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地上,只能看到年轻太子的尊贵衣袍,良久,太医令终于听到一句,“孤知道了,你下去吧,再想些法子,让陛下走得舒服些。”
太医令忙答了好几个“是”,忙不迭得退下了,还不忘擦擦满头的冷汗。
皇帝帐子旁几个妃嫔抹着泪,正嘤嘤哭泣着,宋妃皱着眉头训斥道,“好了,哭,哭,哭,就知道哭,哭得本宫头都痛了,晦气。”
皇帝将死,国师周了非也在皇宫中值守,只不过和别人的愁云满面不同,他依旧是弯着唇角,“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亲戚或余悲,他人已欢歌。殿下节哀顺变,登基之事,应当早早准备,以防生变。”
谢闻愁眉不展,没说什么话。
周了非也不多劝,施施然离开,嘴里还哼着小曲。姜渔看着他这副得瑟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自己找死就算了,可别带上她。
“师父,皇帝都要死了,你还这么高兴,要被人看到了,恐怕不太好吧?”
周了非还是笑呵呵得:“为师我,天生的一副笑脸,改不了呀。”
他朝姜渔招手,示意她凑过来,声音也放小了,“那老东西喜怒无常的,老子看他早就不顺眼了,死了我还不能笑笑了?”
姜渔干笑几声:“您老人家笑笑是爽了,要是被砍了脑袋,您是活够本了,我可还青春年少,想多活几年呢。”
周了非颇为嫌弃:“都跟了为师这么久,居然还是这么笨。老东西喜怒无常,都没有动我一根汗毛,农桑之事一日有我,便有一日之变革,老皇帝小皇帝怎么可能舍得我死呢。”
明明是大冬天,他还摇摇羽扇,皇宫肃穆之地,仍一路高歌,“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遣散了痛哭的莺莺燕燕,宋妃的头疼终于缓解了些。
温越被捆成了麻花,随意扔在宫中一角落,浑身匪气褪去,看着这个女人的眼里满是惊恐。
贴身女官凑上去,问道:“皇帝性命朝不保夕,宋郎君和魏国联系上了,这是我们的好时机啊。咱们在皇宫内里应外合,先借魏国之力,铲除太子,再迎回小公主……”
宋妃摆摆手,女官立马噤声。
透着铜镜,宋妃好像在看多年前的自己,又像是在看远在边关的女儿。
疲态尽显,自己早已不再年轻了。
她还记得在告知女儿真相后,她的表情是那样的抗拒。
“我才不想当什么女皇,你自己没有这个本事,就要推我去当箭靶子吗?我不要当你随意摆弄的工具,我要去找阿娘!”
“我就是你阿娘。”
“你才不是,你才不是。我阿娘对我可好了,从来不会对我说一句重话。你天天除了骂我,就是罚我,我才没有你这样的阿娘!”
“她把你养成了一个废物,你还觉得她好?她有她的儿子养成废物吗?如果她知道了,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还会对你这么好吗?”
“你这个妖妃!毒妇!别想挑拨我和阿娘的关系。我如果真是公主,你要是真的爱我,为什么不把我留在身边?”
“当年先皇后诞下太子,皇帝此后再不允许皇子出生,我也是不得已啊。”
“不得已,不得已,哪有那么多不得已,只有想和不想罢了,我不要听你这些话,我要回家。”
“宋家已经没了,你还能去哪里?”
“有阿娘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往日记忆如排山倒海,她眉头皱得更紧了,多年谋划,女儿却不争气。
其实当初,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如果她能跟皇帝再做些交易,皇帝会将这个女儿留下来的。
毕竟只是个女儿嘛,能掀起什么波澜呢?
但宋妃可不甘心,自己的女儿只是个公主。她偏要另辟蹊径,谁说公主,就不能当皇帝呢?
就算天下人都说,公主不能当皇帝,她也要宣告,只她之所言,才是真理。
无儿无女,也更让皇帝放心,不是吗?
能放弃吗?要放弃吗?不,既然宋暄妍不稀罕这个位子,那她来做吧,她本人可稀罕得很呢。
…
控鹤军将刺史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季临本人却在府中,迟迟没有和她理论,姜浮吩咐人,要将书房翻个彻底,查查有没有通敌叛国的证据。
手下人领命去了。
姜浮突然想起,季临那么着急杀死宋随云,是不是因为,宋随云和他之间,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可惜宋随云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她很快想起来还有谁,死人不会说话,活人可是会开口的。
“去把那个行刺的温迎带过来。”
有人去了,不一会儿又重新回来,后面跟着那个行刺的女使。
被关押了几日,她依旧是平静如水的模样,这让姜浮对她有些另眼相看了。
“宋随云已经死了,你想活吗?”
温迎跪在地上,没有仰头看她,依旧平视着前方,她利落点头,回答得很是迅速,“想。”
想活那就好办。
“你想活,可不容易呀,你知道,你行刺得是谁吗?”
温迎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露出了至今为止第一个笑容,“我能不能活,不就是太子妃一句话的事情吗?”
姜浮道:“你说得很对,但我凭什么要你活呢?”
温迎温声道:“既然太子妃这么问了我,肯定是想让我活的。”
姜浮笑道:“你很聪明,我很喜欢你,希望你接下来也很聪明。我问你的话,回答得若有假话,你只有四次机会。第一次假话,我要砍了你的左手,第二次是右手,第三次是左腿,第四次是右腿,第五次,可就是你的脑袋了。”
温迎道:“太子妃真是菩萨心肠,奴婢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浮:“好,那我现在要问你第一个问题,你为何要刺杀宋暄妍?”
温迎道:“宋暄妍是宋贵妃的孩子,但我希望宋随云才是宋贵妃的孩子,所以我想杀了她,宋随云就是宋贵妃名正言顺的孩子了。”
这应该不是假话,姜浮开始问第二个问题,“你和宋随云是什么关系?”
其实她早已经提前打听过,温迎是宋随云身边的女使,有且仅有她一个。
温迎:“我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女使,我想让他当皇帝。”
姜浮:“你和温越是什么关系?”
温迎:“温越是我失散多年的兄长,我们俩相认后,他就一直为宋随云做事。”
姜浮:“东宫江南遇刺,是不是温越所为。”
温迎毫不犹豫答道:“是,不过我兄长脸盲,看另一人穿得华贵非常,错认了人。”
原来如此……
她还算老实,姜浮要问自己真正想问得了:“宋随云是不是和魏国人有联系?”
温迎:“是。”
姜浮继续问道:“云陵刺史季临,是不是和宋随云是一伙儿的?你们一起通敌叛国?”
温迎:“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我说得可都是真的,太子妃还要问什么,什么时候放我走?”
姜浮让人把她带下去:“现在放你走,谁知道你又会搞什么幺蛾子,我不放心。等事情了结后,再说吧。”
第159章 夫妻
雪簇自己带着人, 去把书房翻了个底朝天,什么证据都没有找到。
火光把黑色的夜烫出来星星点点的痕迹,姜浮坐在刺史府的大厅之中, 手边放得是一摞书信。
为了以防万一, 她把信封都拆开, 里面的内容都要逐一检查。
一直没露面的季临再也忍不住, 他衣衫微乱,估计是从床上起来后匆匆套上的, 拿着先帝亲赐给季家先辈的宝剑,气势汹汹地往大厅里走,脸上也不是一贯温和的表情, 在这深夜里显得有几分狰狞。
雪簇横起了手中的刀, “刺史这是想做什么?”
季临冷笑道:“原来你们还知道,我是这云陵的刺史?我倒是想问问,我身为一州刺史,并无犯过错处, 太子妃为着什么由头, 居然带人围了我的府邸。太子妃若今日不能说出个一二来, 别怪我不顾亲戚情分,上书今上, 治你的罪过。”
姜浮把手中信纸放下,火光跳跃, 终究是晚上, 再明亮的火把也比不上太阳的光辉。
她揉了揉眼睛, 道:“原来姐夫还知道自己是一州刺史啊, 不过你要和陛下告状,真的敢吗?”
季临漆黑的眸中火光跳跃:“我问心无愧, 有什么不敢的?”
姜浮站起身来:“问心无愧?季刺史真把别人都当傻子不成吗?你是云陵的父母官,魏军已到城下,探子的消息却都不知道去了何处。昨日你说过,已经遣人去临近州府报信,可我已经问过旁人,何曾有人离开云陵?分明是你和魏军勾结……”
她话还没说完,外面风声呼啸,姜溶打这肚子,扶着女使匆匆来到屋里,脸上慌乱不安,看着满屋子的刀剑,挤出一点笑意,“大半夜的,不去睡觉,这是做什么?”
季临放下手中的剑,深深看了姜浮一眼,谴责之意明显,忙去扶妻子,“阿溶怎么来了?是谁这么不知轻重,告诉的夫人?”
姜溶道:“你也无需责怪别人,你们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我又不是个聋子,还需要别人告诉我吗?”她目光移向姜浮,“阿浮,跟姐姐说说,是不是你姐夫薄待你了?”
季临道:“没什么大事,是府中女使冲撞了太子妃,我来处理就好。你快回去吧,大夫说了,估计着就这两日,孩子就要出生了,你该养精蓄锐才是,怎么能大半夜的起来操劳呢?”
他将妻子的衣领理好,目光柔情似水。
姜溶却并未被他说服,眼睛还盯着姜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房屋里的侍卫,个个都拿起了刀剑,怎么可能只是因为一个女使的冲撞?
姜浮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这位堂姐,在说与不说之中犹豫了一瞬。刚才季临说得没错,这两日就要生产,万一情绪激动出了意外,那该如何是好?
可如果设身处地想想,今日二姐姐是她,她是二姐姐,会不会告诉她真相呢?
她绝不会希望自己被蒙在鼓里的。
姜浮突然想通了,她把二姐姐想得太柔弱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看低。
“云陵刺史季临,通敌叛国,勾结魏军,还想开城献降,我如今所做的,不过是正义之举。”
姜溶的眼色变了,强颜欢笑道:“叛国?阿浮是不是搞错了……季临,季临怎么会通敌叛国呢?”
妻子的手还握在手中,她的称呼已经变了,季临眼睛一暗,怒斥道:“姜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随意诬陷我也就算了,可你姐姐怎么能受得了这个刺激?别说了,这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姜浮不退反进:“你少拿我姐姐做幌子,你若是真的在乎她,为她好,就不会做下这等祸事!如今证据确凿,你若是能离开云陵,想和谁去告我,就和谁去告我。毕竟问心无愧的不是你,而是我。”
季临还要说什么,姜溶面色苍白,止住了他的话,目光殷殷,“阿浮,通敌可不是小事,你有什么证据?”
姜浮道:“魏军已经在城门下了,探子却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肯定是有人从中做鬼。宋随云的女使,已经将他们俩勾结的事情和盘托出了。”
季临道:“宋随云女使的话你也能信?我判决宋家几人赴死,温迎自然是对我怀恨在心的。”
姜浮冷笑道:“季刺史和宋家果然相熟,连女使的名姓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刚才可没说,是宋家的哪个女使。”
季临脸色铁青:“强词夺理!宋随云身边跟着的就一个女使,除了温迎还能有谁?”
姜浮道:“我看是你事到如今,还要狡辩。你自称和宋大郎君有故,又怎么会认识宋二郎君的女使?你难道是天上的顺风耳下凡不成?”
姜溶把手从季临手里挣脱出来,脸上强硬挤出来的笑已经维持不住,“阿浮,你给姐姐个面子,给我和季临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好不好?”
外头传来鸡的鸣叫声,夜色还是那样的暗,东方没有一点白光闪现。
姜浮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二姐姐要小心些,我怕他狗急跳墙。”
姜溶苦笑道:“不会如此。”
姜浮带人离开,雪簇跟在后面,把信封胡乱堆起,抱在怀里。
刚才还人挤人的大厅,此刻空旷下来,姜溶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目光一寸寸冷下来。
“阿浮说得,都是真的对不对?一件是巧合,总不能件件都是巧合。”
季临坐在相邻的椅子上,整个人的气势萎靡下来,他扶着头,眼中满是疲惫之色,“我没办法呀阿溶。皇帝打压世家到了这种地步,季家满门中,官职最高得也只不过是我一个小小的四品刺史。我这一代还好,等到我们的孩子出世,难道让他做个白身吗?宋随云原来自称是皇帝流落在外的皇子,我才被他所惑。如果我真的有从龙之功,那我就可以位极人臣,季家将因我而重振。”
姜溶倒吸一口凉气,这里并没有烧火炉地龙,和外面的温度没什么两样,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结成冰了。
其中最冷的,是心脏的位置。
“好,就算之前是宋随云迷惑了你,可他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是执迷不悟,要跟魏国勾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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