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乖乖坐回他身边,朱缨疑惑:“那我们现在去哪?”
奇怪,既然还没到时辰,他为何急着带她出来?
“去……”
谢韫微一顿,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片刻后一笑,望着她的眼神只剩柔和。
“去看你惦念的民间,如今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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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街上缓缓行进,一段时间后渐出拥挤,向城西方向继续前行,最后停在了一处宽敞的院落门前。
此时天色已经漆黑,周遭行人不多,面前的院子不似富人士绅住的府邸,木质的大门十分朴素,石砌的院墙不高,像是近年来才翻修过的。
“这是——”
朱缨下了马车,抬头看着门前官府制的乌木牌匾,上面刻着明明白白的三个大字“福济院”。
前朝君主昏庸,百姓生活水深火热,因为饥荒饿死的人不在少数。大魏为解决民间难题,在各地建立了福济院,捐衣调粮,专为流离患难之人提供一个庇护之所。
大魏享国不长,开国时接手的又是个烂摊子,休养生息多年才勉强缓过劲来。福济院事务繁忙,日日都要赶着救济百姓,常是门庭若市,在此当差的官员小吏更是分身乏术,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使。
不过今日看来反常,门前略显冷清,就算把守卫的官兵算上,也统共只有寥寥几人。
朱缨转头:“为何带我来这儿?”
谢韫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拉起她:“进去看看。”
像福济院这样的地方,除了每月官府供给财粮,也有富家豪族不时过来捐款捐物。
许是看二人衣着不俗,守卫只问了一句,就让他们进去了。
从前要容纳的流民百姓过多,所以福济院足够大,相当于一个四进的官员府邸。
朱缨本已经想象到了院中该是何等景象,可当场面入目时,她是真的怔愣了一瞬。
并不像料想中的那样拥挤又混乱,眼前的院子中陈设简单却整洁,当差的官吏伙计正在正院中央施粥,百姓拿着各自的陶碗有序等候。
奉陵这所福济院接纳的饥民数量不多,有的在院中活动,虽然看上去瘦弱了些,精神却不见萎靡颓丧。
甚至还有几个搭了伙,不知从哪捡了只旧蹴鞠就开始踢,一片安乐和谐的氛围。
朱缨无言望着,心里说不出滋味来。
她曾经在征战时见过流民,极端的饥寒和痛苦让人失去了良心和理智,只要嗅到一丝香甜的气息就能一拥而上,哪怕是同类相食也在所不惜。
有个富家公子路过时动了恻隐之心,让自己的车夫下去施舍银两,最后别说盘缠,周身上下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风卷残云分了个干净,险些连命都没保住。
山穷水尽时,人为了活命可以拼尽全力,哪怕化身野兽、将自己变得不再像人。
流民就是如此,因为有福济院的存在,他们才有了安稳为人的机会。
奉陵的福济院都如此祥和,想必魏都也是一样。
朱缨想着,暗暗打算过几日抽空去瞧一瞧。
身旁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是谢韫开了口。
“过去的福济院并不是这副模样,等着施粥的饥民从院门排到街口,官吏从清晨鸡鸣时开始当差,要一直忙碌到二更天。只有天下安定下来,需要赈济的百姓越来越少,福济院这样的官邸才会清闲。”
他说:“阿缨,你可知有多少百姓因你过上了好日子?”
朱缨眼睫微颤,明白了他今日执意要带她来这里的用意。
她的子民,在她的治理下开始能吃饱、能穿暖。
君如舟,民如水,她为百姓做事,得到的是民心拥戴,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失去一些东西。
世事繁杂,想要处处周全难如登天,寻常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这个皇帝。面临抉择时,势必要选择更重要的一方。
民心向背,是对君王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至于朝堂上有逆反,有异议,甚至刺杀、下毒,想要她的命……
天下不会掉馅饼,那都是选择过后的代价,她能承受,也能应付。
这些事,还不足以成为让她伤怀的刺。
“我明白了。”
想通后,朱缨觉得眼前迷雾豁然开朗,昨晚的郁闷消沉都一扫而空。
“二位贵人,可是来捐钱粮的?”
一个蓝袍小吏看见他们,快步走了来,显然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笑着道:“二位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如今的状况贵人也看到了,难民越来越少,我们实在是不缺钱粮。”
朱缨颔首:“既然如此,那就不叨扰了。”
向小吏告辞,她露出笑意,转身对谢韫说:“我们回去吧。”
先得民心归投,至于四海宾服,她愿徐徐图之。
第77章 伤势
西洋钟已转过半圈, 桌案前的烛火燃了一下午,大殿中寂静,只有偶尔翻动书页和朱笔擦过宣纸的细微声响。
翠衣双髻的御前侍女放轻脚步走进,手中捧着提神的热茶。照雪听到动静, 望了一眼正蹙眉思索事情的朱缨, 回头示意侍女噤声, 起身接过送来的茶, 又使了个眼色。
侍女会意点点头,把东西放下后轻声退下。
已经僵坐了许久,朱缨终于将手中的奏疏合上, 撂下笔身体向后靠, 手扶着太阳穴, 眉眼间略显疲倦。
正巧照雪将茶送来, 她看见了, 伸手便要去拿。
“浓茶伤身, 陛下少喝些。”一旁的照水忙提醒了一声。
朱缨动作微顿,可她还有公务要看, 若再不提提神, 恐怕就要睡着了。
她思量片刻, 还是掀开茶盖灌了两口。
照雪看不过去, 试探道:“从行宫回来一路舟车劳顿,让陛下没睡好, 若实在困倦,不若先去休息一会儿。”
朱缨摇摇头,放下茶盏后二话不说, 目光又回到了案上的一本本奏疏上。
近来事务繁多,若她总想着懈怠, 保不齐就又让人钻了空子。
突厥的哗变发生在中秋前夜。老可汗残暴昏庸,对外连年征战,对内也毫无仁义可言,搜刮民脂民膏,打压功臣手足,让整个突厥人心惶惶,难以安定。
听闻新任可汗是老可汗同父异母的弟弟,遭受排挤猜忌多年,如今韬光养晦蓄足了力气,终于亲手将兄长推翻,自己坐上了宝座。
新任君主上了位,旧任兴起的战火自然也要推倒重算。
先前孟翊的西北军把突厥军打了回去,但双方一直没有订立明确的停战议和书,今突厥换了掌权人,倒是爽快撤了兵,让西北边境松了口气。
不过大魏与突厥结仇已久,这位新可汗的态度尚不明确,虽然已经撤兵,可日后会不会卷土重来还是个未知数。
朱缨不敢放松警惕,下诏给西北大营多拨了军费,让众将士好生操练。孟翊和几位副将身在魏都,恐怕也留不了多久。
待朱缨将所有事务处理完,天色已经不早了。她从龙椅上起身,见照水欲言又止,诧异道:“出了何事?”
“回陛下,静王殿下来了,就在偏殿。”
照水自知此事做得不妥,解释道:“未时就来了,但陛下吩咐过理政时任何人都不见,臣就如实说了。可静王不肯回去,说想在偏殿等候,便一直留到了现在。”
朱绪才替她挡了刀,胸口那伤可不算轻。
从行宫离开时,朱缨顾忌着他的伤势,本想着让他留在行宫养几日,待伤好些了再回宫,可他却不愿,坚持说没有大碍,跟着一起回到了皇宫。现在还不消停,不说静养,从他的裕静宫远远跑到承明殿不说,还无声无息在偏殿等了她一下午。
“下次遇上这种事,直接禀报就是。”
朱缨熟悉刀剑伤,知道只要一处受了伤,其他地方动一下都会牵动伤口,难捱得很。
她暗恼这孩子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对照水道:“召他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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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偏殿一心等候着,朱绪来得很快。
现在刚入秋,天气还不算寒凉,他身上又有伤口,所以衣衫穿得轻薄,走路时顾忌伤势,明显比平时慢了许多。
身边由侍女搀扶着,他面色微白,进来后就要屈膝。
“臣弟给陛下——”
“免礼。”他这副模样,朱缨怎能再让他行礼,吩咐给他赐座添茶,不忘责备道:“伤还没好就奔波个不停,这样不顾惜身体,太不像话。”
“谢皇姐。”
忍着痛坐下,朱绪脸色才好些,不好意思答道:“在行宫时,皇姐还能日日来看望我,可皇宫不一样,承明殿离裕静宫太远了,臣弟想见皇姐,又想到皇姐政务繁忙,便自己来了。”
“以后若无事,朕会常去看你。”
朱缨无奈地瞅他一眼,“你这样折腾自己,让贵太妃知道了,怎会不心疼?”
“她才不会。”
似乎被戳到了伤心事,他默默垂下眼,难得有些不懂事,“臣弟与母妃并不亲厚,她只关心我的学业。”
“莫要多想,怎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她曾经听过传闻,景阳宫那位与朱绪虽为亲生母子,关系却不算亲近,李氏待子严苛,一心偃苗助长,近一两年尤甚。
从前李家只手遮天,而今她御极,对世家多加打压,李家势力行事处处掣肘,对她这个皇帝颇有微词,难免会坐不住。
若他们存了不臣之心,让朱绪这个小皇子成长起来就尤为关键。
朱缨嗔怪一句,像是没有放在心上,又吩咐宫人:“静王伤还没好,去拿个软垫来。”
正说着话,殿外传来通报声。
皇帝有政务处理,朱绪欲起身回避,又被她拦下:“你安心坐着便是。”
来人快步进殿,送来一封书信,用火漆刻着都督府的徽记,想是有要事告知。
朱缨当着众人的面拆开信看过,倒是没有什么大反应,只对来人道了一句:“知道了。宫中没有异动,让他放心就是。”
待到人退下,朱缨语气和缓:“饿了吗?朕让人给你拿些点心来。”
“臣弟不饿。”他摇摇头,看起来小心翼翼的:“是不是出了急事,绪儿在这妨碍到皇姐了?”
“无妨。”朱缨莞尔,“只是些小事。”
看他欲言又止,她又出声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是臣弟有一事不明。”
朱绪踌躇片刻,还是面带疑惑问了出来:“督帅有公务禀报皇姐,上奏疏分明更快,也是循例之举,为何要送信呢?”
“你说得对。”
朱缨对此似乎早已习惯,随和道:“但事务有公私轻重之分,有些事不必让朝野皆知,写信会便利许多。”
事务分公私轻重,所以他们经常通书信是在互道私事,众人都不知道的私事。
哪怕同在魏都,短暂分别几个时辰也要如此吗?
“原来是这样。”
朱绪不死心地问:“既然督帅可以随时给皇姐写信,是不是所有的大臣都能这样做?”
“绪儿,按照辈分,你该称他一声表兄。”
这一番话多少有些逾矩,朱缨听罢面色如常,话中却意有所指:“朕虽为帝王,但与人的关系也并非只有君臣。”
“是臣弟多嘴了,望皇姐恕罪。”
她的话说得暧昧,虽没有直接了当地说明,却也承认了与谢韫的关系并非寻常,而且暗含敲打之意,分明有维护的意思在。
朱绪如梦初醒,忙向她告罪。
是他忘记了,谢韫有这重身份在,就是皇亲国戚,可不是那些只凭帝王宠信上位的鹰犬大臣。
他忍着伤口传来的疼痛,咬牙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须臾,头顶终于传来一声搁下茶盏的轻响。
朱缨浅啜了口茶,无奈叹道:“瞧你,这是做什么?无事闲谈罢了,朕何时怪罪了你?”
“你还伤着,快起来坐下。”
“谢皇姐。”
身旁的侍女扶着朱绪起身,可还没起来,他面色苍白,不由低低痛呼一声。
朱缨定睛一望,发现他胸前伤口不知何时已经裂开,血迹将衣襟染出一片红。
“快传御医来!”
她神色微急,从龙椅上起身:“来人,扶静王去暖阁!”
暖阁中有软榻,让朱绪老实躺好,朱缨才放心了些,坐在榻边矮凳上低斥:“早说让你好好歇着,偏是不听。伤口一裂开,先前算是白养了。”
“臣弟知错了。”朱绪低垂着眼,看上去很怕她生气。
他这副模样,朱缨什么气都生不起来,转而问一边的侍女:“御医呢?怎么还不来?”
朱绪躺在榻上,轻声道:“皇姐别急。”
“天色已晚,御医从御医司过来难免慢些。”
他脸上依然没有血色,大着胆子去拉她手,提议道:“绪儿疼得厉害……皇姐在军营多年,对这种伤口定不陌生,能不能——”
军营中有时军医不够用,互相包扎上药乃是常事,而且他实在流了太多血,御医又迟迟不来。
朱缨皱眉,神色微微动摇,正欲张口说些什么,就听到门外传来通报声:“陛下,御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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