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李云舟连连摆手,立刻撇清了自己,“晚生是读书人。这点道理还是懂的,我与林娘子虽然互相看重,可,可真是连手都没碰过。”
“夏主簿,请两位不要再说了。思思已经身故,你们能不能放过她。”一旁,林重显眼眶泛红。
让一个爱女如命的父亲听着女儿的丑闻,的确不近人情。
袖笼中,娄简双手攥拳道:“半年前死的根本就是林思思,而是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她也是别人的母亲,别人的女儿。有人将她的尸首偷了出来,丢进火场中,挫骨扬灰……”娄简看向林重显,“谁又放过了她?”
堂中鸦雀无声,夏惊秋在娄简脸上读出了一丝怒气。
“荒唐,林思思的尸首是牛首县的仵作亲自验的,又核验了一次,断然不会错,而且当时还有林思思的贴身婢女巧娘指证,证据确凿。”杨轩言之凿凿。
“那请大人,将半年前的验书拿来一阅。”夏惊秋道。
“这……”杨轩收敛了一些,“验书,保存不当,遗失了。”
“杨大人不拿出来,是因为宋霜收买了您,对吗?”娄简一字一句问。
“你好大胆子,竟敢污蔑朝廷命官,你有什么证据?”
“城中善堂修葺、捐设书院、修缮庙宇,桩桩件件,都有他宋霜的份。”
“宋郎君心善,怎么到你这小人嘴里,成了他收买人心?”杨轩tຊ怒不可遏,“来人,给我打!”
“谁敢?”夏惊秋举着长剑挡在娄简面前,“都不要命了吗?”
“我敢这么说,自然有证据。许一旬!”
许一旬疾步上前:“杨大人,我曾在宋家铺子做过伙计,他们那儿的掌柜净教一些缺斤少两的唬人法子。每日都有好多主顾上门退钱,宋家铺子根本就不赚钱,他为何还要大发善心,将钱都捐给县里。这本就不符合常理。”
“大人若是觉得小人信口雌黄,可以去宋家铺子查账,大庭广众之下我们一笔账一笔账的对。”
娄简眼中似有一丝难以丈量威严,叫人看着生出畏惧来。
“好,姑且算你说得对!你倒是说说,宋郎君为何这么做?”杨轩瘪了一口气,慌乱地捋了几下胡须。
“我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应该是这样的。大约一年前,林重显发现宋霜的为人,担心女儿嫁过去受苦,所以便以天价彩礼唯由,逼迫宋霜主动退婚。但是林重显不知道的是,二人早就情根深种,若我猜的没错,林思思是不是一直与宋霜有联系?”说完,娄简看向了林重显身旁的林衍。
林衍眼神慌乱地瞥向林重显:“阿郎……”
“是。”林重显顿了顿,双眸空洞,“是我反对他们的,思思后来也的确联系过宋霜。”
“诸位可听过灯下黑?”娄简问,“林思思为了不让阿耶怀疑,便随便找了个男子做挡箭牌。此人,就是李云舟。”
“你是说,林思思与李云舟是逢场作戏,她真正喜欢的人,是宋霜?有何证据?”杨轩问。
“她若心中无李郎,为何要约他私会,那日她明明约的是李云舟。”宋霜质问。
“我想,林思思应该也是想让李云舟成为证人之一吧。”娄简看向李云舟,“若要回答杨大人的问题,那更容易了,李云舟早就知道林思思倾慕的人是宋霜。”
李云舟眼神飘忽,却依旧狡辩:“我们二人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所以你便在她死后卖了你们二人定情信物?”夏惊秋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簪,“你们就是这么相爱的?”
“这,这不是思姐儿的东西吗?”林衍大声问道。
“在你售卖的物件中,有一根材质做工皆为上品的金簪。我差人问过当铺东家,你只当了三百钱。此簪的做法虽然在牛首县不常见,不过京中贵女倒是人手一件。若真是足价典当,怕是得要数十两。所以,你压根就不知道这个东西值钱,你老实说这东西哪儿来的?”
“思娘未曾告知于我,我一个男子怎么懂这些?”
“是啊,死人怎么告诉你啊。”许一旬从怀里掏出一根一模一样的金簪,放在李云舟面前来回晃荡“它们本是一对,你都刨人家坟头了,干嘛不全拿走?”他故作疑云,又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做贼心虚啊!估计是太慌张,看漏了吧!”
“的确情比金坚,死了都不放过人家。”娄简调侃道,“盗墓贼大多打盗洞,挖了坟头又埋上的,只有你了。”
李云舟的无用是写在脸上的。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是真的没钱了啊,我不是故意,我不是故意要去刨林娘子坟头的啊。”
“你的罪责,待会儿再议。”夏惊秋命人将他拖到一旁。
“即便如此,你也不能断言李云舟与思思无情吧。”
“我们去过林思思的闺房。”夏惊秋双手抱胸,“她与李云舟因画定情,二人交往数月,她房中竟无半张画卷,反而栽了两盆……海棠。”
“海棠极为娇气,春日栽种一般在初夏就腐烂死亡了,若是秋日种的也很难挨过冬天。说明此花在林娘子心中很是重要,若非是心爱之人所赠?”娄简走向宋霜,温和的笑容下,语气渗人,“正巧,宋郎君精通花艺。她心里若是没你,为何要细心呵护那两盆海棠?我想,林思思半年前故作金蝉脱壳之计,就是为了替你生孩子吧。那场大火的始作俑者之一,便是你,宋霜。”
“莫要血口喷人!”宋霜咬牙切齿,“不管是半年前还是现在,思思的死都和我没有关系。”
娄简后退了半步,她指着宋霜摔伤的腿道:“答案,就在宋郎君脚上。”
“我崴脚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夏惊秋挥了挥手,示意衙役将宋霜的拐杖取来:“劳烦杨大人,借牛首县仵作一用。”
“杨大人!”宋霜上前半步。
“怎么,怕了?”夏惊秋抬剑挡住了宋霜。
片刻后,仵作勘验结束。他拱手道:“宋郎君的拐杖之上,的确有血迹。”
“那又如何?我行路之时,不小心沾上了不行吗?”宋霜嘲讽道,“你该不会想要污蔑于我,说我是用这根拐棍敲死林思思的吧。”
“宋郎君说血迹是你行路之时,不小心沾上的对吧。”娄简问完,指着一旁的拐棍道,“诸位请看,若是行路时不小心沾染,血迹流向本该是朝着地面,而宋郎君的拐仗上,血流却是朝着手持出,与之所言,恰恰相反。”
宋霜背脊上起了一层薄汗,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两下。
“你敲打林思思的地方,正是你屋子前的花圃旁。虽然你事后换走了沾上血迹的花卉和青石板,但是你忽略的缝隙里的血迹。”夏惊秋的眼神,像是看着被人摒弃的秽物。
“说到底,你们都是在瞎猜。思思何时在我府上住过?”濒死,宋霜还在狡辩。
“林思思十月怀胎,总要看大夫安胎吧。”夏惊秋从怀中掏出一份落款还未干透的供词,“牛首县就这么大,想要找个安胎的大夫还不容易。人就在门外,可要他与你当堂对质?哦对了,顺便也能验验宋郎君,是否崴了脚。”
“凶犯作案之后,担心凶器被发现,也有人会将它放置在自己身边,日日瞧在眼底。”
娄简说完,宋霜脸色煞白,他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娄简。这双眼睛看似平淡如水,却有炽火,能将人彻底看穿。
“是,那日我与思思发生龃龉,一气之下便将她打死了。”宋霜垂力,合上了眼睛,多日的惶恐如卸闸洪流,“许是她心有怨恨,尸首才会顺江而下,去往江河县诉冤吧。”
“别急着认罪啊,我又没说是你杀了林娘子。”娄简的话,犹如惊天霹雳。
“什么?”杨轩问道。
“他的确伤了林娘子,但并不是真凶,她真正的死因是扼亡。”
“嘶……”杨轩摸了摸下颚,“验书上写,囟门乃生前伤。怎么又成勒死的了?”
“尸首腐烂不堪,已然无法查验扼痕。验书中只写了囟门乃生前伤,又不曾辨析,扼痕是生前伤还是身后伤。”
“你这是在打趣本官吗?”
娄简轻笑:“林思思的尸首曾在县郊宋郎君名下的花房放置过数日,一个惜花如命之人,连沾了血迹的花卉都容不得半点,为何会陈尸花房?”
第十一章 林思思之死
“我想,能做出此事的,应该另有其人。”娄简转身看向不远处一言不发的林重显,“对吧,林丈。”
“今日之前,林某并不知晓思思未亡之事。又何来谋杀?”林重显眼中满是憔悴。
“太荒谬了!”衙门外的看客们起哄道。
“是啊,虎毒不食子,谁家阿耶会杀害自己的孩子。”
“况且,林丈是牛首县远近闻名的儒商,谁不知道他平日里广结善缘。这小子就是想出风头,我看他只会胡吣。”
娄简还未开口,替林重显说话的、讨伐娄简的声音接踵而至。
“真相未曾败露之前,你们不也觉得宋霜是好人吗!”许一旬上前骂了几句,“你们一个个的,眼睛是摆设不成?”
夏惊秋将人拉了回来:“这里不是鹤拓。在大烈,公堂咆哮是要挨板子的。”
“你真是没用,阿简是我们的朋友,你就看着他受欺负?”
娄简一步一步,走向林重显,她抿着嘴唇道:“她的尸首被找到时,已然瞧不出面目……就像被人随手置于墙角的破烂。”
夏惊秋不知是不是错觉。
那一刹那,娄简像是被林思思上了身,逐字逐句,说的都是自己。
林重显抬眼,脸上皆是淡漠凉薄。
“林娘子囟门受损之后并没有气绝而亡。她流着血……跌跌撞撞的回家找阿耶救命,而她做梦也没想到,阿耶会亲手杀了自己,甚至陈尸郊外,死后还要将她的时候伪装成配冥婚的假象,掩人耳目。”
“无稽之谈。”林重显拂袖道,“我为何要杀自己的女儿?”
“因为她未婚先孕,毁了林家的名声。”娄简长舒了一口气。
“林丈说,不知林娘子未亡。那为何半月前还会差人去县中珍馐坊购买荷花酥?”说着夏惊秋拿来一张购买单据,念道:“十月二十,林府购荷花酥三盒,送货上门。上头写着的,是林tຊ府管家林衍的名字。”
“同样的糕点,我在林娘子坟前见过。想必,那是林娘子生前最喜欢吃食。”娄简道。
“难道,思思没了,林府连糕点都置办不得?”
“可是林夫人早就疯魔了,你亲手照顾夫人多日,难道不知得了失魂症的人断然不能再受刺激?”夏惊秋质问,“任何有关林娘子的物件,都不能出现在夫人面前。”
“那日林思思曾经回过林府,或许是被夫人瞧见了,所以她才会突然病情加重。”娄简眉间渐渐松展开来,“杨大人,请下令搜查林府后院,林娘子贴身婢子的尸首,眼下怕是还在院中。”
林重显无动于衷,像是早就知道这般结局,又好像从头至尾都觉得自己毫无错处。
巧娘的尸首被分成了十数块,置于林府中不同的花草下。证据面前,林重显当堂认罪,于他而言,比起失节,女儿的死,并没有那般重要。
幸好,宋霜还存了一丝良心。林思思所产之女并未亡故,而是送往了善堂。
离开衙门前,牛首县又下了一场大雪。盐霜似的白雪飘落指缝,留不住片刻。铺天盖地的大雪之中,娄简执伞而立,宛若凛冬绽放的红梅。
“那就不多叨扰了。”夏惊秋与杨轩又寒暄了几句。
“那个,夏主簿……”杨轩欲言又止。
夏惊秋转身看了一眼远处的娄简:“我懂,做父母官的都不容易。牛首县一方太平,全仰仗杨大人了。”
“诶,诶不敢当,不敢当啊。”杨轩笑开了花,他指着雪地里的人问,“那位撑红伞的郎君是……”
“江河县人士,红伞鬼,娄简。”
“是娄先生!怪不得,怪不得!”
“你知道她的名号。”
“自然,六年前咱们县的一桩悬案就是先生破的。那时老夫还没调任,便听得先生的名号了。”
遥遥相望,杨轩朝着娄简作了个揖。
“不必送了。”说罢,夏惊秋转身离去。
回程的路上,板车依旧吱吱作响,轮毂在平坦的雪地上压出了两条深浅不一的印记来。
“这发了月俸,你能换辆车嘛?”许一旬抱怨。
“你怎么不掏钱。”
还是两个小屁孩,想到这,娄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夏惊秋掖紧了领口问。
“你倒是长进不少,短短几日,还学会虚与委蛇了?”
夏惊秋耳朵上染了云红:“本官为人正直,怎么可能学这种东西?”
“你耳朵怎么红了呀。”许一旬笑着问。
“冻的!”
三人的笑声,与白雪一同洋洋洒洒,落在天地间。
*
“哈……”雾气袅袅。娄简哈了一口气,搓暖了掌心。
“简哥哥,简哥哥。”身后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裹成小冬瓜的奶娃子,拿着雪球摇摇摆摆地跑向娄简。
二五在不远处和孩子们玩着藤球,四下嬉闹声填满了整个院子。娄简抱起奶娃娃道:“小瓜,你又胖了不少。”若闲来无事,娄简便会去慈济院待着。
“小瓜,你别胡闹。简郎哪里抱得动你。”铃铛咋咋呼呼的上前,像是个管家婆。
小瓜苦着脸。娄简从怀里掏出一枚饴糖塞在小瓜手里:“小瓜乖,吃糖。”
“你又乱花钱。”铃铛撅起小嘴,指着一旁比她稍年幼些的孩子,“好几个都生了虫牙了。”
“哪个小孩不爱吃糖的,你来的时候也差不多大,天天缠着我要糖吃。”娄简嬉笑着,“生了虫牙就找大夫嘛。”
“找大夫不得花你的钱。”屋中走出一名老者,“铃铛会管家哦,知道给你省钱。”
“有些钱,不必节省。”娄简搓了搓掌心。
“你倒是次次来,次次都给我们带东西。怎么不见你给自己添置点衣裳。”她看了一眼后厨,小声说,“如今还要再养个闲人。”
“许一旬,可不是闲人。”
“我看他那长得身高八尺的模样便知道,他吃得一定多。”
娄简摸了摸铃铛的脑袋:“人不大,事倒管的多。”
“简郎啊,你还瞧不出铃铛的心思吗,她可是一心想替你管家的。”老者打趣。
“张伯,您别瞎说。我啊……和铃铛差着辈呢。”
“铃铛没事就念叨你,你说的话,她桩桩件件办的可利索了。”
慈济院不大,破破烂烂的,一眼望得到头。原先院子里是有几个懂事的孩子的,短命的病死了,出息的考上了义学。
走的走,没的没。
眼下,孩子中年纪最长的就是铃铛。平日里铃铛和张伯互相帮持着,娄简定期会送来银子,几人就这么磕磕绊绊的把慈济院的孩童拉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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