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风雨动八
十三年前。
章向文随父吊唁故友, 初见谢敛。
那年冬天极冷。
雪压枝头,北风哭嚎。
这样的天气,屋内燃着炭火, 仍觉得寒意止不住地往夹衣内渗。章向文跟在父亲身后,缩着脖子往外觑——
屋外却徘徊着个瑟缩的小童。
他仅穿着单薄的麻衣, 满身伤痕, 冻得青紫。
门口的仆人一见到他, 便提起木棍, 毫不留情地上前驱逐。手腕粗的木棍砸落在小童单薄的脊背上, 声音发闷,触目惊心。
小童摔倒在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
闷棍一下一下, 雪面很快就渗出血色。混杂着脏污发黑的雪水,汇成河流,却又很快结成红色的冰面。
察觉到地上的人不再挣扎, 仆人终于收了手。
“再敢上前,我今天就把你打死在这里。”
北风呼呼地吹,仆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地上的小童慢慢抬起头, 不吭声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往门内跑。
但一个受伤的孩子, 反应哪里有大人快?先前打人的仆人几步上前,拎起他的后领, 将人猛地掼在地上。
小童疼得闷哼一声。
地面渗出血来。
仆人却仿佛找到了乐子, 表情瞬间兴奋起来, 抬脚便踩在了小童手背上, “都说你是个哑巴,会哭吗?”
章向文这才意识到, 那小童浑身伤痕累累,被打得快要分辨不出原本的面貌,却自始至终没有哭一声。
不仅如此,连话都没有说一句。
似乎真的是个哑巴。
外头的仆人说罢,抬脚猛地碾下去。他面容扭曲,眼底却迸出似笑非笑的兴奋,“哭啊,哑巴就不会哭不成?”
这么远的距离,章向文都疑惑自己听到骨骼碎裂的脆响。
可小童仍抿着唇,一言不发。
或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小童忽然抬眼。章向文猝不及防,便和他的目光对视上,看到一双漆黑、执拗的眼。
那样的眼睛,看得章向文一愣。
饶是他一向顽劣,也出于本能藏在了槅扇背后。远处的小童垂下眼,像是没有发现他般,全然没有求救的意思。
章向文是随父前来作客。
当客人的,当然没有插手主人家恩怨的必要。
他转了头,径直往父亲身边靠了靠,准备当做什么也没有看到。然而不远处的章永怡察觉到动静,朝他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父亲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
章向文想。
因为章永怡说话,谢家的客人也朝他看过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章向文站在堂下。
迎着父亲的目光,他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不该管。
章永怡又问:“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门口……门口有乞讨的小儿,穿着孝服。”章向文说完,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谢家人的脸色,“快被家仆打死了。”
这话一出,谢家人脸色难看。
都在偷看章永怡。
但章永怡仍旧是那副古板沉稳的模样,只是看向主人家,说道:“这样冷的天气,寻常人家不好过啊。”
说完,章永怡照旧吃他的茶。
谢家人似乎松了口气。
章向文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没等到父亲再说些什么,有些说不出来的失望。
他犹豫半天。
想到外头满地的血,再也不迟疑了,甩开小厮朝外跑去。
谢家的仆人不好阻拦他,自己的小厮又阻拦不及。章向文到门外时,那小童正被恶仆托着往外,就要推进水沟里。
“放开他!”章向文疾步上前,拦在了恶仆面前,又问,“他是谁?”
面对他,仆人骤然畏缩起来,支支吾吾没有回答,但章向文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他对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人撞开恶仆,自己大摇大摆地拉着谢敛往里走。
才进门,便撞见父亲严肃的目光,心下一咯噔。
章向文才有些后悔。
看样子,又要吃板子了。
他忍不住看向谢敛,谢敛仍旧沉默不语,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谢家人。如果不是他拉着,可能谢敛已经上前去了。
想到这里,章向文顾不上嫌弃谢敛的手脏,拉紧了谢敛的手。毕竟这人瞧着不仅哑巴,也许脑子也不好使。
谢家人对章永怡足够敬畏,没有人敢插手。
父子两人立在门内,周围没有旁人。
章永怡目光严肃,看了他一眼,眼底透着沉沉的失望,“四郎,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章向文硬着头皮道:“父亲叫我怜贫惜弱,我瞧着他怪可怜的。”
章永怡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
过了会儿,章永怡问:“你知道他是谁?”
章向文答:“谢台谏谢恪的儿子。想来也是谢家人凉薄,将他赶出了家门,还让仆人下死手……”
章永怡垂眼朝他看过来,眼里满是严厉,抬高了声音逼问道:“你既然知道他的事,竟也敢胡乱做主?”
章向文梗起脖子,涨红了脸道:“儿就算是知道,那又如何!一条人命在眼前,总不能当做没看见,何况谢台谏又并未做什么错事。”
章永怡板着脸,看着他。
这目光看得章向文背后发毛,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那你可知道,他要做什么?”章永怡说道。
章向文一愣,看向身边的谢敛。这孩子大概六七岁,比他要矮上一个头,沉默寡言地立在那。
“你要做什么?”章向文小声问。
才问出来,又想起他是个哑巴,不由有些汗颜。
好在对方会写字,看着对方在雪地里写出来的话,章向文对着父亲脱口而出,“父亲,您帮他要回谢台谏的书稿吧!”
章永怡想也不想地叱咄道:“胡闹!”
章向文缩了缩脖子,还是忍不住鼓起勇气,一鼓作气地说道:“您若是不帮他,他还是会来谢家,迟早被人打死,你就当是救他一条性命……”
察觉到父亲的目光越发沉重,章向文不敢再说话了。
毕竟章永怡和谢恪确实没什么交情,来这一趟,也是机缘巧合来得多。再说了,父亲为人一向古板严肃,最是要名声不过,肯定不愿意和谢恪扯上关系。
想到这里,章向文有些后怕。
搞不好父亲让他和谢敛一块儿滚,免得碍眼。
“领着人出去。”章永怡说道。
章向文便知道,父亲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再也不敢顶嘴,牵着谢敛,只能听话地朝外走去。
但他走了没多久,还是觉得不安。
挣扎良久,还是调头重新回去了,躲在廊下偷看父亲与人说话。
章永怡在屋檐下立了会儿。
远处谢家的人走过来,有些惴惴不安道:“章大人,我们这也是没办法……”
章永怡板着脸,说道:“我知道。”
“那这事,您就当没瞧见?”谢家人似乎十分忐忑,对章永怡也满是敬重,“毕竟,万一京城那边牵连到我们,我们也没法说去。”
章永怡微微皱眉,却什么也没有说。
谢家的人如释重负。
远处的章向文却反应过来,父亲和谢恪根本不熟,怎么可能张口便讨要对方的书稿?
章向文等了很久,都没等到父亲开口要书稿。他牵着谢敛,自己都要冲出去了,终于见章向文蹙眉道:“听说,子守的书稿在你们手里?”
谢家的人先是一愣,随即才说:“是,是……”
章永怡看向他们,迟迟没说话。
“秦首辅与子守是故交,必然不忍心朋友的书稿佚散。”章永怡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却又不得已放缓了语气,“不如交给我,我带给秦首辅。”
谢家的人脸冷下来。
虽然没有当面翻脸,却拒绝道:“这是我们谢家的事。”
章永怡微微蹙眉,语气越发温和,像是没听出别人的警告般说,“我来这一趟,本是代替秦首辅看一眼子守的身后事,再者便是带走子守的心血。”
或许是忌惮秦既白,谢家人对视一眼。
然而,态度还是没有软化。
章永怡瞧着几人面色,一向严肃古板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子守和秦首辅交情甚笃,必然不会辜负他,诸位放心便是。”
沉默过后,谢家的人终于问道:
“我们拿什么信你?”
章永怡脸上不太自然的微笑消失,又恢复了惯常的严肃。他垂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抬起眼睛,说道:“我可以许诺,京都的风波,牵连不到你们谢氏族人身上。”
这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下来。
谢家的人先是震惊,随即眼底便忍不住迸出喜悦。
自从谢恪死了,他们便战战兢兢,生怕再次被牵连上来。如果不是害怕被牵连,他们也不会坐视谢恪的夫人自杀,更不至于将谢恪年仅七岁的儿子逐出家门。
章永怡在朝中多年,极其有声望。
确实能坐下这样的承诺。
但是,一旦朝中有风吹草动,这样的承诺,恐怕也对章永怡以后的仕途有极大的影响。
“章大人的话,某自然信得过。”
“只是,以什么为凭证?出了今日谢家的门,若是章大人反悔,也再简单不过。”
章永怡朝着门外看过去。
这一瞬,章向文几乎以为父亲是在看着自己。
第102章 风雨动九
然而, 章永怡只是望着积雪的屋檐,肃容说道:“等回去,我便会上书给太后, 不将这件事追究下去。”
闻言,谢氏族人纷纷对视一眼。
谁都知道, 章永怡是个极其有原则的人。如今朝中惯爱拉帮结派, 章永怡却从未向谁示好过, 最是立身清正。
如果章永怡愿意上书, 为他们说话。以他惯来的名声和地位, 不说别的官员,便是太后,也不好意思驳了他的折子。
然而……
“一句承诺, 恐怕做不了凭证。”谢氏诸人说罢,都有些紧张,然而却不肯让步, “何况,我们也不知道你将书稿带走,要做什么。”
这话里不乏恶意的揣度。
章永怡被气得面色微微发白, 却不好当场发作。
“我章某人在朝中这么些年,难道是什么虚伪狡诈之人?”他扫视众人一眼, 恨不能拂袖而去,却还是面无表情地说, “你们若是信不过, 我大可以签字画押。”
这话一出, 众人纷纷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 为首的族人终于出声:“章大人说笑了。”
章永怡看他一眼,不知思索着什么。他撩起衣摆, 坐在对方身侧,亲自斟了一盏茶水递过去,“并非说笑,子守虽然跟我没有交情,却和秦首辅交情甚笃。你们也知道,我与既白相识多年,交情不菲。”
没料到章永怡态度忽然软和下来,为首的族人一愣。章永怡在朝中地位不低,今日来谢家,已经是屈尊。
没料到,竟然能为谢恪做到这个份上。
族人踟蹰片刻,终于说道:“既然章大人这么说,我们答应将书稿给你,但以章大人的名声,也万万要记得今日的话。”
章永怡垂下眼去。
在众人的目光下,温和地说道:“自然。”
不多时,便有族人将书稿呈上来。
章永怡接过来,翻阅过后,方才起身告辞。穿过长长的廊庑,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沉下去,眉头微蹙,看得出来心情不愉快。
远处的章向文,牵起小童就跑。
夭寿了,他阿爹几时对人这么地府做小过。平日宴饮板着个脸也罢了,别人都说,在朝堂上对太后陛下都没好脸色。
要是阿爹知道,他偷看了这一幕,指不定又是一顿板子。
这么想着,章向文提前跑到了客栈。
然而,他在客栈等了许久,始终没等到父亲唤他过去,只让人过来给谢敛送了厚衣裳,还有热水和炭火。
章向文烤火烤得昏昏欲睡。
等到回过神来,天色已经一片黢黑。
他惦记着书稿,咬牙壮着胆子去找阿爹。只是推开门,屋内却没有人,连平日守在门口的长随钟伯都不在。
桌上放着一卷册子,正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一卷。
这就是谢恪的遗稿。
章向文回首四顾,没人在。
没人在好啊,若是阿爹在这里,他才没有胆子主动提这件事。
但不问自取谓之偷。
章向文纠结得眉毛都要打结了,听见外头呼呼的风声,想起小童换衣裳时满身的伤痕,咬牙拿起了书卷。
管他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挨揍了。
章向文将书卷往怀里一揣,推开门,转身便往自己房间里跑去。他一鼓作气,将门啪地关上,抽出书卷看向小童。
一挑眉毛,得意地唤道:“看看这是什么!”
小童坐在炭盆前烤火。
他坐得非常端正,端正到不像是个同龄人。
闻言,才慢吞吞抬眼朝章向文看过来。看到册子上字,他像是微微一惊,在章向文以为他按捺不住时,却又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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