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事踏实勤恳,一点不偷懒,秦未柳便对他印象颇佳,一边暗暗幸灾乐祸谢韫多了个竞争对手,一边给他安排了个好差事。
从双县救回来的何姑娘伤势见好,虽然少了一臂,但人也倔强,坚持要亲自照顾罗县令家的遗孤。她身边有女兵专门照看,独独少了个说话解闷的人。
何家姑娘刚刚经历了大变故,众人都担心她想不开,于是沈弗玉就被派来了这里,日日为她煎药送药。
“何姑娘,我进去了?”
里面如往常一样无人应答,沈弗玉手里端着药,问完后停顿几息,掀开帐帘入内。
何思归依旧是那个姿势,弯膝坐在床榻旁边,静静望着襁褓里熟睡的婴儿发呆,断臂处缠着白色的细布。
几日下来,沈弗玉习惯了她的沉默,进去把药罐放在桌上,一边动手为她盛药,一边自顾自说着:“秦御医为你加了几味药,变得更苦了,那个味道,我熬的时候都有点受不了,所以这次多给你拿了些饴糖。”
盖好药罐,沈弗玉把药碗递到她面前:“来,趁热喝,我给你拿糖。”
少女神情空寂,眼中的神彩也随着一侧手臂而消去。一角药碗出现在视线里,她无声望着,伸手接了过来。
“就算糖再甜,又有什么用?”她声音毫无波澜,捧着药碗一饮而尽。
日子已经这样苦了,她是一个废人,余生毫无盼头。难道还能用一颗糖全都挽救回来吗?
沈弗玉拿糖的动作顿住,绞尽脑汁想着安慰的话,无奈他嘴笨笨的,总是想不出什么好话,最后只有握着颗糖,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她旁边。
“总能压一压苦味……”
但何思归摇头,沈弗玉送不出去,只有留在了自己手里。
一时冷了下来,沈弗玉怎么坐都不得劲,硬着头皮没话找话:“那个,小公子怎么样,是不是不哭了?”
话出口,他反应过来,立刻在心里暗骂自己笨。罗衡小公子不是就在眼前吗,睡得那样熟,他根本是说了句废话!
因为尴尬,沈弗玉脸默默涨红。
思归像发现了他的局促,脸上神情没变,却主动接过了话茬。
她开口,问出了多日藏在心里的问题:“你不是陛下的侍君吗,为什么不在帅帐伺候陛下,而是被派来照顾我?”
“我……”沈弗玉脸上热度一点没下去,不是羞赧,而是惭愧。
没办法,陛下事忙,并没有提前教过他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算是难倒了他。
怎么说?总不能说自己本就是个有名无实的替身,陛下根本对他没有心思,甚至连碰都没有碰过他一下吧?
而且,现在江陵王殿下都回来了,陛下的眼里可不是更装不下他了嘛。
沈弗玉很怀疑,并且在一定程度上笃定,等到大军班师回朝,自己就会被陛下赶回家去。
这样想着,沈弗玉心里又是悲伤又是郁闷,倒不是因为什么吃醋,而是伤心自己好不容易能过上吃饱穿暖的生活,很快又要被打回原形日日饿肚子了。
他没回答,思归又问:“是因为你失宠了?”
“……”
根本就没有宠!
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响屁,何思归感到奇怪,一边也觉得自讨没趣,于是没了兴致,皱着眉头不再说话。
沈弗玉内心纠结不已,毕竟他被派来的用处就是陪何家姑娘说说话,好让她早些走出内心的痛楚,现在这种情况,时间一长,他岂不是帮倒忙嘛!
他在心中踌躇片刻,犹豫着还是说了:“陛下并不喜欢我,之所以收我入宫,只是因为我的长相与江陵王有几分相似。”
罢,丢脸就丢脸吧。
何思归听了,果然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却没有继续刨根究底,只“哦”了一声,好像只是简单出于好奇想要一个答案,而这种好奇转瞬即逝,很快就淡淡散去了。
“不被喜欢,挺好的。”
她说,多日消沉以来难得反常,竟还反过来安慰他一句:“自古被皇帝看上的人,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第129章 困守
然而沈弗玉是个从来听不懂好赖话的笨蛋, 注意力全被后半句吸走了。
他有些不认同,小声反驳道:“陛下很好的,你别胡说。”
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思归没有辩解, 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问道:“哪里好?”
她自小在羌州长大, 除了双县, 只跟着父母去过周边的两三座城池。这里离魏都并不算近,人们的日子无灾无难,却也平淡无奇。
相比皇帝而言, 好像还是北地那位王爷的事迹传闻更多一点。
一个贤名美誉传遍的人, 起乱时轻飘飘一声令下便屠尽了她的家乡。
所以她再也不会听信什么传说。那些东西, 都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想让人们听到的。
沈弗玉不知她心中所想, 只是觉得在陛下身边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很舒服, 想了想后首先说道:
“入宫后, 陛下待我很好,即使不喜欢我, 也没有少过我吃穿, 御膳司送来的饭每天都很好吃。”
思归一哂。
皇宫, 那是什么地方?要是连那里的人都要每日饿着肚子过活, 这个国家也就离灭亡不远了。
她的神情明显不信,沈弗玉急了, 心焦地在脑中开始搜索别的事。
“入宫前,我偷偷溜出过家门,以前魏都街上的饥民特别多, 走几步就能遇上乞丐,个个面黄肌瘦的, 眼神又贪又凶,像饿狼一样,现在几乎都看不到了,这不就证明陛下对百姓很好吗?”
“前段时间军中御寒衣被不够用,陛下把自己的棉裘大氅全拿出来发了下去,自己只留了一条披风和薄棉被。所以,陛下对将士们也很好啊。”
思归没有再笑。
沈弗玉还在喋喋不休,说着说着又想起一茬:“陛下对你不好吗?只是她做的事你不知道。全营受冻的时候,陛下就让先紧着你,还有现在你每天吃的饭食,可比陛下的丰盛多了!那么大的鸡腿,天寒地冻的哪里好找?都是陛下吩咐下去要给你补身体的!”
何思归始终垂着目光,唯有眼睫重重地颤了颤。
她本以为大军打了胜仗,夺了敌营的资源,日日饭食才会这样丰盛,也是每个将士都有的。
原来是这样……
沈弗玉呱呱一通,自己痛快了不少,也后知后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可话出口便收不回来,唯有吞吞吐吐补救:“那个…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愧疚什么的,你和罗小公子是双县最后的血脉,满城忠烈为国而死,怎样被厚待都是应该的……”
他挠了挠头,刚才那股头头是道的气势荡然无存:“那饭菜就是给你的,你可别不吃了,要是让陛下知道了,明日就得把我赶回家去……”
思归不愿受人可怜,但也不会刻意矫情。既然已经领受了这么多好意,剩下的她也会好好收下,全部记在心里。
她做事有分寸,不会故意让沈弗玉为难的。
“你很喜欢陛下?”思归问。
她语出惊人,沈弗玉小口喝着茶水都差点呛到。
他把茶杯放下,诚实道:“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是恩人的那种。”
“恩人?”
沈弗玉点点头。不管陛下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但都救他逃出了苦海。
虽然自己进宫时的身份是“侍君”,但他对陛下的心思,更多的应该是仰望和敬慕。
由于担心自己的小命,他至今都不敢走到江陵王面前,只躲在远处悄悄看过一眼。看过之后也不得不承认,陛下风华绝代,如日月般耀眼,与俊朗如星辰的将帅站在一起,可真是相配呢。
他傻傻笑了一下,道:“总之,陛下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你相信她就可以,只要是她答应你的事,肯定会做到的。”
思归看了看他,不知是被他的话语说动还是因他没有头脑的模样而折服,也没接话,只是冲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
“糖拿来。”
沈弗玉没听清:“啊?”
思归不重复,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把手心摊开在他面前。
“哦哦哦。”
沈弗玉反应过来,连忙凑近了点,把手里攥了半晌的糖放在她手心。
思归单手拆开糖纸扔进嘴里,一股又腻又甜的味道渐渐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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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静寂,满眼清白。
山边亮起鱼肚白时,最后一个难缠的死士倒在了他们的剑下。
陈军没有再来。
可他们死伤同样惨重。将帅负伤,两波骑兵前仆后继到达战场,与敌人拼死战斗,现在剩下的加起来,总共只有数百人。
风雪犹大,很快淹没了胡乱横在地上的兵器和将士尸体。幸存的残军虽然得以活命,但苦战太久已经力竭,根本撑不住在这样的环境下清醒行动。
为防范随时可能再度袭来的敌军,众人只有拖着伤员,暂时藏身在就近一个山洞里。
隐蔽的空间里暂时安全,负伤的将士们互相包扎止血,又怕声音引来野兽或侦察的敌军,只有强忍痛楚咬着手臂,把所有惨叫咽进肚子。
这里没有安眠草,也没有军医,只有无尽的冰雪,受了伤也只能硬捱。
朱缨被箭擦过的右腿原本是轻伤,完全能够忍受,但在严寒中暴露太久,现在止住了血却也失去了知觉,完全动不了了,只有静静靠在山洞里侧,嘴唇干裂,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疲惫。
一天放出了两次鸣镝求援,她与战场打了多年交道,属这次最狼狈。
谢韫坐在她身边,把水囊递给她。她接过,小小抿一口润了润唇瓣,就要交回他手里。
水囊里的水已剩不多,谢韫看出她喝得小心,道:“喝吧,不用省,没了还有雪呢。”
山洞外的将士已经开始捧雪,这唯一一个水囊是从军营带出来的,里面的水是干净的,被不约而同留给了陛下。
谢韫又给她:“再喝一口。”
这点水是留给她的,如果她执意不喝,也绝没有人会喝的。
朱缨有些没力气,微凉的手指重新接过。
谢韫看出她状态不太对,看着她微微仰头抬高水囊,提醒道:“多含一会儿再咽。”
“嗯?”朱缨一时没明白。
谢韫目光移到她被铠甲覆盖住的小腹,低声问:“今天是第几日?”
身在军营征战,这段时间里,他并没有和她同床共枕,关于有些事就会知道得不及时。
有人的嘴喜欢逞强,但内室沾血的里衣不会骗人。从前每个月的这几天,她都会不舒服的。
“有什么是你发现不了的?”朱缨反应过来,艰难的情况下还开了个玩笑,如实答:“第二日。”
谢韫回以一个“果然”的表情,温声道:“累了就歇一会儿,援军到了我叫你。”
这样的形势下,她哪里能睡着。
朱缨唇角微微一提,涩声道:“如果先来的不是援军,而是陈则义呢?”
谢韫定定注视着她:“不会的。”
返回营地的退路被大雪封住,像一座大山一样坚厚,短时间内根本通不开,而通往陈军陈兵的蓝青隘的前路却畅通无阻。如果他们继续向前走,无异于羊入虎口,只有被困在这里等待,寄希望于营地收到求援信号。
然而,即使援兵前来,到达后也很可能无法施救,因为隔着一道厚厚的雪墙,而陈军却可以随时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旦敌军出动,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落霞岭将成为他们的埋骨之地。
孟翊绕道直取蓝青隘,兵力远比他们这边多得多,也许分散了一部分敌军的注意力。可陈则义和许瞻能使出诱发雪崩这种阴毒的法子,证明他们不计后果,只要眼前的胜利。
对上这种近似于亡命之徒的行事方法,孟翊那边又能有多乐观呢?
不知过了多久,朱缨又看到了夕阳。
入夜,雪原上换了风向,风雪呼啸着穿过山洞口侵袭而入,冷得彻骨。
这是他们困在这里无法脱身的第一天。
饥寒交迫,将士们抱团挤在一起取暖,战马被系在山洞外,冻得主动弯下四条马腿,蜷缩成一团。
众人冷到饿到神智不清,有的连句话都说不出,直接昏了过去。
谢韫都看在眼里,最后哑声下令:“杀马。”
浓重的血腥气可能引来觅食的野兽,但总强过在这里生生耗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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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寒风卷着细雪。
这是他们困在这里的第二日。
朱缨缩在角落,身体无意识发着抖。即使谢韫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依然挡不住她眼前开始渐渐模糊。
远处似乎又有一轮橘黄的暖光。朱缨迟钝地想,黄昏不是才过去吗,怎么又有日落?
“阿缨,不要睡。”
极度严寒下,谢韫的手掌也不再像从前一样永远温热,握住她冷得像冰一样的手,试图生出一丝暖意,一边不断在她耳边说着话。
“我不在的时间里,皇宫里一切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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