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司惯会见风使舵,知道有圣上的关照,再不敢克扣朱绪的分例,不光送来的宫人得力,平日供的东西也都是挑最好的。
“殿下可算回来了。”
朱绪从崇贤馆下学回来,刚跨进宫门,等候已久的嬷嬷迎上来,笑着道了声喜:“宫外来了郎官,要与殿下商量修葺王府的事,还带了图纸来。”
他一愣,出声问道:“人在哪?”
“已在偏殿等许久了。”
到底还是个远不及弱冠的孩子,他听罢换了方向,直接往偏殿方向去,步子间都有了急意,难得能看出些与年龄相仿的生机。
他已经快到年纪,等到明年这时候,便能离宫建牙开府,拥有自己的府邸了。
到了那时,他就可以随心而为,再不必受景阳宫的控制和压迫。他与他的好母妃也终于能够彼此解脱,不再相互折磨了。
说实在的,朱绪并不渴望那个位置,也难以忍受李家权欲熏心的掌控。每每煽风点火催促那些人动手,只是想让所有人都不好过罢了。
毕竟他那高居帝位的皇姐实在是风华无双,他期待看到她气恼变了神色的模样。
说回这静王府邸,朱缨身为天子,就算与李氏的关系不佳,也不会吝啬区区一个地皮,留下苛待手足的话柄。因此赐给他建府的乃是魏都寸土寸金的极好地段,连工匠也吩咐说要找拔尖的。
朱绪与前来的郎官商量好了相关事宜,正欲接过图纸一观,可当他打开图纸,却见里面夹着一个小小的纸条。
他抬头,看向恭敬侍立的郎官,发现其面色并无意外,反而眼露精光,冲他轻微笑了一下作为回应。
朱绪的心缓缓沉了下去,抽出那纸条。
他这舅父还真是无孔不入,只要他想与宫中通信,乾仪卫、禁庭十二军照样防不住。
他是康乐帝幼子,也是两位公主之外唯一的皇子。在外人看来,他有皇室、许氏和李氏三座大佛的庇护,自小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天之骄子,无人敢招惹,无人敢侵犯。
可实际上,这个身份给了他锦衣玉食,也让他在过去的十数年里变得病态疯魔,阴暗不见天。
本以为只要出宫建府,他便能得到自由,从权势争斗中脱身而出,再不受制于人,可时至今日,他才恍然。
只要身上还流着李氏的血,他这辈子就休想走出这座华丽的金丝笼。
他这具绝望的傀儡,将会成为日夜无休的阴谋阳谋之中,最高贵的牺牲品。
迎着日头将将要开放的海棠花骨朵儿陡遭变故,在熹光将至时不堪重负,颤抖着现了原形,又变回了那长在阴暗处的荆棘罂粟。
朱绪起身,眼中的神采渐渐消散,盯着郎官陌生的面庞,麻木地勾起唇角。
“本宫明白了,辛苦大人跑一趟。”
我不好过,你们又凭什么?
世人无法抽身,就与我共赴黄泉吧。
廊外娇艳盛放的海棠花被人从枝头毫不怜惜地攫下,细腻的花瓣揉碎在他指间,流下滴滴颓靡血红的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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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是历朝内阁的办公之所,平日政事繁忙,有时小黄门进去奉茶摆点心,听见的多为笔墨过纸和阁臣论政的声音。
今日如往常一样,宫人却在门外踌躇,听里面两方声音有急有怒,渐成剑拔弩张之势。
“听宁大人方才的意思,是说老夫急于求成、不顾社稷了?”
这声音并不年轻,含着怒意和威压,是个地位颇高的臣子逼问。
“臣不敢。李大人鞠躬尽瘁,自然是为了大魏着想。”这一个语气明显要平静些。
长者以为他退让,甩袖哼了一声,正欲开口让他好自为之,却见他拱手,又道:“然兵者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江山社稷疮痍未愈,年年兵费开支已是吃力,再经不起连年征战,窃以为还是早议和,开商路最为稳妥,望李大人三思!”
“你!”
李士荣不想他还敢追论,盛怒下眉毛一竖,便要上前与他再论个明白。
在场的多半人都支持他的法子,本以为将成定局,却半路杀出个宁子沉,油盐不进,毫无眼色!
“行了。”
主位处的喝斥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冷静收敛,先前争得脸红脖子粗,现在也心不甘情不愿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许瞻面色如常,平和到仿佛刚才不在场。
他扫视一圈,见下处的众人大多面色不愉,打圆场道:“诸位大人所说都有理,莫要伤了和气。”
“今日天色已晚,想必诸位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此事不急,不妨明日再行商议。”
首辅这样说,众位阁臣也不能再说什么,纷纷告辞散去。
宁深缀在众人后缓步走,在跨出门槛前却又被叫住,“子沉。”
第70章 寒北
他回头看向许瞻, 心中微诧,调转方向走回去,“许相留下官有要事?”
许瞻没有回答,自顾自坐下, 又示意他坐。
宁深顺从坐回位置, 听他道:“众臣皆道以小利打发突厥, 伺日后追击, 唯独你令我意外。”
宁深抬眼,敬声道:“许相也与李大人的想法一致?”
“非也。依我看,是你的法子更合适。”
许瞻笑望他一眼, “阁老们老了, 我也老了, 难免有时糊涂, 日后的朝堂还是要指望你们年轻人。”
“许相折煞了。”
宁深推辞, 对许瞻的支持颇为意外, 问道:“恕下官愚昧,大魏与突厥积怨已久, 此次突厥战败, 朝中大人多数主张乘胜追击, 方才子沉之语, 少不得要被议论心慈手软,为何许相愿意支持?”
在他来文渊阁之前, 就预想到了方才的情况。自己的主张在众人看来难以理解,就连自己的老师严庚祥,方才也没有绝言支持。
他本想着尽力而为, 不成也在情理之中,现在竟受到了首辅的认可。
许瞻在内阁的地位举足轻重, 有了他的态度,基本就是定下了。
“那日突厥战败是因援军未能赶到,他们在北面还有多少兵力,我们并不知晓,贸然追击不妥。”
许瞻微顿,继续道:“千钧将一羽,轻重在平衡。今日之局面已是理想,若我们紧逼不舍,与突厥争个两败俱伤,东瀛和西域诸国正虎视眈眈,岂非叫他们渔翁得利。”
“众位阁老欲使西北大营再度出兵攻打突厥,无非是想着乘胜追击,扼杀突厥东山再起的可能。然如今夏日将过,北地一日比一日寒凉,到时战事难以停止,边疆冰天雪地,我军未必能敌手。倒不如以商止戈,与之通商互市,也好充实国库,休养生息,让边疆百姓好过些。”
宁深拱手:“许相思虑周全,下官受教。”
许家与李家曾为姻亲,后来却越来越淡,就如寻常点头之交一般,渐渐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许家子弟谦恭谨慎,名声极好,李氏却嚣张跋扈,大行结党,许瞻和李士荣这两位家主的行事作风也背道而驰。
许瞻面色随和,道:“此事你不必再忧心,我会说服他们,早些回府吧。”
待宁深走后,许瞻也乘马车离开。
车轮辘辘向前,小厮凑近马车好似禀了什么,他未掀帐帘,声音从里面低低传来。
“我自有打算,让他不必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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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都督府来人了。”正殿里,照水轻声步至朱缨身侧,禀报道。
“都督府?”朱缨垂眼正批奏折,手中朱笔未停,低低响起的声中略有疑惑,“谢韫人呢?”
她脑中想着政事,话问出口才反应过来照水哪晓得他的行踪。他一早离开时说过今日要去京畿东大营,都督府的人这时候来,应是有要事。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搁下笔,抬起头道:“让人进来。”
来人是朱缨熟悉的面孔,依然是从江北追随来的老人,恭敬向她行礼。
朱缨免了他的礼,从照水手中接过那人呈上的信件。
在瞥见信封上特殊的火漆印后,她眼中的疲倦登时一扫而空,随即抬手,屏退了殿内侍候的众人。
是渐台的郑岐自东北来的信。
手中信件透着一种不属于魏都的寒气,让指尖染上微凉,火漆没有被拆开过的痕迹,是方从北地快马加鞭送来的。
谢韫不在府上,知道这是她要的东西,直接差人把信送进了皇宫。
渐台麾下势力自两江下游经营而起,近年来动作极快,向大魏北部不断延伸,甚至有向魏都蔓延之势。手中掌握着许多官府难以探查的消息,在民间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渐台掌权者明面上姓邢名元,家世身份处处平平无奇,实则却另有其人。
多年来,不论有心之人如何试探,始终无从得知渐台的真正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新帝登基以来没有闲着,陆陆续续做了不少事,不难看出其雄心抱负。
坊间甚至有传言,说女帝正暗中查探渐台幕后掌权人,想要将其收为己用,成为皇帝手中的一柄利刃。
殊不知这位被天子“苦苦寻找”的神秘人,三个时辰前才为她亲手画了眉,没脸没皮地向她索吻。
其实朱缨对现在的渐台了如指掌,那些重要的部下都与她相识,若她有要事,可以像谢韫一样直接对其发令。
恐怕只要她一句话,他就能毫不犹豫地将多年经营的势力拱手相让。
郑岐在东北查到了什么?
她敛下心神,拆开火漆抽出信,一字一句细细读来。
东北王陈则义居守一方疆土,除了一双儿女在魏都为质,家中还有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幼子,剩下倒是干净得很。近年来练兵戍边,还对农桑之事尤其重视,一心想要种出更多稻麦,来年好支援旁的州郡,缓解饥荒之灾。
北地苦寒,但百姓多无愁生计、不见苦色,可见当地官府治理颇为上心。
夏初,东北王亲率东北军出征,欲作援军前往西北攻打突厥,奈何河流横亘处冰雪初融、潮汛急奔,加之敌军早有防备,众兵被拦在半途中,兵戈相接间僵持无法脱身,没能赶去支援。
所幸西北告捷,突厥大败,也算有惊无险。
援救未果这件事朱缨是知情的。当时战事吃紧,突厥兵强马壮,她担心出什么岔子,恰好陈则义主动上书朝廷请求出兵,她便允准了。
未能及时赶赴战场,听闻东北那边十分愧疚,还向西北大营送去了好些出自自家地盘的粮食和牲畜,好好给将士改善了一番伙食。
信中写得清楚,提及瘟疫一事。此疫来自突厥西部一小城,一直是依靠屠杀患病百姓来控制,因着动手利落,后来又制出了药方,长期以来并未传至其他地方。
此地与东北所在封地相距甚远,且大魏与突厥边疆戒备森严,多年都少有正常往来。
连大魏国境内的北地,接触到这疫病的可能性都极小,更别提引来万里之外的锦城。
朱缨放下信件,回忆之前发生的事。
白宗庆作为当年从宁氏手中接过德宁钱庄的东家,受人指使给绿瑚银钱,后来举家迁至蜀州,多年隐姓埋名藏身于横云山庄。
被谢韫抓住后,他寻找当年指使之人给予的信物,没等交出就被黑衣人灭了口,只留下一块指向东北的符牌。
死无对证,他们不能确定这信物是否为真,可亲眼所见终究无法忽略,还是对东北起了疑心,甚至让她疏远了皎皎。
然而到了此时,朱缨心中的一杆秤已然偏移。
抛开先前对东北的猜疑之心,现在她更相信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使的障眼法,好让她与东北离心,自乱阵脚。
金钱权势地位无一不满足,东北少有战事,生活也算安逸幸福,她想不出陈氏有什么谋反的理由。
若说唯一的可能,东北王一族发迹于前朝······
这样的念头才一出现,就立马被朱缨否定了。
前朝皇室本就人丁稀薄,被大魏取代后更是销声匿迹,他效忠的哪门子前朝?
再说了,东北王作为前朝受封的异姓王之一,当初最早对大魏称臣,多年来恭敬谨慎到了极点,甚至将长子长女都送来了魏都,都已经做到了这份上,还要如何证明忠心?
朱缨觉得自己这想法未免太不着边际了些,于是有些烦躁,侧身想要拿块点心吃。
她一向嗜甜,却在发现今日是玫瑰糖糕后难得皱起了眉,兴致缺缺地收回了手。
整日就是这些甜腻的,齁的慌。
照水静静看在眼里,明白了天子的心意,出声道:“如今虽入秋了,却也不算凉快,还是清爽些好。”
退下不久的小黄门又被唤进来,遭斥道:“御膳司整日偷懒,这些东西陛下腻了,还不快撤走!”
小黄门吓得不轻,战战兢兢端了点心退下。
照水目光移向朱缨,如常笑道:“今年江南雨水多些,上贡的茶叶好似不如往年的香,但若磨粉制了点心,想必是极好的。”
“朕记得,怡景郡主好像精通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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