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管你们大烈的规矩呢,大不了我们回鹤拓。你们大烈的律法可管不了我们鹤拓!”
“许小郎君,莫要冲动。”东方曼说完,拍了拍娄简的肩膀。她知道,此行娄简一定要去;她也知道,娄简性子里的执拗,谁也劝不住;她更知道,这一别,便是诀别。
“曼姨,铃铛他们不能白死。”
“眼下你自身难保,你又能做些什么?”
“我要回京都。”
“什么?你简直是在送死,回了京都你就能替他们报仇了吗?”
“宁远山虽不是什么好人,可他从小便教育我们忠君报国,若是说他叛国,我第一个不信。当年之事看起来是叛国贼与赤羽宗被悉数正法,也可以说是一箭双雕。或许早就有人动了铲除赤羽宗的心思。”
“你是说,诬陷镇国公的人才是真正与赤羽宗私通之人,他们许是生了嫌隙,那人便设了这个局。”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可,赤羽宗既然知道真凶是谁,当年为何还要抓你去审问?”
“若是他们也认为宁远山才是与他们私通之人呢?”
“他们不知?”
娄简点了点头:“我想不到其他答案了。那人城府之深,将自己彻底摘了个干净。”
东方曼瞳孔微颤:“你想回京都将那人找出来,再通过此人寻到赤羽宗?”
“嗯。”娄简干脆地抬起眸子:“凭我一己之力想要铲除赤羽宗无异于天方夜谭,可我至少要试一试。”
第五十七章 复职
“我记得,前几日我才刚与金宝去了北临道任职。怎的忽然在安州出现?”夏惊秋坐在梨花木的浴桶里,奶白色的浴汤里热气氤氲。
他趴在木桶上,用力啃了一口枇杷。汤汁顺着指缝淌了下来,夏惊秋赶忙用嘴接着,狼狈的模样惹得银花发笑。
“秋哥儿何时那么抠搜了?”
他反复盯着手里的枇杷,自己也觉得奇怪。
银花舀了一勺热汤加到浴桶里:“夫人嘱咐,要好好给您接风洗尘。您趴好,婢子给您搓搓背。”
“不要,不要了。”夏惊秋囫囵啃完了枇杷,捂着胸口,“我都二十多了,哪还能像小时候一样。不成不成,你去叫金宝来。”
银花僵了片刻,她弯起眉眼调侃:“哥儿是嫌弃我了?”
“没有,就是……授受不亲。”夏惊秋的耳朵像是染了胭脂,“你去叫金宝,叫金宝来。这小子又惫懒,不知道躲哪里酣睡去了,我平日里就是太惯着他了。”
“金宝……被夫人派去乡下庄子办差了,得好一阵子才能回来呢。”银花攥着手上的浴帕道。
姜赤华叮嘱,全府上下,都不许提起金宝过世的消息。
“庄子?那儿一脚深一角浅的,金宝还不得累得屁股开花?哈哈哈哈!”夏惊秋大笑道,“不过也该让金宝多走动走动了,不然,明年咱们家的年画直接挂金宝得了。”
银花脸上像抹了浆糊,笑得极为不自然:“银花伺候您。”
“不了,你去外头随便找个小厮进来。”
“成。”银花福身,退出了屋子,朝着屋外的小厮道,“别伤着哥儿。”
“诺。”
她鼻子发酸,深吸一口气,眼前雾蒙蒙的。行远了几步才敢勉强抽泣起来。
夏惊秋回京不久便接到了复职的旨意,只是他离开户部近三年,原本的差事早就被人顶了,夏庸本想替夏惊秋向圣人求个鸿胪寺的挂名闲差,不求他光宗耀祖,只求他日后不惹事生非就行。
不出意料之外,夏惊秋死活不肯,见他意志坚定,夏庸也只得顺着这只炸毛刺猬,容他听旨暂时调往大理寺成了少卿。
当众羞辱公主,还能得个从四品官,惹得大理寺上下乃至六部都对他极为不满。
上任没几天,便惹来了两件麻烦事。
其一,是他与长平公主盛诗晚的“爱恨纠葛”被写成了话本,成了同僚之间茶余饭后的闲谈。人人都道,他夏惊秋是个吃软饭的。
其二,则是被同僚排挤,大理寺什么苦命的差事都往他这扔。按着他以往的性子,夏庸本以为夏惊秋咽不下这口气,没成想他出去历练了一番,性子沉稳了不少。
“夏少卿,翊王殿下唤您去刑房。”
夏惊秋停下手中的笔。抬眸,一个长得有几分像金宝的矮个子衙役站在夏惊秋面前:“何事?”
“好像是为了审讯逆贼的事。”衙役说不清楚,手脚并用的比划着。
“知道了。”夏惊秋跟着衙役一路到了刑房。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闷热异常,仅靠着墙壁上的一扇小窗透气照亮,即便是在白日里也要点上数盏灯才能将刑房瞧个大概来。
四下里的霉味腌入肺腑,叫人喘不上气来。
灯火下,一名瘦弱的男子斜靠在凭几上。他约莫三十出头,金冠束发,眉眼上挑,一双细长的眸子藏在睫毛下,瞧不见丝毫光泽,猛然抬眼,眸中寒光又叫人猝不及防。
“夏少卿,许久不见。”说话之人,是翊王盛云舒,他陷在不合身的宽袖衫里,歪着脑袋,显得整个人病恹恹的,眼神却似有若无地打量着夏惊秋。
“殿下安好。”夏惊秋拱手。
“你来。”盛云舒招呼道,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正好本王有事请教夏少卿。”
翊王是出了名的性子古怪又心狠手辣。他原本是后宫里一名宫婢生养的,母家无依无靠,即便是成年了,最多也是被遣往封地,做个闲散之人,可他偏偏靠着自己得到了皇后的庇护,又一路爬到了圣人面前。
宫里有传言,盛云舒为了留在皇后身边,不惜以生母的性命作为投名状。
夏惊秋不敢放下戒备,端坐在盛云舒身旁。
“来,喝口茶。”
夏惊秋看着盏中的茶汤,打趣道:“在此处饮茶,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盛云舒笑道:“上次见夏少卿,还tຊ是在宴席上,你当众拒婚,那时本王还以为夏少卿是个板正又执拗的性子,没成想还有这么风趣的一面。”
夏惊秋赔笑:“人有千面,照什么镜子便生什么相。”
“有道理。”盛云舒理了理衣角,“破案,的确是要懂灵活变通,看来夏少卿破了那么多起案子,颇有法门啊。如今官拜少卿,算的上是实至名归。”
夏惊秋脸色微变:“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盛云舒不急不缓:“夏少卿不要误会,本王方才所言并非是虚浮的夸赞,而是的确有事请教。”
“请教,不敢当。”
“夏少卿连破数案,不知可对验尸有所了解?”
“算不上精通,但略知一二。”夏惊秋脑海中闪过些许零碎的画面。
“若是有人曾纹过雕青,而后又用草药去除,如何才能让雕青重现?”盛云舒勾起唇角。
“殿下直接寻来仵作问问便知。”夏惊秋心中生疑。
“自然是仵作的法子不好用,才向夏少卿请教的呀。”他诚恳道。
夏惊秋隐约记得书中的几行字:“有一本叫昭雪录的书中曾提过,取艾叶若干,竹篦一片。用艾叶熏蒸疑处,再用竹篦刮打,雕青便能显现出来。”
盛云舒抿了一口茶:“在活人身上,此法可行?”
“亦可行。”
“好!那咱们便来试试。”盛云舒拍了拍手,两名衙役便从屏风后带出了一人。
她腿脚无力,被人如同货物一般拖了出来,散乱的头发盖住了大半张脸。衙役拽起娄简的头发,只听得她吃痛的闷哼一声,蹙起眉来,口中的白布隐隐渗出鲜血来。
夏惊秋攥着衣袖,心口跟着颤了一下。
多日不见,娄简又瘦了一圈,她四肢虚浮肿胀,一张泛白凹陷的面孔,生出了死态。
“夏少卿可认识此女?”
“认识,她叫……娄简。”
“还未好好介绍。”盛云舒走到娄简身旁,“此女原名叫简三娘,是逆贼宁远山的幺女。父皇命我审理此逆贼,没成想此女拒不承认是逆贼之后。为了让她招供,本王可没少花功夫。”
“殿下,娄简双足有疾,按疏议律,有疾者不可滥用刑法。”夏惊秋起身,拱手道。
“本王当然知道,不然,就她这副柔弱的身子,怎么还能撑到现在啊。”盛云舒打趣,“夏少卿好似很紧张她啊。不过使用篦子刮打罢了,算不上用刑。”盛云舒挥了挥手,一旁的衙役上前,将娄简按在了地上。
紧接着,几人耳边传来裂帛之声。衙役们以迅雷之势,将娄简身上的薄衫一条条撕了下来,地面冰凉刺骨。她红着眼眶,双手护在身前,想要留下最后一丝尊严。
至少,在夏惊秋面前……不要如此狼狈。
篦子刮过肌肤,随算不上剧痛,可每一下皆如刀刮。
当下光景,正如当年。娄简随府中女眷冲为官妓那日,也是被人除去衣裳,按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耻辱一针一针钉在娄简身上。
叫喊声,哭泣声,仿佛眼下亦是清晰明了。
“够了……”夏惊秋刚想上前,便被盛云舒拦住。
“夏少卿莫急呀。”
“殿下,找到了!”衙役拱手来报,“犯妇颈背处,曾刺有‘娼’字。”
“拿烛火来瞧,让大家都看得清楚些。”盛云舒阴阳怪气。
蜷缩在地上的人瑟瑟发抖。娄简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双眼空洞地看着地面。夏惊秋推开拿着烛火上前的衙役,解下身上的官袍披在娄简身上。
大声呵斥四下道:“够了!即便她是逆贼,也是国公府的姑娘,容不得你们这般胡乱折辱搓磨。”
娄简回过神来,攥着身上的衣裳,将脸埋向更深处。
盛云舒搓去手上的泥灰,一副得逞的模样:“今日到此为止,简三娘你好好想想本王同你说的话,下次来,若是本王还是得不到满意的答复,那就不是找一个雕青这么简单的事了。”
说罢,盛云舒缓缓起身,轻咳了两声。带着人没入了黑暗中。
刑房之外,阳光甚好。盛云舒行了步,回头看向来处。
身旁侍卫问:“殿下,可还要回去接着审?”
“不必了。”他扯出一个叫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娄简不肯开口困扰了他数日。直至三日前进宫请安遇见了盛诗晚,才得知了二人的关系。
“
没成想,娄简竟是女子。”盛诗晚攥着手中茶盏,脑海中不断浮现夏惊秋与娄简的一举一动。
出于女子生而敏锐的直觉,盛诗晚大抵知晓了夏惊秋的心思。
“七哥,我倒是有一法子能叫她害怕哥哥的手段。”盛诗晚附在盛云舒耳边说了几句。
“你确定?若说夏惊秋那小子的心思藏不住倒是有几分可信,只是那简三娘的性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点搓磨怕是奈何不了她。”
“可若是在重视之人面前,怕又是另外一个说法了。”盛诗晚笃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娄简自己都不清楚,她对夏惊秋去的关心早就多过寻常朋友了。”
“我还以为你会爱屋及乌,善待夏惊秋的身边人呢。”
“爱?七哥错了,晚晚只爱自己。”
盛云舒笑道:“我们晚晚呀,还真是长大了。”
第五十八章 质问
“多谢,少卿的官袍。”深绯色的袍子被叠得整整齐齐,安放在案几上。
娄简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裳,团坐在牢房一角。
“方才……我不知翊王是要对付你。”夏惊秋言语顿塞。
“民妇知道。少卿下次不要随便把官袍给别人了。若是损毁,也是要挨罚的。”一道日光,透过巴掌大的窗户落在娄简的发丝上,恍惚间她像是白了头。
夏惊秋隐约记得,娄简的身量与夏念禾相差无几,所以便去府中取了衣裳送来,可眼下看来,娄简比想象中还要瘦弱。
他挂好银鱼袋,又正了正位置:“本官行事不需要你来教,方才帮你,只不过是看不惯他们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说着,夏惊秋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膏来,扔到娄简脚边,“竹篦刮打虽然不是什么重伤,但到底是破了皮,你记得擦药。”
娄简看着躺在地上的瓷瓶,如喘息般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一介阶下囚,本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
见娄简没收下的意思,夏惊秋蹙起了眉:“怎么,你怕我下毒?”他负手而立,“夏某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不至于用这种法子害人,不信你可以闻闻,是不是伤药的味道。”
娄简拿起脚边的瓷瓶,摩挲了几下,苦笑道:“多谢。”娄简抬起头,“大理寺狱气味熏天,夏少卿还是快些回去吧,我就不多留你了。”
“这种地方,你以为我愿意待啊。”夏惊秋忽然想到了什么,横眉道,“你好像……很不愿意见到本官。”
“日后怕是要在大理寺叨扰一阵了。您既然是少卿,以后免不得要经常打照面的。”娄简说地云淡风轻。
“进了大理寺的要不是成日里喊冤,要不是郁郁寡欢,我倒是从未见着能将身陷囹圄说得像住店一般轻松。”
“冤枉,民妇的是半点都没有。喜是一天,愁也是一天,进了大理寺,无非是掰着手指头数寿数罢了。”
“你若配合朝廷供出赤羽宗逆贼的消息,留一命还是绰绰有余的。”
“民妇不是赤羽宗的人,没有什么可说的。”
“你莫要怪本官没有提醒你,盛云舒的脾性喜怒无常,手段又毒辣,没有什么他做不出的。我听说,在他手上的人犯,从来没有不招供的。”
娄简靠在干草堆上,抬头道:“没做过的事,即便是说破了天也问不出什么来。”
“你!”夏惊秋蹙眉,“你真是油盐不进。”
“夏少卿为何如此确定,民妇就是赤羽宗的人?”
“这还用问吗?宁家勾结赤羽宗叛国,宁远山、宁问渠、南阳公主……从上至下,从内至外就是个贼窝,你们手上沾着我大烈子民的血,谁会是清白的。你叛逃那么多年,若不是得了赤羽宗的庇护,怎么可能平安活到今日?”夏惊秋眼中满是鄙夷。
“旁人我不知,只是我阿兄宁问渠绝对不是逆贼。”娄简眉眼凝重。
“哼,那又如何?你们吃人血馒头的时候,又怎会分你我?”夏惊秋挑眉。
“夏少卿,请慎言,祸不及子女。”娄简隐隐攥起了拳头。
“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宁府上下勾结赤羽宗倒卖大烈雷火给西胡人,他们拿着雷火屠我大烈将士与子民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绫罗加身,还是山珍海味?你又可知,宁远山一案牵扯了多少无辜的官吏与家眷,这一条条人命,是你们宁家几代人都还不完的。”
娄简冷笑,似是将夏惊秋看穿了:“既如此,夏少卿还在这里与我废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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