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好。
她努力点头。
“你收进宫里的那个乐师,真的很像我吗?”
像,也不像。
她轻微摇了摇头。
“这次回江北,我辞去了家主的位置,以后都不走了,只在你身边。”
真的吗?
朱缨尽力想要抬头看一看他,可她太累了,身心都困倦得像一摊烂泥。
第130章 殊途
第三日。
隐隐的马蹄和呼喊声飘进耳中, 隔着雪墙,他们听到兵器挖凿和撞击雪堆的声音。
援军来了。
大雪封山,虽然突破围困得救还要一段时间,但救援的同伴就在不远的另一侧, 还是给众人带来了莫大的希望。
另一边, 尚有精神的士兵侦察归来,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堆, 手里拿着一枚哨旗。
在数里远的树根下发现的、陈军用于传递信号、标记位置的哨旗。
这些标记是作战前没有的,现在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
陈军已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并且很快就会出兵来到这里。
众人的心飘起来不久, 听此消息, 一下子又沉到了谷底。
不能再耗下去了。
谢韫喉结滚动, 心头从凝重到坚定只迟疑了片刻。
他轻手轻脚放开朱缨, 走至山洞口。
这些将士原先出自西北军, 乃是孟翊的部下,实际上他并不熟悉。但经过短暂的合作作战, 他能够确定, 他们个个都是值得信任和尊重的战士。
于是, 谢韫扫视一圈众兵, 高声问道:“强敌当前,倘若情势不尽人意, 何人愿意随我出击,以死护卫圣安?”
不出意外,陈军很快就会找到他们, 援军有心无力,或许不能在敌人到来之前将他们救出去。
为了防范这种危险的可能, 他们必须早做准备,而且办法只有一个。
暗渡陈仓,舍车保帅。
在敌军到达之前,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率先出击,以全力发动攻势。只要能迷惑住敌人,将他们引到对这里没有威胁的地方,陛下的安危就稳妥了。
多数将士面色青白,看上去精神实在不乐观。而谢韫话音落下,他们只犹豫了一瞬。
众人陆陆续续出了山洞,抱拳单膝下跪。
“末将愿往!”
“标下愿往!”[1]
“愿追随王爷!”
“誓死捍卫陛下圣安!”
严寒断粮的情况下,将士们依靠战马的血肉保住了性命。除了少数昏迷或实在站不起来的,其他人都给出了回应。
无一人退缩。
风摧雪袭,谢韫声音微哑:“好。”
计划里,他带着多数人出动,在陈军来袭时主动迎战,吸引敌人注意力,以此换得山洞的安全。除此之外,陛下身边不能没有人,还应该留下少数士兵护卫。
于是,谁献祭谁留下就又成了问题。毕竟留在陛下身边就等于得到了一半生路,而如若出走,大概率会有去无回。
凡人都有私欲,有多少人大度无私到愿意以己之死,换他人之生?
许久后,人群中一个大胡子兵士率先站了出来:“标下家里只剩自己一人,亲眷都被突厥人杀了,无牵无挂,愿随王爷行动!”
他的话如同打开了水阀,在他之后,很快又有几人开口。
“标下家中有后,愿随王爷行动!”
“标下不怕死,愿随王爷行动!”
自告奋勇的人太多,同袍之间甚至三三两两开始谦让,仿佛正在推拒的不是难得的生机,而是吃饱喝足后厌倦了食物,在谦让可有可无的小点心。
“你家里还有老母要照顾,回去吧,我去!”
“你秋日才成亲,家中丈夫还等着呢,还是我去吧。”
雪地里黑压压跪了一片,面对将死之局,没有人胆怯和后退。
除了昏睡的朱缨,众人都在山洞外,里面空荡荡的,忽而传出“哐当”一声重响。
谢韫一惊,几步赶了回去,果然见朱缨已然苏醒,牵动了腿上伤口,一手撑着山壁。
“你们…在说什么?”
朱缨被他扶在臂弯里,眼睛里蒙着一层虚弱的朦胧,视线锁着他不放。
这个山洞不大,他们在外面说过的话,她肯定已经听到了。
谢韫回视她,有几息的沉默,而后语气轻柔,好似商量:“敌军随时可能过来,我们该兵分两路行动了。”
“朕不许。”她摇头的动作很大。
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谢韫在心中一叹,哄她道:“阿缨,听话——”
“朕不许!”
她的声音变大,哑得像个破锣,只重复这一句话,所有的虚弱支离都被过于激动的情绪短暂击败。
与此同时,她眼眶一瞬间变红,强撑着厉色,仿佛只要足够强硬就能留住他:“不许去,这是圣旨。你必须听我的。”
敌军随时会来,难道她不知道吗?
全都知道,难道就能毫不在意地和他分开,任他带着将士去自寻死路吗?
这场战役里,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同伴袍泽,不能再失去他们了。
朱缨面容苍白如纸,一滴泪水滴在谢韫手背上,顺着干冷的皮肤流下来,正正砸在他心头。
天子一言九鼎,圣旨更是不可违逆。可这次,他必须要抗旨一回了。
谢韫眼睫颤动,紧紧把她揽进怀里,在她耳畔安抚:“援军很快就会破开积雪,你就在这好好等着,哪里都不要去,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回来,哪里能回来?
朱缨的伤腿已经变得麻木,不顾痛意在他怀里挣扎着,双手不断捶打着他后背,哽咽着泪如雨下。
她不依不饶,谢韫也被弄得一阵鼻酸,被拍着打着也不肯松手,而是把她抱得更紧,不断地呢喃。
“整个大魏都等着你,你要活着,好好活着……”
“你放心,回营等着我……”
朱缨哭得眼睛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情绪失控连带着声音都变了调:“我不等你,你敢走,我永远都不等你……”
“永远”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仿佛狠话越狠,决心就越坚定。
时予,阿韫……
我们刚刚经历了一次格外持久的争吵和分离,才重逢不久啊。
你怎么就忍心抛下我,离我而去呢?
谢韫回握住她攥住他衣襟不肯放开的手,哑声道:“阿缨,我知道你都明白。”
如果他不带兵去,意外发生后,他们所有人都只能等死;主动出击,至少有可能为一半的人换取几分生机。
是无一生还,还是能保几个保几个,该如何做出选择,他和她都心知肚明。
谢韫的话虽短,却一句正中朱缨的心。她挣扎的动作停下,心中无力又悲凉,却不得不承认——她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愿接受残酷的现实,更多是因为献祭的人里有他。
身为独尊的皇帝,她当然可以自私一点,让谢韫留在自己身边,只勒令一部分将士出走,众人知道后也不会有异议,只会服从。
可她有良心和对将士的爱重之心。这种完全出于私心的命令,她说不出,谢韫也不会答应。
他是领兵指挥的将领,应该身先士卒。难道就因为他是天子的枕边人,是她在意的人,就可以拥有比天下百姓多一条命的特权吗?
难道……其他将士们就没有亲眷家室,没有牵挂他们的人吗?
“好了阿缨,别哭了。”
感觉到她情绪渐渐冷落,谢韫知道她会想通,柔声道:“趁着敌军还没来,再和我多说几句话吧。”
朱缨终于肯抬起头看他,脸上全是泪痕。
可是时予,我们不是说好要永远不分离的吗?
谢韫不忍被她这样注视着,宽厚的臂膀将她挡得严严实实,隔离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他俯下头,封住那一声声揪他心的抽噎。
这个吻并不激烈,是和风细雨般的温柔,仿如羞涩的有情人第一次鼓起勇气对视。
干燥的唇瓣贴上龟裂的双唇,轻轻碰触摩挲,如干涸缺水时两条鲤鱼依偎在一起,静静相濡以沫。
只是鲤鱼睡在池塘,而他们停留在风雪途中,本该同归,却向殊途。
交颈分开,谢韫不厌其烦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快不要哭了。再哭,脸可就要被冻住了。”
如刀般锋利的冷风刮在脸颊上,但朱缨一点也不想理会,额头抵在他冰凉的铠甲上。
“我和你一起去……”
声音从他胸前低低传来,谢韫听到了,没有驳斥或不耐,而是轻笑了一下,带着无可奈何的怜惜。
陛下啊,如要你也悬在生死一线,我们这些人又何必豁出性命,去努力做这件事呢?
现在不需要任何无用的解释和讲道理。谢韫知道,这只是她的气话。
保不住他和他们,大悲之下感到极度无力和自责的气话。
天下不能失去皇帝,三军不能失去主帅。为大局着想,她终究会松口的,尽管心中千不甘万不愿。
即便事成之后,她会痛彻心扉,甚至一辈子走不出。
千般陈情和告别的话语到了嘴边,可又被谢韫咽了下去,最后只归为一句。
“以后,都开开心心的。”
如果今后想起他都只会让她伤心,那就不要想。
阿缨,不要想了。
-
山洞外,将要跟随谢韫一起的士兵已经整肃好行装,随时准备出击迎敌。
一女兵入内,来到两人面前跪地请命,手中捧着已经脱下的铠甲:“请陛下脱下战甲,与标下交换!”
女兵普通骑兵装束,并不是什么熟悉的面孔,看年龄和身量,皆与朱缨相仿。
敌军来袭时,她装作皇帝跟随谢韫等人进退,敌军看见她,一定会改道来追击他们。
这是他们商议好的计划。这样,真正的陛下留在这里就安全了。
谢韫目光移向朱缨,“陛下,行动吧。”
面前的女兵头发凌乱,脸颊早就被冻红,目光却始终坚定有神,里面是视死如归的光彩。
朱缨哑声问她:“为一个几乎陌生的人送命,值得吗?”
西北军常年驻守边疆作战,除了孟翊和几个主要将领,其他人大多从未踏足过魏都,更别说见她这个皇帝。
若说她与军营下面的将士们唯一的联系,恐怕就是每年朝廷下批军费,她拿来过目的那一眼了。
“回、回陛下,我对您不陌生。”
第一次与皇帝说话,女兵明显紧张,开口都有些结巴,目光里却带着热切和激动:“我听说过很多关于您的事,您是个好皇帝。”
好皇帝?
……她,算是个好皇帝吗?
与那道敬慕的视线相对许久,朱缨喉头如同塞了一团棉花,垫得生疼。
第131章 献祭
“不好!”
在外放哨的士兵瞪大眼, 立马低下身子,伏耳贴在地面静听。
入耳是隐隐约约整齐而有力的马蹄声,却如平地惊雷一样,砸进了每个人心里。
“敌袭来了!”
外面将士的动静传回山洞, 令所有人的心沉了下去。
他们必须赶在敌军到达这里之前吸引注意力, 引诱让敌人追击, 随他们走得远远的。
情况容不得拖延, 谢韫站直身体,最后抚了一下朱缨冻得发皴的脸颊。
“阿缨,我走了。你……”
“你”字已经说出口, 谢韫却突然忘记了该说什么, 变成简短的一句恳求:“再对我笑一下吧。”
见到她的笑脸, 他就不会再那么担心了。
生离死别面前, 朱缨当然笑不出, 望着他的视线反而越来越模糊, 手依然死死攥着他袖角,半点不肯松开。
谢韫深吸一口气, 亲自去掰她的手指,
她力气没有他的大, 一根, 两根,三根。
朱缨的手终究被温柔而强硬地拉开。完全松开的那一瞬, 她跌坐后去,奉命留下守卫圣驾的士兵立刻护住她,同时也紧紧把她控住。
谢韫后退一步, 脚下稍稍踉跄了一下。
他拿起靠在山壁旁的长枪,转过了身。
那道孤峭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远, 踏上雪地,纵身上马,身后跟着追随的将士,消失在那一方小小洞口能容下的景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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