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截修长的、过分苍白的颈便暴露在阿沅眼前。
犹如献祭一般,唇角微扬,一脸释然。年轻的僧人轻声道:
“请动手吧。”
月光如瀑撒在年轻的僧人一张微霜的俊脸上,阿沅眸光一颤,指尖狠狠嵌进手心里。
覆盖在他心门处的手僵直不动。
她不信这世上有纯粹的善,同样不信这世上有真正无欲无求之人。
自她有记忆以来因身为他人口中的邪祟,因太弱小总是受人制肘。藤蔓妖大方的留她在身边饶她一条小命不过为了戏弄于她甚至强迫她,委身于他。季陵没有杀她也不过是看在她一张故意幻化出的肖似薛时雨的面庞。他留她一命也不过是薛时雨那儿得不到的慰藉能在她这儿勉强安慰一二。
她被人轻视太久太久了,久到哪怕得了一点点善意第一反应就是,他在图什么?
果然,这个妖僧果然另有所图。
而他所图的是……
杀了他???
这种奇怪的要求简直…闻所未闻。
年轻的僧人紧闭双眸,许久没有等到回复,即便他目不能视,依然能感觉到围绕、包裹着他的杀气。
只是不知为何,她不动手了。
“……你很想死?”
年轻的僧人双眉微微蹙了一下,睁开了眼。
阿沅静静地看着他,拨动了下束缚他双腕的锁链,轻轻“啊”了一声:“差点忘了,明明知道行尸来袭,大叔跪在你面前求你走你也不走,你本来就是个寻死的怪人啊。”
阿沅双眸中的迷茫之色稍褪,停止拨动锁链的手,挑着眉看他,猫瞳深深瞧不清情绪:“反正都要死了,告诉我嘛,为何一心寻死?你这样我就算杀了你也感觉很没劲啊。”
年轻的僧人顿了一下,才道:“贫僧……作孽太多……”
阿沅逼视他:“怎么个多法?”
僧人浅灰色的瞳眸微微震动了下,却又不说了。
阿沅屏着息看了他一会儿,看来是不肯说了。
手指蜷了蜷,忽的笑了:“行,反正我对你的事也没兴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琯琯……”阿沅顿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只剩下一片平静,“芙蓉镇潭下的女妖琯琯,有印象么?”
“芙蓉潭……女妖?”年轻的僧人怔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贫僧记得。”
阿沅紧紧盯着他:“是不是你将她镇压在潭下的?”
年轻的僧人这下倒毫不犹豫答道:“是。”
倏然之间,阿沅扣在他心门处的尖利的指甲嵌入僧人的皮肉内,一声闷哼,年轻僧人本就微霜的面色更白了。
阿沅冷冷盯着他:“你说你罪孽深重,我姑且信你。只要你说你后悔了,跟琯琯道个歉,我姑且留你个全尸,叫你死得不那么痛……”
“贫僧不悔。”
阿沅幕的止声,豁然抬头:“你说什么?!”
年轻的僧人浅灰色的双眸望着她,没有焦点的瞳孔倒映着阿沅惊怒的脸庞,僧人略略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
“贫僧这辈子做了许多错事,唯有此事,不悔。”
阿沅的双眸倏然漾起一层血雾,低吼从齿间溢出:“你找死!”
手背青筋微凸,正欲一把掏出妖僧的心肝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摩柯大师,空……来了。”
指尖又嵌进僧人皮肉内寸许蓦然停住,僧人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几欲出声的痛呼被他压抑在喉间。
外头又传来沉闷的三声轻响,估计又是大叔磕头了三下。
阿沅面容森冷,死死咬着唇。眸底红雾渐起,但却不似之前那般失去理智了。她知道她自然不是空师父的对手,若空师父知晓她现在在做什么,别说给琯琯报仇了,她自己小命也难保了。
但阿沅也没想象中那么惧怕了,她凑近了妖僧,扣住他心门的五指微微一用力,顷刻血色满了掌心。
热风拂过耳畔,吴侬软语中缠绵不复,惟余森冷:“你知道怎么做。”
僧人薄唇抿得发白,没有让一丝声音泄出来。
空师父对这妖僧的敬重简直入了骨子里,他宁可跪在屋外也不愿进来一步叨扰他。醇厚的声音亦是充满了敬重和小心翼翼:
“摩柯大师,我知你画地为牢,不愿出来咳咳咳……城门外行尸大举入侵……”
阿沅鼻子尖,一下闻出了空师父此刻浑身覆着一层血味儿,连同他自己的,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那些个行尸已经到了啊,所以……我这一觉是睡了几天几夜么?
“咳咳咳……我、沈少侠、季陵小弟力有不逮,撑不住多久了,城内还有十万百姓,更遑论破了隆谷之后的千千万百姓……摩柯大师,我们需要您,大魏的千万的百姓更需要您啊!”
又是咚咚咚数个响头,血味儿更浓重了些。
阿沅在僧人的耳畔轻轻讥笑了声:“喊你去救人呢妖僧。”
年轻的僧人一张俊脸惨白惨白,双眉拧起,拢起一道深深的丘壑。
见屋内不答,空师父愈加大声,沙哑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哀恸:“大师!你莫非真要弃天下苍生于不顾吗!”
年轻的僧人登时如遭雷击,眉眼之间掠过浓重的悲怆,却仍死死咬着薄唇没有松口。
许久,涩然的声音传来:“妙空,我已立下毒誓,一日未除尽心中污秽便一日不能踏出这囚牢半步……抱歉。”
屋外传来大叔愈发悲恸的声音:“大师往日不可追,你这又是何苦!”
僧人苦笑一声:“凡事因缘际会,种如是因,收如是果。这便是我的果。妙空,去吧。”
“大师……”
屋外长叹一声,空师父复又磕了三个响头,终究还是走了。
阿沅真是奇了怪了,大叔几次三番跪下求他,他到底为何就是不肯离开这破牢?
阿沅看了眼僧人双手双脚上的镣铐,又联想到他身上诡异的铭文,等确定大叔走远之后,她微微撑起身子,手却仍覆在僧人心门处,猫瞳微眯:
“你这妖僧,一身的秘密啊……”
僧人微微垂下眸,因脸色过分苍白,愈发凸显太阳穴上鼓起的青筋,他此番拒了大叔内心如何不纠结?
他再一次避过了阿沅的问题,只道:“镇压芙蓉潭下女妖一事,贫僧不悔。”
阿沅咬牙捏紧了掌下的皮肉,只要再一寸她便能触到这妖僧该死的心脏!
僧人又是一口鲜血溢出,抬眸看向阿沅的方向,没有焦点的双眸澄澈、清晰的倒映出阿沅的面庞,无畏生死,坦坦荡荡:“她死后已化身为厉鬼,太晚了,贫僧无法超度于她,将其镇压于潭下令其无法作害于人间便是最好的法子,贫僧……无悔。”
“你该死…该死!”
阿沅骤然暴怒,双眸赤红一片,指尖已然触到僧人跃动的心脏,却停住了。
年轻的僧人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他合上了双眼,似乎在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她死死盯着僧人的面庞,双眸几欲滴出血来,嵌入僧人胸膛的手微微颤抖着,齿间刮破下唇,舌尖属于自己的铁锈味弥漫才叫她堪堪稳住最后一丝理智。
她何尝不知道这妖僧是何意思?
琯琯确为厉鬼,管你大鬼小鬼一旦化作了厉鬼便没有回头路。季陵、薛时雨摆下弑神阵誓要除了琯琯也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天底下都默认的道理。
可是……
可是……
“你说,这天下这么大,怎么就容不下妖呢?”
年轻的僧人眉心一颤,一滴滚烫的落在他眉心,他似被灼伤了一般,豁然睁开。
女子低喃着,破碎的声线很快随风飘散,那片刻的脆弱恍若一场错觉。年轻的僧人看不见,目之所见俱是一片虚空,女子不再言语他也便不知她在何处。
唯有落在他心门处的手叫他知道,她还在身侧。
只是围绕身侧的杀气……淡了不少。
就在他疑心女子不再说话时,女子终于又开口了,然而她才模糊的吐出一个音节,僧人忽然摁住阿沅的后脑勺,将她摁在胸膛前,阿沅愕然之间环抱着她一个翻身,一道寒光一闪而过,僧人护着她的胳膊被刮破,飞血溅在阿沅的面颊上!
阿沅骤然抬眸,对上一双暗夜中闪着绿光的双眼!
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青白的肌肤犹如龟裂的树皮,是行尸!
眨眼之间大牢本就不堪重负的墙被推翻了,数十个行尸扑将上前!
阿沅听到耳侧妖僧恍然的声音:
“……城破了。”
阿沅拽着僧人的衣领又是一个翻滚,躲过了行尸抢扑上来的利爪!
阿沅拽着僧人的衣领骂道:“自己想死别拉上我!松开!”
僧人这才发现他牢牢地将女子扣在怀里,连忙松手,阿沅利落的振臂一挥,围绕在他们四周的行尸退散丈外又飞扑上来!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破庙,那个在行尸的围剿下狼狈逃窜的夜晚。
不同的是,那个夜晚阿沅只有逃的份,而现在,短短数天过去,她已能反击了!
阿沅应战之中还未意识到这一点,许是经过宅底和彼岸花神魂融合,此刻哪怕阿沅是凭着本能一阵乱飞乱打,倾泻出的灵力带着彼岸花独有的凛冽杀气,一时这些行尸竟不敢靠近。
不过阿沅就像被绝世高手灌进庞大的内功,空有骇人的内功却不会运用,属于彼岸花暴虐的邪气在身上游走,却寻不得舒适的释放,一会儿磅礴汹涌,灵气扫过,行尸应声哀嚎,双臂皆断。而一会儿却犹如毛毛雨一般,虚打了一招,行尸被晃了一下,好似被戏耍一般,愈发凶猛的扑上前!
行尸越来越多,阿沅很快被逼至角落,独木难支。
加之体内那股属于彼岸花属于幽冥的力量乱窜,要控制它已经很难了,阿沅只觉得游走之处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痛,简直腹背受敌。
很快嘴角溢出了一抹血渍,面白如纸。
即便能反击又如何,恐怕还不如那个狼狈逃窜的夜晚,行尸一个接一个,数量之多源源不绝,今晚极有可能死在行尸的利爪之下。
“呸!”
阿沅吐出口腔内残留的血,看着越来越近,几乎将他们团团包围的行尸,冷笑了一声。
是她大意了,这么多行尸逼近她竟毫无察觉。
呵,死了不算冤枉。
识海内彼岸花毫无动静,这是被妖僧修理怕了么?
对峙之中,一高大的行尸挥着利爪飞扑上来,阿沅振臂反击,然而本该打出去的澎湃灵力游走之间又缩了回去,不仅打了个空,臂上被行尸的利爪撕裂了一道,那回缩的灵力打在了自己身上,阿沅登时一口血喷出,单膝跪在了地上!
本还有些畏惧的行尸个个抢扑上前,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在阿沅眼中化作了一道道残影。
阿沅吃力的挥臂,又打了一个空。
行尸的利爪已呼啸至眼前,要……结束了么?
忽然,一温热的掌心贴于背上,身后传来僧人清润微哑的声音:“闭眼,用心感受。”
一瞬间阿沅的体内好像汇入一道暖流。
属于彼岸花游走的灵力是冰冷的,而这道温热的暖流追逐着那道冰冷的,汇聚的一瞬间,阿沅浑身战栗了一瞬,冰冷刺骨的四肢百骸似乎都熨热了些。
舒服的几乎嘤咛出声。
僧人微微低下头颅,湿热的暖风扫过阿沅的耳畔:“跟着我,顺着这个力道……”
这一瞬间很奇妙,好像被无限拉长,在阿沅眼前是无限趋近的行尸利爪,耳侧是僧人温吞湿热的嗓音——
“打出去。”
僧人话落的瞬间,一冷一热两道灵力终于在阿沅的灵脉交织为一体,随着僧人话落一道打了出去!
阿沅灵气打出的瞬间化为利刃,迫在眉睫的利爪登时齐齐被削了去!
行尸哀嚎片刻又飞扑上前,阿沅双眸微微发亮,抵在她后背的掌心似乎更热了些,有些微微的灼烫。
体内的暖流带着寒流自上到下游走在灵脉之间,好像为她砍去了荆棘,铺了一片康庄大道,阿沅终于能得心应手运用这股力量,掌风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没有一掌是打空的。
很快局势颠倒了过来,阿沅自角落逼出,无任何行尸能逼近她三丈内。
直到体内的暖流消失,抵在后背的掌心撤下,那道暖流已在她体内运转了整整七个循环反复,即便暖流彻底消失不再引导她了,阿沅已然学会了如何运用体内的磅礴的灵力。
最后一掌打出,数十行尸倒在地上彻底不能行动了。阿沅单手掐着最后一个尚有行动力的行尸,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不知被何物削去了半个脑袋,他低吼着,在阿沅掌中挣扎着,阿沅本要掐断他的脖子,忽然一只修长而过分苍白的手抓住了阿沅的手腕:
“且慢。”
阿沅侧眸看去,眉头不耐得皱紧:“干嘛?”
年轻的僧人望着阿沅,踌躇了一会儿道:“施主,可不可以……”
“不可以!”
阿沅是吃过这些行尸的苦头的,唯有将其脖颈斩断或扭断,这些行尸才会彻底死亡,不然别说被削去半个脑袋了,就是双手双脚都削了,这些行尸爬也是要爬来弄你的,麻烦死了!
阿沅疑心是这妖僧过剩的伪善又来作祟了,看见个小孩就动了菩萨心肠。
她不耐得又吼了一遍:“松手!”
然而他仍然抓着她的手腕不放,语气恳切:“施主……”
忽然挣扎的小行尸一口咬在阿沅的虎口处,阿沅吃痛松了手,僧人耳尖微动,在阿沅勃然大怒要一掌击了他时,听着过耳的疾风,极其精准的一把抓住了小行尸,小行尸也一口咬在了他的胳膊上,登时流了满手的血。
阿沅虽打了个空,却也乐的看着妖僧自食恶果。
既然他想救就救好了,她倒要看看一个瞎子怎么对付行尸。
只见僧人闷哼一声却并不生气,哪怕这小行尸一嘴利牙几乎要在他的胳膊上咬下一块肉来!
更何况这僧人胸膛前还留有阿沅留下的五个窟窿正汩汩淌着血呢。
阿沅想,哪怕她不动手,就这么个流法,最多两个时辰这个妖僧也能血尽而亡。
轻轻一声冷哼,阿沅在旁冷眼看着,看着这妖僧微颤的指尖搜寻了片刻,终于寻到了小行尸的眉心处,小行尸终于舍得放下口中的肉,转而要咬下妖僧的长指,妖僧长指一抵它的眉心处,轻声道:
“散。”
一瞬间小行尸双眸圆睁,浑身僵直不动。
阿沅一愣,只见小行尸青白的肌肤犹如泼墨一般,肉眼可见的盈起一团黑气,那团黑气逼至发间,汹涌的汇入僧人抵在他眉心的长指上。
小行尸身上骇人的青白肌肤渐渐软弱、透明,青色的双眸也逐渐恢复正常。而僧人霜白的俊容盈着一团黑气,周游片刻也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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