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我只有你了。”她看向那一抹白绸,恳求道:“你定要保重。”
“又多想了。”陈霖微微一笑,宠溺道:“爹娘和幼弟都记挂着我们呢。”
陈皎皎红了眼,心中酸涩。
身为东北王之女,享受着锦衣玉食,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她七岁时和长兄来到魏都为质,只在新岁时与爹娘见过两面,平时一直依靠书信联系。魏都的府邸虽然宽阔,却总是空荡荡的,远没有家中温暖。
每每东北来信,她总要晚上偷偷点起蜡烛看了又看。她真的很羡慕幼弟,能够时刻陪在父母亲身边。
陈皎皎不愿说这些惹兄长伤心,自己咽下所有情绪,强笑道:“阿兄说的是,皎皎失言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接着说:“爹娘来信了,阿兄先用膳,稍后皎皎念给你听。”
“今日有些疲累,皎皎。”
陈霖揉了揉太阳穴,为难道:“不若你将信留下,明日我叫小厮念,可好?”
自眼盲后,陈霖精神便大不如前,这样的情况是常事。陈皎皎没有多想,顺从点头:“也好,那阿兄今日就早些休息。”
待到吃完饭,陈皎皎放下心来,又嘱咐了几句便准备不再打扰,拿起食盒离去了。
房中无人,陈霖眼上覆着白绸,看不出情绪,片刻后抿了抿唇,起身拿起桌上那封家书,放进了书桌旁的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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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房中炭火温暖,花色的狸奴正窝在软毛锦垫上打着盹。满屋的暖融融驱散周身冷意,陈皎皎关上房门,抬起手捂在嘴上,轻轻哈了口气,衣袖随着动作下滑,露出一截纤细瘦弱的手腕。
里屋的侍女昔儿听见声响走出,见主子回来,关切道:“外头冷,姑娘身子不好,可要多暖暖。”说罢便准备拿暖炉来。
“不必了。”陈皎皎细声道,“已经不冷了。”
见她郁郁不乐,昔儿心中伤感。纵是寻常百姓,新岁时也能一家团聚,她们姑娘贵为郡主,却连这最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前几日守岁也只有兄妹二人,十分冷清。
事已至此,能让姑娘出门散散心也是好的。昔儿开口劝道:“正月里街上很是热闹,改日姑娘不妨去转转,也能透透气。”
“也好。”陈皎皎思索一番,轻声应下。她因体弱甚少出府,但总憋在府中甚是乏味,也该去外面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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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承明殿传了膳。面前摆着一道想念已久的松鼠鳜鱼,朱缨正吃得开心。
她在军营待得久,经常是风餐露宿,习惯了用饭速战速决。在江北大营的时候,将士们顾忌公主之尊,她又骄纵得很,无人敢来招惹,只有个谢韫不怕她,常将她气得七窍生烟。
后来时间长了,她自知锦衣玉食已是无望,心中便释然了,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渐渐在女兵堆里学会了喝酒划拳。她长得好,也不拘着那些陈俗规矩,不论男兵女兵都常被她搞得面红耳赤,久而久之便忽略了身份,纷纷与她打成了一片。
那么多年,朱缨吃过野兽的生肉,也吃过树下潮湿处生长的野菜根,不顾形象才是正常。登基之后,她幼年学习的皇室礼仪再度派上用场,用膳又变得文雅起来。
谢韫觉得有趣,他见过她在军营狼吞虎咽的样子,如今在宫里筷子汤勺一个不落,细嚼慢咽,一板一眼用得相当优雅,仿佛人都变得安静内敛了。
谢韫也是从小卒一点点爬上来的,只是那时候朱缨还没去江北,不知道以前的他是怎样的。在她的记忆里,谢帅虽然脾气臭了点,但治军严明又爱惜将士,有自己的大帐,多数时间却与众人一起用饭。端碗执筷间身姿依然笔挺,不显粗犷,是世家子的端庄风仪;身披甲胄,仰首饮酒时却有几分白衣雅致的味道。
不过,只要想起他的家世,这些便不足为奇了,江北大族谢氏底蕴深厚,世代清贵,祖上出了不少能臣。家族重文,到他这一辈才出了一个将军,那时谢韫一意孤行,也是遭了不少反对的。
朱缨时常想,若是谢韫未进军营,必是个受诗书浸润的玉面小郎君,到时候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任她欺负了。她曾不知死活向谢韫提起一次,结局可想而知。
他说这辈子,陛下的心愿怕是难以实现了。朱缨气呼呼,心道下辈子可未必。
偌大的殿中只有他们两人。朱缨用膳时不喜让人伺候,总觉得不自在,索性让他们全都退下,自己和谢韫乐得清静,说悄悄话也不会叫人听见。
她吃饱喝足,命人撤了膳,漱过口赖在谢韫身上不起来,懒懒打了个哈欠。谢韫摸了摸她的乌发,温声道:“去寝殿休息?”
怀里人揉揉眼睛,因困倦蒙上一层水雾:“还有政事要处理。”
谢韫看着她这副困又不敢睡的样子,心中一叹。
若是可以选择命运,他更希望她一直是无忧无虑的公主,长大后像长公主一样入朝历练,而不必在战场上与人拼命。
朱缨闭着眼:“近来总是梦见在军营时的事,我猜是女兵营的姐姐想我了。”
“那你再试试,看这次还能不能梦到。”
谢韫有心让她小憩片刻缓缓神,便不再说话,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任她靠。自己则垂下眼帘,静静端详她略带疲惫的睡颜,默默把萌发不久的心愿又否定了。
还是不要自己选了。魏都和江北之间,恐怕她一个也舍不得。
第7章 定情
过了两炷香的功夫,照水轻声步入内殿,腰间缀饰稳稳未晃。
见她进来,谢韫低声问:“何事?”
照水怕吵醒朱缨,刻意压着声音:“昭平长公主来了。”
朱缨有所觉,立刻睁了眼,带着未睡醒的困顿从谢韫身上起来,吩咐道:“请至正殿,朕稍后便来。”
她转头看谢韫,后者道:“你且去,渐台那边,还需我出宫处理一趟。”
朱缨眼底已是清明,不满地撇了撇嘴,顺手帮他理了理被自己弄皱的衣襟,“速去速回。”
他眉眼间带了笑,“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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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成正在崇政门外等候,见谢韫出来恭敬行了一礼,跟在他身后快步往外走。
“如何了?”谢韫脚步不停,沉声问身后人。
他走得快,腰间玉佩下缀着一条暗红色挂穗,随动作轻晃。
谢成自小长在谢府,本是主母辰阳公主亲手选在儿子身边侍奉笔墨的书童,后来跟着谢韫去了军营,也习了一身功夫,之后随谢韫回京,算得上他的心腹。
“都办妥了,正在宫外等候督帅。”谢成低首。
谢韫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继而翻身上马。
古朴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二人策马飞驰而出,身后披风裹挟着寒风飞扬。骏马快行,在宽阔的道路上印下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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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迎新岁的时候,昭阳大街两侧分外热闹,各种小摊前人满为患,琴楼酒家生意也兴隆。
庆丰楼上,原本在后间数钱的掌柜听闻贵客前来,忙起身出去迎接。谢韫受接引一路上至三楼,进了一雅间,已有人在内等候。
“小人见过督帅。”来人神情恭敬,朝谢韫行礼。
“坐。”
谢韫落座,也示意他起身,“说吧。”
“是。”邢元坐下,接着说:
“谢府近来可是热闹。常氏不堪折磨,如今已是疯癫,只怕时日无多。家主那边与往常一样,接连不断着府里人送酒进去,消沉得很,前些日子您派去照看的医士也被赶了出来,到了如今,怕是没有郎中愿意去了。”
谢韫饮了一口茶,漠然道:“既然父亲不愿看病,我这个为人子的也不好逼迫,日后不必再派医士前去,免得让父亲徒增烦恼。”
他当初特地选了极烈之药,如今谢宣绝无恢复的可能,换多少医士也是徒劳。
邢元恭敬应下。
“你原先一直在江北,让你千里赶路到魏都,路上劳累了。”
谢韫吩咐道:“兵部王良兴案来得蹊跷,恐没有那么简单,你带人继续查,若查出什么蛛丝马迹,立刻来禀报。”
“小人遵命。”邢元一揖,随即为难道:“不过······”他没说下去。
“什么?”谢韫凝眉。
“督帅动用渐台查理此案,定要时刻顾忌着陛下那边的态度。毕竟女帝已然登基,不似从前在军营那般······”
谢韫扫了一眼:“你是怕陛下猜忌于我?”
邢元不语,鬓间有了细汗。
他道:“你只管查,此事不必挂心。”
邢元忠心于他,担心他受帝王猜疑属正常。只是猜忌与否这档子事,他和朱缨在军营的时候就已经解决,那时候朱缨觉得他不信她,还生了好大的气,谢韫便再也不敢有这样的想法了。
他最初的目的是为母报仇,惩治有罪之人,如今事了,渐台就成为他亲自为陛下铸造的一把利刃。
“我忠于陛下,一如渐台忠于我。”
谢韫如是道:“你可明白?”
渐台众人对谢韫足够信任,邢元是聪明人,心中了然,起身拜道:“小人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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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缨指间拈着一枚棋子,正凝视着面前棋盘思索。她撑着额头,发髻间流苏略颤,发出叮当响声。
与她对弈的女子一身苍绿色广绫宫装,发饰素雅,只簪了银钗和几朵绒花。瞧着朱缨的沉思状,她面上笑意浅浅,是端庄娴静之相。
须臾,朱缨放下棋子,垮了肩道:“皇姐赢了。”
“是我险胜。”
对面人开口,声音如面庞一样温雅:“你心不静,可是为了兵部一事?”
朱缨拿了一块点心,叹道:“皇姐快别提了,从前我在军营无忧无虑,如今才知父皇的不易。”
“为君者心怀天下,事务自是繁忙,你登基将近两年,竟还没能习惯?”
朱绣笑着,将棋子从棋盘上分开收好,交给一旁的侍女。
朱缨吃着点心,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前几日去寿康宫时见太妃抱恙,如今可大好了?”她登基后尊贤妃为太妃,现在在后宫荣养。
“许是腊月里天寒气燥,这才让母妃着了凉。陛下送去的炭火足,现下已是大安了。”
朱缨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等她吃完,朱绣把手边的茶盏递出,道:“父皇的孝期将出,后宫无人,群臣不会坐视不理,想必很快就会上奏催促选秀之事了。”
热茶入喉冲散了甜腻,朱缨眼都不抬,一边擦去无意沾在手上的水渍,理所当然道:“有谢韫在,我还选什么秀?拒了便是。”
“难不成你只要他一人?”
朱绣诧异,但很快便理解了。毕竟过去父皇的后宫里妃嫔寥寥,一向是与皇后伉俪情深的,阿缨受父母影响,也是个专情的人。
不过这样的理由,朝臣那边可不会接受。
想到这里,她接着说:“你与督帅情深,可众臣并不清楚,若想应付过去,只怕还要费功夫。”
朱缨啧了一声:“这是我的私事,容不上他们置喙。更何况我一个女子,选那么多男人进宫来有什么意思?到时候谈不上高兴,累都要累死了。”
一个谢韫就已经让她够呛,她可不愿耗费阳寿,享这所谓的齐人之福。
她挑眉,继续说:
“哪位爱卿敢不体谅我?若是女子,我就将人赏给她;若是男子,我便将人赏给他夫人,让他尝尝独守空房的滋味。”
“净胡言。”
一向温良又规矩的长公主被弄得一愣,嗔怪道:“你这语不惊人死不休,可莫要到外面乱说。”叫那些老臣听见,怕是得被气得当场撞柱。
朱缨悻悻住了嘴,又拿了块点心吃,显然没有悔改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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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坊作为天子脚下最为繁华之地,正月里花灯如龙,两侧商铺房檐上挂着灯笼,加在一起足有几百盏。烟火纷繁,烛光明灭,在魏都上空照出一片不夜天。
楼上琴楼酒馆丝竹声隐约,楼下长街人影攒动,处处有嬉笑寒暄。远处不知何人卖艺,从口中吐出一簇绚烂的火焰,让踮脚围看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叫好声。
“真不尝尝啊?”
朱缨手里拿着一块用竹签串好的糕点,凑到谢韫面前,极力诱惑道:“这东西江北可没有,只有我们魏都有,你绝对没有吃过。”
谢韫不喜这类甜腻又黏糊的吃食,朱缨却喜欢得紧。见她眼中都放着光,他默默无奈,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怎么样?”朱缨迫不及待地问。
她在江北时便想念魏都的这些零嘴,奈何没有人会做。现在终于回到魏都,目光所及到处是故乡味,她自是无法拒绝,要大快朵颐一番。
“不错。”谢韫十分给面子,不忘提醒:“少吃一些,免得积食。”
朱缨忙不迭点头,但显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不经意一瞥,很快又看见了其他爱吃的东西,于是眼睛一亮,急匆匆拉着谢韫去了。
没过多久,谢韫手里已经拿了好些油纸包,全是某人打下的江山。
朱缨好不容易出宫一次,现在虽然填饱了肚子,但还不算完。
她一边走着,一边剥开一个栗子放进嘴里,挽上身边人手臂,准备去前面看杂耍。
正走着,一个小摊吸引了朱缨的目光。
摊主是一个女子,见她看过来,连忙搭讪道:“姑娘喜欢不妨来看看——”
谢韫顺着朱缨目光的方向望过去,发现是一个卖簪钗的小摊。摆着的簪子做工不如宫中华丽精巧,但皆为木质所雕,自有几分简洁雅致。
他会意,牵着朱缨走近。
二人举止亲昵,衣着气度俱是不凡,一看就知不是寻常百姓。
女子眼光毒辣,暗喜今日走运,奉承道:“公子与姑娘郎才女貌,当真是般配极了。”
“多谢。”朱缨听见这话自是高兴,冲她一笑。
“正值新年,公子买一支发簪送与姑娘,想必姑娘会很欢喜。”女子趁热打铁。
这些发簪不加琉璃珠翠,仅用木料打磨雕刻而成,十分素雅,再加上雕工出众,手工精细,上面的花样栩栩如生。
谢韫看出她喜欢,低头问她:“喜欢哪一个?”
“选不出来,你替我挑一支。”朱缨眼一弯。
听她这样说,谢韫目光转向那些木簪,从中挑出一支缠枝牡丹纹样的,问她:“可好?”
见朱缨点头,他唇角也跟着翘起,抬手摸她发髻,将簪子稳稳插进她鬓发中。
摊主见状忙夸奖:“姑娘倾国之貌,与这牡丹极是相配。”
朱缨道过谢,摸了摸头上的木簪,心中甜丝丝的,不忘凑近调笑:
“我听闻在民间,男子送给女子发簪意为定情,你可要想好了。”
谢韫眼中柔情,他声音压低,仅朱缨一人能够听见:“还是定情?现在明明是我在等你给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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