去——
满地都是冰碴子。
宋矜下意识闭眼,蹙紧了眉毛。
面前一阵风被扬起,她被人扶住了肩膀, 扣住腰撞入对方怀中。扑面而来的,是谢敛身上的苏合香。
宋矜攥紧了他的衣袖, 心脏砰砰跳。
她恍惚和谢敛目光对上,对方眸子沉如深渊, 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
远处的小娘子们凑成一团, 叽叽喳喳。
她们细碎的言语被风一吹, 便落入宋矜耳朵里, 格外清晰。
“站稳。”谢敛道。
宋矜回过神来,连忙站好。她拎起裙裾, 如芒在背地看了谢敛一眼,提醒道:“站稳了。”
青年冷白如玉的手扶在她肘弯,没有收回。
他只说:“满地都是雪水,走慢些。”
宋矜被他扶着,缓缓朝着马车走去。她原本是有些想提醒谢敛,有那么多人看着,还是不要这么扶着她。
但冰冷的夜风迎面吹过来。
她踩着湿滑的冰碴子,忽然忍不住偷看谢敛一眼,唇角微翘。
谢敛正侧目,猝不及防与她的目光撞上。宋矜的笑意来不及收,对着他的眼睛,只好又微微一笑。
“今夜玩得开心?”谢敛道。
宋矜抿唇,说:“很高兴,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大概是有些意外,谢敛瞧着她问道:“你喜欢热闹?”
这话叫宋矜微微一愣。
其实她也不是多冷清的性子,只是一个人呆久了,就习惯了。反倒是小时候身子好,她也爱闹爱笑,很喜欢热闹。
但这话,她不乐意说。
便笑着说:“不热闹的时候不喜欢,热闹了倒也乐得热闹。”
谢敛多看她一眼。
仿佛不太信她说的话。
宋矜又轻声道:“多谢先生。”
如果不是谢敛亲自为她撑腰,她今日不仅要受傅琼音的诘难,恐怕那群热热闹闹的小娘子,也不敢亲近她。
毕竟,她是宋敬衍的女儿。
是罪臣之女。
谢敛仍旧扶着她,在淡溶溶的月华下抬眸朝她看过来,狭长眼尾流淌着几分莫名的情绪,哑然失笑道:“有什么好谢的?”
他嗓音带着些哑,显得疲倦。
但神态又是一如既往地克制内敛,滴水不漏。
无论如何,宋矜心口的不安定,却着着实实消散了不少。
傅琼音之所以当着这么多人,和她过不去,多半是和傅也平有关的。傅也平想要笼络谢敛,让他做傅家的女婿。
谢敛没有如傅也平和傅琼音的意。
也没有让她难堪。
宋矜但笑不语,只说:“是要谢的。”
谢敛被她瞧得仿佛有些不自在,仍扶着她,指骨却轻轻一颤。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朝着马车走去。
马车穿过落雪的京都街道。
一直到家门前。
门前点着灯笼,屋檐下立着道修长的身影。谢敛抬手掀起帘子,还未叫马夫停车,那道身影便疾步奔来,快得像是一道影子。
风卷得雪絮乱飞。
对方踩着飞溅的雪水,对着还未下车的谢敛扑去。
“谢含之!”章向文的嗓音绷得发哑,抬手将谢敛拉下马车,照着对方的脸便砸下去,“你好……你好得很啊!”
章向文的拳风裹挟着嘶哑的声音,一拳一拳对着谢敛砸下去。他周身都湿淋淋的,衣裳和手磨得破烂,满身灰尘混在雪水滴下来。
宋矜想也不想,跳下马车去拉章向文。
对方终于冷静地看了她一眼,一把将她挥开。
“这是我和谢敛的事。”章向文双眼充血,面庞冷得灰白发青,皲裂干破的唇紧抿着,冷冷看向谢敛,“我阿爹和我,有哪里对不起你了?啊?!”
凛冽的北风呼呼作响。
刀子般割在人身上,只是不见血。
章向文佝偻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固执地盯着谢敛,握成拳的手满是血迹,在湿淋淋的袖口下颤抖。
两人之间隔了两步的距离。
谢敛僵立在那,一言不发。
他面色惨白如雪,乌黑的眸子仿佛失去焦距,人偶般没有反应。
宋矜站在两人不远处。
她想起今日傅澄江说的话,当时她信不过傅澄江,没有当真……但章向文任期还未满,怎么会突然回京都?
“我阿爹……”章向文愤怒的嗓音很大,待到真脱口,却转而成了哽咽,“我阿爹病得起不来身,都想着为你铺路,让陛下召你回京都。”
章向文的人在颤抖,嗓音也在颤抖。
风吹得高大的青年像纸片子一般脆弱,仿佛随时要倒下。
宋矜透过风扬起的衣摆,终于瞧见章向文的斗篷下,穿得乃是一身麻布缟衣,比起雪色更多几分惨淡。
宋矜的一颗心,陡然被捏紧。
她整个人如坠冰窟,眼眶一阵发酸发热。
章世伯去世了。
章向文一把抓住谢敛的衣襟,抬拳对着谢敛的脸狠狠砸下去。谢敛没有挣扎,像是人偶般由着他摔在地上,砸了满身肮脏的雪水。
“谢敛!谢含之!你这个……”章向文大口大口喘着气,豆大的眼泪砸落在地上,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你这个不忠不义的叛徒……我阿爹真是看走了眼,我真是瞎了眼……”
面对章向文暴风雨般的打骂,谢敛始终一言不发。
只实在受不了了,弯腰闷咳出声。
殷红的鲜血被他咳出来,溅落满地,谢敛弓腰垂眼,始终没有和章向文的眼睛对视上。
章向文气笑了,道:“你说话啊!”
谢敛抬手,揩掉血迹。
仍立在风雪中,满是泥泞的衣裳湿透了,面色青白。
章向文提拳对着谢敛又是一拳。
高声道:“说话!”
谢敛踉跄,摔坐在地上,苍白的面颊上不见丝毫血色。他似乎要抿紧薄唇,然而胸腔先一步咳呛,鲜血喷出,他抑制不住地咳嗽出声。
青年狭长的眼低垂,苍白到病态脸上没有表情。
但鲜血随着咳嗽,滴滴落在衣襟上。
见章向文仍要打下去,宋矜终于看不下去了。
她疾步上前,扶住谢敛的肩膀。
“世兄。”宋矜扶着谢敛站起来,瞧着满身狼狈的章向文,眼眶有些发红,“还是进去说话吧。”
章向文看向她。
他皱起眉毛,固执地没有动。
“世伯……”宋矜想起章永怡和温夫人的面容,心口涩得难受,“你先进去,吃一口热茶。”
章向文看向谢敛,冷冷一笑。
谢敛抬眼,抓住章向文的胳膊,将人往屋内带。守在门口的仆人连忙上前套马,宋矜拎起裙裾,跟了上去。
书房内点着烛火。
宋矜点燃风炉,煮了一壶热热的茶水。
她端来厨房里热着的糕点,又将茶水倒好,递给章向文跟前。
章向文已经脱掉湿透的斗篷,仅穿着一身白惨惨的缟衣,双目无神地坐在谢敛对面,半天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谢敛坐在灯前,
不知想着些什么,也没有做声。
宋矜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章向文的眼睛红了,“前天夜里来的信,五天前便去了。阿爹在各地当了一辈子官,好不容易要回乡养老,却背了这么一身的骂名……”
本该是荣归故里,如今却只能扶灵还乡。
章向文看向谢敛,目光复杂。
他阿爹在致仕前百般费心,才煽动陛下将谢敛召回京都,重新掌权。
本以为有谢敛在京都坐镇,昔日阿爹的政敌们便是落井下石,也有谢敛代为斡旋,不说报恩也尽一尽当学生的义务。
可谢敛都做了些什么?
他任由傅也平一党弹劾阿爹,将莫须有的罪名按在阿爹头上。阿爹前脚卸职,后脚便被政敌清算,急怒攻心死在回乡的路上。
而他被阿爹外放到岭南,无法得见父亲最后一面……
也是为了关照谢敛!
章向文看向谢敛,冷声道:“当日,你为了讨好陛下杀了岑望时,我便该对你死心,是我愚蠢,竟以为你有什么苦衷。”
谢敛微微蹙着眉。
他眼底是不易察觉的疲惫,嗓音绷得很紧,“老师的身后事,我会与你一起……”
“老师?你有脸叫老师?”章向文掀翻了桌案,站起来指着谢敛的脸,“谢含之,阿爹死前还惦记着你,让我们不要因此事责怪与你……你……你!”
谢敛骤然抬起眼,朝着章向文看去。
这目光复杂至极,令章向文都为之一怔。待到回过神来,谢敛的目光却又一如既往地平静,滴水不漏。
“老师生前没有不认我这个学生,我便能唤这一声老师。”谢敛道。
第99章
章向文冷笑一声。
他径直往外走, 说道:“今日,我与你彻彻底底恩断义绝,你最好也别再玷污我父亲的名字!”
说罢, 门哐当一声被关上。
随着章向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烛火也被风吹得晃动几下。谢敛终于搁下手里凉透的茶盏, 朝着屋外看过去。
他眸子漆黑一片, 倒映着夜色。
宋矜有千言万语, 此时此刻却都无法说出口。反倒是谢敛抬眸, 朝着她淡淡看了一眼, 只说:“沅娘,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嗓音也有些发哑。
宋矜想要陪着他。
可对上他的眸子,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席间都是酒水, 未必吃得饱。”宋矜站起身来,取下架子上的斗篷搭在他肩头,“我去给你煮碗面。”
谢敛仿佛要说话。
宋矜凝视他的眼睛, 轻声说:“我等会来。”
谢敛在她的目光下,鬼使神差没有说话。
寒夜里,风从窗外吹进来。谢敛闻见她发间淡淡的荔枝香, 喉结不自觉微滚,发冷的身躯僵坐在那, 一言不发。
他目送着宋矜出去。
房间内再没有旁人,一时间静得有些可怕。
谢敛僵坐了半晌, 只觉得太阳穴一阵发疼, 无意识伸手抵住桌沿, 杂乱的记忆几乎将他逼疯。
老师死了。
他的老师又因为他死了。
谢敛眼前一会儿闪过秦既白的脸, 一会儿闪过章永怡的脸。他不得不扶住桌子,闭住眼睛, 竭力平稳自己的呼吸。
然而没有用,
他仍觉得难以言说地窒息。
谢敛很想透一透气,也顾不上风又多冷,仓促起身想要去将窗户打开。但他浑身僵得厉害,竟然直接撞翻了台案。
油灯一晃,点燃了散落一地的书页。
火光陡然明亮起来,四散点燃。谢敛下意识抬手要去灭火,然而僵硬的身体无法动作,右腿膝盖浸了雪水疼得站不稳,整个人摔了下去。
他狼狈地坐在火焰中。
脖颈上青筋起伏,身体却无法使力。
火舌舔舐着书本,飞快朝着他蔓延过来。
谢敛瞧着火光,仿佛又回到过去。
母亲得知父亲触怒太后,连累整个谢家被抄家后,便气疯了。他在熟睡中被母亲摇醒,推到雪地里,目睹一切——
隔着窗牗,她刻意在他面前点火自焚。
他看见大火漫天,母亲却挑衅似的看着他,跌跌撞撞扑入火海当中。所有人都在尖叫、哭泣,只有他什么都忘了,只觉得恐惧。
从那以后,谢敛开始怕火。
门被咯吱一声推开。
宋矜放下手里的托盘,疾步上前,端起架子上的水盆。
噗呲一声。
火灭了。
“谢先生。”她嗓音有些紧绷,目光急迫地落在他周身,见他无事才轻声道,“好些了吗?”
她抬手,朝他伸过来。
女郎雪白的指尖冷得发青,手仍有些颤抖。而她的目光坚定,就这么瞧着他,仿佛看破别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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