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 他转头对上钟大人, 目光森寒:“为何不让验?”
沈青黛不由一惊, 没想到周方展对自己的未来岳丈, 竟是丝毫不给面子。
钟大人没由来一身战栗, 低声回道:“云儿是女儿家,女儿家名声清白最重要,怎可让外人随意触碰。”
“名声?清白?”
周方展嘴角勾起一丝不屑:“堇云的清白, 岂由你们随意评判。”
见当着这么多人拂了他的面子,钟大人硬着头皮道:“云儿是我的女儿,是钟家的人,她的事, 自然由我做主。”
周方展缓步走到棺木前,用手轻轻抚摸着棺木:“钟大人别忘了,堇云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们是下了聘书,换过庚帖的。若非因钟老夫人仙去要守孝,堇云此刻已是我的妻子了。”
钟大人不过是工部员外郎,这些年在朝堂上多依仗靖安侯府,还有周方展这个大靠山。方才, 他不过一时激愤,冷静下来一琢磨, 如今爱女离世,他无所依凭,哪里还敢轻易得罪周方展。
“周大人,云儿她到底是女儿家,人言可畏,她清白一世,难道你想让她死后受人指点,这么不清不白地离开?还求你为她留一丝体面。”
周方展似有所动,他紧紧扶着棺木,缓缓闭上双眼。
沈青黛巴巴地望着他,等着他下决定。
周方展是镇抚司指挥使,有巡察缉捕之权,还可监察各司,若他有意要阻拦,只怕这个案子,他们很难再查下去。
许久,他突然转身,猛地一掀衣襟,对着钟大人直直跪下:“今日周某在此求娶钟氏女堇云,愿与其结为夫妻。谷则异室,死则同穴。有如皦日,不改其志。周孚在此立誓,今生今世,钟堇云都是周某正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如一道惊雷炸在半空,众人被惊得目瞪口呆,久久无语。
钟大人被震惊得半天未缓过神来,为了堇云,周方展竟然做到如此地步,他要一查到底的决心,看来是挡不住了。
钟夫人愣了许久,待反应过来,当即扶了周方展起来。
周方展缓缓起身:“钟大人,现在可以验了吗?”
钟大人一下跌在椅子上,慢慢闭上眼睛:“验吧!”
周方展走到棺木前,摸了摸棺盖,用力一推,棺盖应声掉落。
钟堇云就静静地躺在棺中,面色发绀,嘴唇青紫,已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她那双灵秀的眼眸紧紧闭着,再也不会笑着看他了。
周方展缓缓伸出了手,轻轻抚过着钟堇云冰冷的脸颊,像是触碰着世间至宝,小心翼翼,脸上带着少有的温情。
许久,他终于收回了手,目光越过赵令询,对着旁边的施净道:“我知道你,验吧。”
施净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之中,猛然见周方展指向自己,身体不听使唤地走上前去。
周方展就站在一旁,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施净拼命稳住想要颤抖的双手,战战兢兢地掀开钟堇云的衣袖。
施净在尸身上按压几下,尸体已经僵硬,尸斑依旧。
“尸体斑纹固定,周身已经僵硬,死亡至少超过五个时辰。此前钟家人口述,钟小姐昨日下午被寻回,今晨自缢,据此可以推测,死亡时间应是在昨夜子时左右。”
“我不信她会自尽,你好好查查,死因为何。”周方展依旧望着钟堇云,目光未曾有片刻移动。
施净吞吞口水,伸手撑开钟堇云的双眼,细看其脖颈之处,抬起她的头,前后仔细查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心下已经有了答案。
“她嘴唇青紫,面色指甲发绀,颈部有明显勒痕,仅从勒痕的痕迹看,很像是缢死。”
周方展蹙眉道:“你是说,堇云是自缢?”
施净忙解释道:“不是,是凶手故布疑阵,让人以为她是自缢。钟小姐是窒息而亡没错,却并非缢死,而是闷死。”
钟夫人猛然站起:“你说什么,闷死?云儿她真的不是自缢而死?”
钟大人闻听此言,一改方才的颓废,忽地坐直。
“钟小姐眼睑处有血点,牙龈出血,这些明显不是缢死的症状。此外,我还在她的鼻腔中发现了这个。”
说完,施净举起一个小夹子,夹子上是一个细小的碎屑。
沈青黛凑上前细看,随即道:“这是银杏叶的碎屑。近来京中流行软枕,枕内多放银杏、花草等物,如果我没猜错,钟小姐所用的的是软枕吧。”
钟夫人愣了片刻,缓缓垂下眼眸:“没错,云儿不喜玉枕,日常用的正是软枕。”
施净点头道:“这就对了,凶手应是用这软枕,闷死了钟小姐,又怕事情败露,便把钟小姐吊起,假装自缢。”
周方展听罢,狠狠一拳捶在桌上,眼底尽是压抑不住的怒气。
果然如沈青黛他们所料,钟小姐死于他杀。
沈青黛从刘落香及众人那里了解过钟小姐,她生性善良,从未听说与人结仇,大多时间都在家中。所以,仇杀的可能性不大。
她出身官宦世家,即将成为势力如日中天的世子夫人,生活一直平顺。唯一一次意外,便是三日前。
所以她被害,很可能与她之前的失踪有关。而凶手急于杀死她,一定是为了掩盖什么秘密。
只是眼下,沈青黛心中还有许多疑问待解。
钟小姐失踪的那段时间,究竟遭遇了什么?
钟府守卫森严,为何凶手能悄无声息过来杀人?
钟家人为何认定她是自杀,并对此讳莫如深呢?
沈青黛看了看周方展,他尤自低头望着钟小姐,带着无尽的怜惜与遗憾。
周方展作为镇抚使指挥使,心思敏捷,他能及时赶来,应是对钟小姐之死产生怀疑。
趁着周方展也在,正是询问钟府上下的好时机。
沈青黛咳嗽一声,迫不及待问道:“请问钟大人,昨夜府内可有异常?”
钟大人抬头,还未对上沈青黛,便感受到周方展锐利的目光。
眼下钟小姐死于他杀已是事实,他也不敢再隐瞒,如实道:“有一事,现在想来,的确有些奇怪。负责后院的护卫,昨日晚间吃坏了肚子。他去瞧了郎中后,吃了药,同管家告了假。”
果然,凶手早有预谋。
沈青黛本想接着问,却被一旁的周方展打断。
“在这之前,你们到底,在隐瞒什么?堇云之死,如此怪异,为何你们却认为她是自杀?”
钟大人眼神躲闪一下,和对面的钟夫人交换了下眼神,低头没再说话。
一旁的钟夫人再也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便哭了出来。
周方展见她如此,走到她身边,沉声问道:“夫人,事关堇云之死,还望不要隐瞒。”
钟夫人擦干眼泪,小声说道:“云儿回来之时,浑身泥泞,很是狼狈。她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被送回来后,一直吵着要见我家老爷。”
说着,她看了一眼钟大人,继续说道:“我家老爷一回来,便过去安抚于她。老爷一进去,她便拉着老爷的手不丢,把我们都赶了出去。后来,老爷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哄好。谁知,今早,就看到她吊死在屋内。”
说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周方展,一咬牙,闭着眼说道:“我们把她取下来的时候,发现……发现她浑身青紫,满身伤痕,我怕,怕她……怕她失了贞洁,这才不敢声张。”
她声音极小,周方展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拳头紧握,额头上青筋隐隐可见。
“只是因为这个可能,就置真相于不顾?堇云的冤屈,难道还比不上你们钟府的面子?你们,还真是她的好父母。”
钟家二老一脸错愕,随即低下头去,羞愧难当。
周方展喉间涌动,走到棺木前,轻轻掀开钟堇云的衣衫,只见她四肢遍布伤痕,或是擦伤,或是不明的青紫淤痕,还有几道鞭子抽打的痕迹,触目惊心。
他一字一句道:“不管是谁,我都要让他血债血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镇抚司的手段,一向狠辣凌厉,血腥残酷,眼前周方展更是像一头随时会失控的巨兽,让人不寒而栗。
众人屏住呼吸,不敢多言一句。
赵令询叹了口气,缓缓道:“周方展,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镇抚司断案,以贪腐为主。命案,还是要靠我们中亭司。你若不想钟小姐含恨而终,不如,我们联手如何?”
周方展敛去戾气,抬起眼眸:“你想,怎么合作?”
赵令询有意无意地递扫了一眼沈青黛:“首先,对于涉案所有人员,若需要问询,双方需要同时在场;其次,信息公开,如果我们发现什么线索,第一时间通知对方。最后,若哪方在调查中需要人手,对方需要及时帮忙。”
前两条还算正常,至于第三条,沈青黛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周方展冷声道:“可以。”
沈青黛清楚,若是在其他事情上,周方展绝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只是,此事涉及钟堇云,周方展才毫不犹豫地做出让步。
赵令询看了一眼沈青黛,颔首道:“既如此,那便开始问询吧!”
沈青黛会意,走了出来。
她在钟大人面前停下脚步:“钟大人,我想知道,当日钟小姐回来之后,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钟大人低着的头缓缓抬起,神情木然道:“云儿她说,她见到了鬼。”
第45章 千红一窟07
周方展眉头瞬间皱起。
堇云一向端庄娴静, 处事不惊,能让她受到如此惊吓的,想必一定是一件不寻常之事。
他实在无法想象, 堇云竟然说她见到了鬼。
沈青黛明显不信,她接着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钟大人仔细回想了一下:“她受了很大的惊吓, 一时说自己被关在一个山洞里,一时又说有吃人的恶鬼。我见她神情激动, 便偷偷让人燃了安眠香。后来, 她慢慢安静下来, 我便想着让她好生歇下, 哪知竟有后面这些事。”
周方展凝眸问:“当夜就算护院不在, 其他人呢,就没听到一点动静?”
钟夫人在一边插道:“云儿院内,菊香在的, 只是她昨夜睡得很沉,并未发现。至于其他守卫,都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沈青黛沉思片刻,突然问道:“昨日钟小姐是在何处被寻回的?”
钟大人回道:“是在离灵清寺不远的地方, 一处密林中。不过那地方,护院第一次搜寻之时,并未见到小女。所以,当云儿被寻回时,我和夫人还道是佛祖保佑,正要去拜一拜神佛。谁曾想,天不遂人愿。”
沈青黛凝眸不语, 第一次搜寻并未发现,会不会是如钟小姐所言, 她曾被人藏在山洞之内?
周方展一声厉喝:“搜救如此不经心,府内的护卫都是做什么吃的?若是早点知会与我,又何至于如此?”
钟大人嗫嚅道:“当时大人在外办差,我就没敢打扰。”
沈青黛摸了摸额头,走到周方展跟前:“昨日,我们瞧见周大人进府探望,不知道钟小姐可曾说过什么话?”
周方展脸色一黯,瓮声道:“我赶到的时候,堇云已经歇下,我只在外远远看了一眼,并未见到她。”
沈青黛望着周方展,突然有些羡慕钟堇云,在不清不楚地离世之后,还有人这么执着地替她查询真相。
而她,那个曾经的忠勤伯府庶女,魏若青,带着一身屈辱,至死都未能摆脱。
无人为她鸣冤,无人为她祭奠。
周方展见沈青黛一直盯着自己,一脸狐疑地望向她。
沈青黛回过神来,立即转身向钟夫人问道:“钟小姐歇息之后,可曾有人进过她的房间?”
钟夫人摇摇头:“没有,我见云儿受到惊吓,好容易躺下,便吩咐丫头婆子们,不许打扰她歇息。”
话问至此处,沈青黛已大致了解,便说道:“去钟小姐房间,看看现场有没有线索吧!”
钟夫人差菊香带路,众人很快由厅堂移到后院。
钟小姐住在西院,是一坐两层小阁楼,院子虽不甚大,却格外雅致。墙边一株粗大的腊梅,轩窗前几株芭蕉,院内小花圃种植一些兰草,幽香远馥。
卧房在阁楼之上,众人踩着楼梯而上,穿过一道山水屏风,来到钟小姐的卧房。
二楼三间房并未进行隔断,是以格外敞亮些。
黄花梨架子床上,铺着精美的绸被,莹润华丽。绿松轻纱幔帐垂着,四角悬着香囊。
屋内并无寻常小姐所用的多宝格装饰,墙边只放着一张花梨木书案,案上放着一些书帖,还有几本佛经。桌边花觚里放着几支新采的茉莉,整个房间明亮阔朗。
从一进屋,周方展便神色黯然地盯着书案上的茉莉。
沈青黛扫视一番,便问:“钟小姐出事之后,可有人动过这里的摆设?”
菊香想了想道:“没有,小姐出事后就被抬了出去。之后,奶娘便让在院内上了锁。”
沈青黛走到床榻旁的隔间一看,接着问道:“昨日夜间,你没听到任何响动?”
菊香惊恐地瞪大双眼:“没有,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平日里小姐夜起,我都是知晓的。”
沈青黛见她神色紧张,手足无措,安慰道:“你不用怕,我只是问问。”
说着,她拿起案台边的香炉,倒掉里面的香灰,仔细瞧了瞧,并无任何异常。
周方展看了看香灰,沉声道:“既然香灰无异常,屋内也未闻到异味,那或许是食物或水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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