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拖了。
朱绣低眉沉吟半晌,终于站起身来:“传召内阁众臣即刻进宫,商议战事相关一应事宜。”
未等几人动身,殿侧屏风后先传来了脚步声,一步一步轻缓闲适,徐徐不急。
“大皇姐在忙些什么呢?”一道十足放松的少年声音进入耳畔。
紧接着,那人绕过屏风踏入大殿,身上披着件暗紫色的银丝狐氅,精神焕发,毫无昔日的落魄可怜气。
正是本该被囚禁于裕静宫的静王,朱绪。
“三弟?”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周岚月就立刻抽出乾仪刃护在朱绣身前,后者倒是未见胆怯,只是神情惊诧又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朱绪听罢轻嗤,左右环视一圈这肃重的大殿,“父皇膝下一共三位皇嗣,这商议国事的崇政宫,你与二姐来得,为何唯我来不得?”
他眸色变狠:“为何你与她手足情深安享权势富贵,我却只能困在后宫碌碌一生,日日像狗一样摇尾乞食?”
朱绪话音落下,殿外渐渐响起一阵刀剑碰撞的拼杀声。朱绣意识到什么,当即冷下了眸子,侧身低语吩咐:“崇政宫有变,令禁军统领立刻——”
“来不及了。”
朱绪已经自顾自坐进圈椅,打断了她的话:“在西大营面前,皇姐觉得,那点禁军会是对手吗?”[2]
西大营?!
朱绣睁大了眼,与周岚月对视时看到了同样的震诧。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原来,李士荣留给外甥的最后一张底牌,在这里。
下一刻,身披甲胄的士兵从侧门鱼贯而入,脚下不停,很快包围了整个内殿。西大营副帅随后入内,留着一把山羊胡,手提一把重剑立在朱绪身侧,立场已经显而易见。
面前人居长,周岚月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厉声道:“彭涿,你要造反吗?!”
彭涿冷哼一声,向朱绣拱手时不见惧色,话语也是轻飘飘的恭敬:“请长公主殿下,恕臣死罪。”
这便是要追随朱绪做到底了。
朱绪毫不意外地笑了一声,向几人懒散摊手:“诸位,对不住了。”
他收起玩笑的神色,对众兵下令:“给我搜!”
朱绣爆喝:“谁敢!”
原先她还心存一丝侥幸,以为朱绪是唯恐天下不乱,到现在才完全确认,他今日勾结西大营起兵生乱,就是奔着篡权夺位,寻找传国玉玺来的!
在她说话的一息间,一柄利刃已经架在了她颈侧。朱绣心中狂跳,撑着冷静道:“三弟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样做,不怕受世人唾骂耻笑吗?何况魏都不止有西大营,待到东大营反应过来入宫支援,你还能如愿以偿成功吗?”
“能不能成功,总要试试才知道。只要我在东大营的人入宫前找到传国玉玺,控制整个皇宫,还愁他们不臣服于我吗?”
朱绪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反讥道:“况且,京畿大营的虎符一分为二,一半就藏在皇宫,若我拿到那一半,东大营就算不服,又能奈我何?”
他耐心用尽,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继续动手。彭涿得令,立即带人出动,投入到搜寻玉玺中。
眼前是一片令人愉悦的混乱,朱绪心情颇佳,百无聊赖地揉了揉脖颈,开始与面前被控制了的两人闲谈,或是他一人的自言自语。
“大皇姐派去守卫裕静宫的人啊,心性太不坚定,轻而易举便被我收买了。如果没有他们,我也不会这么轻松地联络到□□,继而再见大皇姐一面。”
“姑父果然没让我失望,竟真的联络上了陈家,逼得她离宫亲征……”
“周大人是在想如何才能找到帮手吗,东大营,乾仪卫,还是周府宁府?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朱绪站起身,走到周岚月面前,轻声诱导:“告诉我,禅位圣旨在哪里?”
他知道朱缨和自己一样,从来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为了避免意外,她在起兵离宫前,是一定会留下一道禅位圣旨作为保险的,而那道圣旨上会写着何人的名字,答案昭然若揭。
朱绪清楚,绝不会是他。
传国玉玺象征着国本,不能离开皇宫,圣旨却可以。另外,朱缨那样谨慎,绝对不会把圣旨和玉玺放在同一处。
周岚月不回答,咬牙切齿道:“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
朱绪毫不在意周岚月的目光,独自哂笑,眼中发出执拗的光彩。
让他猜猜,自己今日这样做了,会不会让她放下前线的对抗,专程回来收拾他呢?
那可真是,太令人期待了……
第133章 危墙
下雪不冷消雪冷, 近日的北地最能反映出这一道理。多日不曾下雪,地上的积雪都渐渐收缩融化成了坚实的冰块,如若有谁敢踢一脚,就算隔着厚军靴也要疼好几日。
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 魏军渐渐有了扭转颓势的希望, 先是败走落霞岭后离开安越陵, 前前后后攻防进退几次, 一日一日地磨下来,终于逼得陈则义拔营蓝青隘,撤入其老巢青州。
大军也趁此机会出击跟上, 成功进军青州南部的疏山坪。
沙场征战旷日持久, 时间一长, 西北军的优势便体现了出来。常年驻守极北地带与突厥对抗的虎狼之师, 最耐艰寒苦战。
胜仗败仗, 每一次屈辱或荣耀之下, 都埋葬着无数将士的血肉和尸体。上峰、同伴接连倒下,将士们不见灰心颓废, 反而越战越勇, 以破釜沉舟的决心逼退敌军。
毕竟, 最该安然坐在帐内坐观局势的人尚且不惧, 冲杀在战场前线。有这样的主帅在前,试问谁又会临阵怯场, 不愿为家国效命?
这一战,朱缨没有用枪,而是拿了多年没有用过的重剑, 在身侧副将的辅助下纵马入阵,飞身越过似排列似平缓山丘的厚重盾牌, 直取对方大将首级。
邱扬。
我认得你,陈则义座下第三号将领。
朱缨冷冷想着,没等那人回神便一刀砍下,霎时间只听“嚓啦”一声,血花飞溅在铠甲上。
“跟上!”
坚实的防御阵被破开一个口子,魏军没有放弃这一好机会,迅速紧随于后攻入其内。
敌军明显慌乱失了节奏,想要变换阵型却又来不及,只能陷入被动局面。
朱缨余光一瞥,见前方有敌人举起长弩预备放箭,目光顿时如淬了冰。
陈则义,这么久过去,你当大魏是吃素的吗?
魏军显然早有准备,不等他们射出第一波弓箭,火炮已然先行。伴随着轰隆的巨响,对面战马受惊乱成一团,弩箭手该有的阵型也散了。
自从落霞岭一战吃过亏,他们就开始有意识地避免远程作战,尽量选择突进近战,为的就是克制敌军这门强劲的武器,使其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
现在来看,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敌军下一波援军已经到位,朱缨忽略身旁将士“当心龙体”的担忧,再度一甩马鞭,随大军一起冲向前方迎战。
她感受不到任何疲倦和忧惧,几乎是以耗尽自身体力为标准的发泄。一想到自己是在为死去的袍泽英魂报仇,她心里有的就只剩下疯狂和爽快。
只消一眼,她就在人群中锁定了一人。
韩犀,落霞岭一战里,亲自带兵掩埋炸药诱发雪崩的人。
我也认得你。
一种奇异的兴奋感迅速占据了朱缨的整颗心。
她眼底荡起一抹戾色的红,手中握着的重剑感应到了血气,都开始激颤叫嚣起来。
可惜,陈军这次反应及时,也吃了之前的教训,见势不对便立刻护送着将军回撤。魏军势如破竹,但也迟迟不能冲破敌阵,难以接近韩犀之身。
这条路行不通,那就换一条路。
于是朱缨不再强求,拉紧马缰使速度缓下来,解开束紧的袖口,从中拿出一副冷光晃眼的燕尾标。
许敬川不是喜欢用镖吗?他用这样一副铜铁片子,杀了多少无辜的人?
既然这么喜欢,就让你们也试试。
她对准敌阵中心的方向,一言不发抬手,眯起眸子瞄准——
寒镖一息间脱手,如有灵性般绕过攻防冲杀的人潮,带着千万重恨意和怒火破空而出,擦过犹带硝烟的空气,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
随着一声刺破血肉的闷响,不偏不倚划开远处最中央那人的脖颈,割破了他的喉管。
敌军再度大乱。
对面兵潮尽头,已经有人悄然离阵,慌乱着向大营方向去汇报军情。朱缨没有拦,唇边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除了这个,许敬川还会什么,你们还会什么?都使出来吧。
不如让陈则义和许瞻亲自上阵,那才是她最想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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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大营起兵逼宫,魏都已然大乱,此时的宁府也好不到哪去。书房里一片死寂,宁深手里攥着封从皇宫来的信,身侧坐着严庚祥。
在西大营尖刀利枪面前,禁军自然不敌。朱绪依靠彭涿的兵力控制了皇宫,挟持周岚月和长公主,大肆搜宫寻找玉玺的同时,还向宁府传了封信。
信中言辞嚣张放肆,要求他交出禅位圣旨,不然就杀了人质。
长公主和周岚月都在他们手上,多拖延一息,她们就多一息危险。
一收到这样的消息,宁深心头重重一抽,不安的情绪几乎要失控,宁府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朱绪是个聪慧又心思重的,宁深一直都清楚,凭他的聪明,不会猜不出藏匿圣旨的地方。除此之外,宁深的担忧还有一处。
虽说陛下临走前说已将玉玺妥善放好,绝不会被人发现,但宁深心里没底,也担心她一念之间料错。
既然朱绪能想到圣旨在宁府,那玉玺呢?万一也被他找到了呢?
越想越不安,宁深强行打断自己的思绪,开始思考当下的对策。
一边是禅位圣旨,天子离开前的托付,一边是周岚月和长公主,她们都要好好活着,一个都不能有事。
他忽然开口:“老师,内阁是不是还有没有用过的圣旨黄绢?”
“你想伪造圣旨?”
危急当下,严庚祥当然不会以“大不敬”“杀头”等理由阻拦他,而是口吻笃定地否定:“静王不会被骗过去的。”
且不说字迹,想要伪造加盖玉玺的印迹已经难如登天,何况现在时间紧迫,根本没有机会。
宁深摇头,坚持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知道这样做胜算渺茫,但也唯有一试。
从他不经意的动作里,严庚祥看出他心急如焚,但迟迟没有松口。
许久之后,严庚祥站起身:“把圣旨交给我吧,我亲自入宫一趟。”
宁深一惊:“老师?”
“静王连长公主都敢劫持,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一旦圣旨造假的事被他识破,你性命危矣。子沉,除了将真圣旨先行上交,我们别无他法。”
严庚祥走到桌案前,打开长矩形锦匣,取出早已备好的黄绢:“圣旨在我手中,也许静王会顾忌几分,不敢贸然动手。”
禅位圣旨里写下的人选乃是长公主,并非静王,就算后者拿到也只有销毁的份。只要他们没有找到玉玺的踪迹,一切就都还能挽救。
宁深箭步上前,断然反对:“皇宫现下形势不明,老师只身前去,岂非置自己于危险之中?要去也该是学生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既把我当成老师,就老老实实听我的。”
“老师!”
严庚祥停下脚步,眼中满是执拗和认真,厉声训道:“别忘了,你是宁家最后一点血脉!”
宁深呼吸一滞,拦住老师的手臂也微微一松。
记忆里,祖父、父亲和姑母的模样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很久以前,宁府也是枝繁叶茂,日日有欢笑声的,他的母亲也是明快爽朗的女中豪杰,而非如今深居简出的喜静妇人。
当年他的亲眷族人葬身血海,也是因为一场谋逆逼宫。
宁氏用最后一口气为先帝登基扫清了障碍,只留下了他,全族最后一件遗物。
为家族香火着想,或许这次他应该主动避祸,保全自身,可是,他能说服他自己吗?
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命悬一线、属于亲表妹的位置落于敌手,置家国危难于不顾吗?
宁家先烈泉下有知,希望看到他这副软弱退缩的模样吗?
所以,宁深仅仅只犹豫了一瞬,就坚定地拦住面前欲赴险境的老师。
“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这也是老师教过他的道理。
他决绝道:“若尊师重道就要牺牲老师保全自己,我宁愿不做老师的学生!”
宁深目光不躲不闪:“老师执意入宫,那我也一起去。”
师生争执不下,严庚祥心中百味杂陈,十八年了。
当年在宁家灵堂身披素衣嚎啕大哭的少年,早就长大了。
“那好。”许久,严庚祥长长一叹,终是松了口:“离府前,不要忘了向你母亲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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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很大,地形却单一,几乎全是平原和低缓的山坡。疏山坪已过,高擎“魏”战旗的大军再度前进追击残敌,拔营来到下一处战场。
铁蹄踏过冰碴与荒草新芽夹杂在一起的雪原,被兵潮重重包裹起来,转眼又如一柄巨大的利刃般破开敌军坚实的阵型,冲出重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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