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禾一直很关心明灿的情况,但病程发展到现在,并非他个人所想就能控制的,他轻扶下镜框,“目前的方案已经经过了几轮的专家会诊,是能给出的里面效果最好的……”稍顿,他继续,“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岑树垂眸,“我知道。”
从很久以前。
他就知道。
他不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只是希望能够尽量减少她的痛苦,哪怕只是一点,也行。
可事到如今他发觉他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唯一能做的只有陪着她。
尽他最大的可能。
陪着她。
不过明灿其实并不太需要有人陪护,她现下完全可以自理,除了有时候化疗的副作用让她有些承受不了会头晕呕吐之外,其余的都还好,哪怕是骨转引发的疼痛也并未让她觉得多么的难受。
她的难受更多是心理上的。
难受久了。
甚至有些麻木。
明灿逐渐不再关心病房里有谁进来又是谁离开,也不关心今天多少号或者是星期几,每天就这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听从护士的吩咐吃药、输液、做各种各样的检查,一天又一天,如此往复。
不知不觉。
冬至到了。
明灿还是因为睡醒收到了薛可的微信才想起来这天是什么日子,然后她就发现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和薛可聊过天了,上次聊天还是在国庆,薛可问她去哪里玩,她甚至没有回复。
明灿假装没看见上面未回的消息,飞速打下几个字,【差点忘了。】
明灿:【比心.jpg】
薛可:【最近一点消息都没有,忙什么呢?】
薛可:【也不找我聊天。】
明灿被她问的楞了下,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什么都没有忙,只是……
明灿抿了抿唇,索性没有回答薛可的问题,直接反问:【你在忙什么呢?】
薛可:【忙着搬家呢。】
明灿:【又搬家?】
薛可:【嗯呐。】
薛可:【姐姐我辞职不干了。】
明灿:【?】
薛可:【咋啦?】
薛可:【就许你辞职?】
明灿看着屏幕刷刷出现的几行字,记忆一下被拉回了一年多前,那个料峭的春天,那一段晦暗到不愿提起的日子,忽然觉得有一股深深的无力之感从四肢百骸升起。
她曾逃离。
最后却被困在这里。
薛可不知道她此时正在想什么,只继续发着消息,【我要回成都了,有时间记得来找我玩,我请你吃火锅!】
薛可:【对了!】
薛可:【今天记得吃饺子哦!】
明灿盯着屏幕看了许久,最后打了个,【好。】
这天下午,岑树走进病房却意外发现病床上空无一人,洗手间的门也开着,显然是不在里面,
他疑惑着把刚买的饺子放在床边柜子上,正打算给明灿发个微信问一下情况,余光一扫,发现她的手机正安静地躺在他常坐的那把凳子上。
“你女朋友出去了。”隔壁专业负责陪护的阿姨往这边看过来,“估计得有一两个小时了。”
岑树听完手机来不及装进口袋,立马转身往病房外面跑去,病房外的走廊里有三三两两的人,站着或坐着,有几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他一一看过去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走廊没有。
大厅没有。
他一路奔跑往下,几乎找遍了住院部的每一个角落,一直到门口,穿着防护服的保安在那里守着,他顾不上喘口气,说:“你好……”
刚说出两个字。
在玻璃门边看见一个熟悉的侧影。
宽大的条纹病号服在她的身上显得如此荡荡,一张脸被口罩尽数遮挡住,仅露出的一双眼睛里毫无神采。
“灿灿。”
明灿闻声抬头。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没有回答。
岑树走到她边上坐下来,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带手机下楼,又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他只牵起她的手握住,温声说:“冷不冷?”
明灿摇头。
岑树说:“今天冬至了。”
明灿嗯一声。
岑树继续说:“我买了饺子。”
明灿又嗯一声。
片刻沉默。
明灿忽然开口,“阿树。”
她转过来,望着少年黑到发亮的眼瞳,“我们回家吧。”
岑树回望过去,他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始终没有开口。
明灿突然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她略低下眉,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指环,平淡说:“阿树,我在医院待的太久了,久到我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不记得。”
她说着停下,唇畔勾起一丝苦笑,“今天是我妈妈的忌日,可是我忘了。”
“阿树。”
“我忘记她了。”
明灿想要出院的决定来的突然,直接打了郑嘉禾一个措手不及,他为此特意把她都叫到了办公室,“想好了吗?”
“嗯。”明灿毫不犹豫。
郑嘉禾轻扶了下镜框,想劝又还是什么都没说,其实到她现在这个阶段本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
想了想。
他说:“把最后一次化疗做完吧。”
明灿答应了。
她并不是真的甘愿死去。
她只是不想这样浑浑噩噩的死在医院里。
纵然改变不了结局。
但至少。
她还可以选择以什么方式走过去。
一周后。
是出院的日子。
岑树从冬至那天开始便一直在医院没回去过,他忙了一整个上午跑完出院的各种手续,又帮着明灿一起收拾好了行李,走出病房,在办公室的门口碰到了郑嘉禾。
“保重。”
郑嘉禾看了眼明灿,接着拍了拍岑树的肩,说:“有事给我发微信。”
岑树应声道谢。
郑嘉禾笑笑,转身就要往办公室里走去。
刚抬脚。
听见有人喊他。
“郑医生。”
郑嘉禾脚步一顿,就看见明灿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石榴,上前两步径直塞进到了他手上,她什么都没说,只轻轻鞠了个躬,转身挽上岑树的胳膊离开了。
良久。
郑嘉禾走进办公室。
搭班的护士见他手里拿着个石榴,走近往门外扫了眼,“37床的病人出院了啊,要什么时候再来?”
郑嘉禾声音疲倦,“不会来了。”
护士一愣,“他们……”
郑嘉禾嗯一声,坐下,把石榴放在了桌子最角落的地方。
明灿已经坐上了一点多从昆明到个旧的列车。
上了车。
她忽然想起来问:“我们第一次一起回去是不是就坐的这趟车?”
岑树想了想,点头。
明灿笑着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
那时的她还会因为和他不熟感到尴尬和紧张,现在的她已经可熟稔地靠在他的肩头,一起欣赏沿途的风光,回到那个属于他们的家。
岑树休学了。
就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明灿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把蔫掉的花插进营养液里,听完他的话,她停下来,回头,好一会,应了一声。
她莫名有些难过。
又觉得自己不应该难过。
事到如今还有人愿意这样爱她。
她该高兴。
高兴的。
迎接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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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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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对于大多数人来讲无疑是苦难的,疫情从年初开始席卷整片土地,带来了无数泪水,这片阴霾直到年末也未曾散去,人们依旧行走在晦暗里,只能寄希望于即将到来的新年,能带来更多的好消息。
明灿也不例外。
她时隔多年卡着零点发了条朋友圈,简单一张图片暗含了她对于新年全部的希望。
——明年一定是一个好年。
次日九点。
岑树还没睡醒。
明灿不打算吵醒他,也不想起床,于是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躺着打开了手机,微信点进去收到一条消息提醒,顺着点开发现是岑树给她昨天的朋友圈点了个赞。
时间在六个小时之前。
凌晨三点。
明灿楞了楞,接着点进他的头像,她看着对话框里一行一行的文字,从下慢慢往上翻,从去年冬天翻到去年春天,又翻到了前年的秋天。
记忆逐渐清晰。
美好场景于她的脑海里重现。
她想起他们没来得及看完的那部电影。
想起那场日出。
还有那个凉意袭人的夜晚。
她想着过去的种种,嘴角挂着无意识的笑,没有察觉到身旁的人何时睁开了眼睛。
“在看什么?”
明灿闻声偏头,蓦然对上了一双眼睛,少年刚刚睡醒,如墨般的眸子盛着几分倦意,她稍怔,迅速把手机合上,为了掩饰不自觉眨了下眼,“你昨晚怎么睡的那么晚?”
岑树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含糊地嗯了一声。
明灿默了默,说:“还要睡吗?”
岑树摇头。
明灿看着他的眼睛,正想说起床,忽然听见耳边响起声音,“我们去爬山吧。”
简单吃了个饭。
已是中午。
明灿特意穿了一身偏休闲的衣服,阔腿裤搭配运动鞋,走到门口拿起拍立得挂在胸前,又照了下镜子,才拉着岑树的手往楼下走去,他们没有打车,而是沿着金湖一路步行到了宝华公园。
登山步道一共2899级,台阶上一级一级写着数字,红色的,有些地方由于年岁悠久已经掉了漆。
明灿刚开始几百个台阶爬的很快,逐渐地,速度慢了下来。
1000
1300
1700
……
明灿在中场休息了好几次以后又继续往上爬,每爬一段距离她都会看一眼台阶上的数字,台阶爬到1963的时候转了弯,角落放着休息的凳子,她坐下来喝了口水歇了会才继续往上。
“快到了。”
岑树站起来的时候突然说了句。
明灿本以为他说的是到山顶,直到又往前爬了一段,他们走上一段很长很长的台阶,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边上的人停了下来。
她疑惑回头。
就见岑树正仰头看着他笑。
“你看。”
明灿顺着他往前伸出的手看过去,便看见了台阶上不断攀升的红色数字,而他手指的终点,是他出生的年份。
1999。
她再次回头。
发现他正站在1991。
视线所及之处,苍郁的山林里除了他们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她看着他清亮见底的眸子,脑海里忽然涌现出一句话——拨开云雾见月明。
她觉得有一阵微风从她心上吹过。
一刹间。
浑身疲惫悉数散尽。
明灿笑着回过头,拉着他的手一路往上,走过他出生的1999,相遇的2019,欢笑与泪水共存的2020,在充满希望的2021暂时驻足,他们一步一个台阶,不停往前,一刻也未曾停歇。
纵山高路长。
她相信终点总会抵达。
近五点。
终于到顶。
明灿累到不想说话,看到凳子便立刻坐了下去,顺手接过岑树递过来的水,喝完,歇了十来分钟,才继续往金刚塔的方向走去,刚走到入口,听见售票的大叔说最上面一层的门锁住了。
“那就不上去了吧。”
岑树刚把手机拿出来,他抬头往金刚塔的方向看了眼,又看向大叔面前摆着的一面祈福牌,“多少钱?”
“16。”大叔回的很快。
岑树拿着手机扫了下码,同时对明灿说:“挑一个吧。”
明灿愣住,直到岑树付完了钱才反应过来,从左往右依次看过去,学业、事业、家庭……不等她看完,突然一只手出现在她的右侧,将其中一张祈福牌拿了起来。
“这个吧。”
明灿闻声抬头。
正好看见祈福牌背面的红字。
上面写的是……
姻缘。
岑树仿佛没有留意到她的眼神,只从案台上拿了根马克笔,偏过头问:“你写还是我写?”
明灿回神,“你写吧。”
在石凳上坐下。
祈福牌翻到空白的一面。
明灿看着岑树在姓名那一栏认真地写上了她和他的名字,再往下是心愿,他似乎思考了会,只见笔尖停顿片刻才继续动了起来。
片刻。
他停下来。
明灿看着那两行黑色字迹,不自觉默念出了声,“长命百岁。”
“百年好合。”
岑树接过后半句。
又一次。
明灿从他的口中听见这几个字。
百年……
百年于他们无疑是一场遥远的梦。
不过快乐。
是当下存在的。
她不能去苛求生命太多。
瞬间即永恒。
“百年好合。”
她想着重复一遍,就好像多说一遍心愿便能多达成一分。
按照售票大叔的说法,祈福牌要挂在和人磁场最合适的地方,明灿其实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她环顾金刚塔一周,的确看到了她最想挂祈福牌的位置。
塔东边的一棵柏树。
长势极好。
岑树负责拨开柏树无关的枝叶,明灿负责把祈福牌的红绳系在想要的那截枝丫上,她反复系了几次,确认两遍后才终于安心地松开了手。
惟愿松柏长青。
渡我心愿常灵。
从金刚塔出来往回走,会经过玻璃栈道,售票处门口放了个游玩须知的立牌,明灿习惯性地扫了一眼,视线还未挪开,便听见了岑树的声音。
“想去吗?”
“嗯?”
明灿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岑树拉着往售票处的方向走了过去。
玻璃栈道是单向的。
分为三部分。
每一部分的形状构造不太相同。
明灿起初刚站到悬空的玻璃上时有瞬间的紧张,下意识地把岑树的手抓的很紧,走出几步后紧张缓和许多,再看边上少年从始至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态更是平和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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