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何这一封唯独夹于书页中?还是豫王一向不喜、甚少翻阅的《诗经》?
更像是防着什么人看见。
宋吟秋将这短短的几行字看了又看,倒是品出一丝不对劲来。
先王妃不过携世子入宫觐见,何必在信中强调“妾身与秋儿尚在宫中,不日便归”?
而“万事”究竟严重到怎样一种程度,才能让先王妃两次让豫王“切记”?
她自然知道,先王妃并未如信中所言,不日便携世子回封地。
她所知道的版本是,先王妃于京城偶染时疫,重病不起。皇上遣人将世子先行护送回府,此后不久,京中便传来先王妃仙逝的讯息。
而她便是在这之后不久被买入豫王府的。
京中太医均言豫王的痴傻之症是由于思念亡妻过度,可她清楚地记得,她与豫王相伴时,豫王仍是清醒之人。只是日后逐渐症状加深,清醒的时日一天比一天短。
——时间对不上。
宋吟秋愈想愈心惊,她知道事情远非表面上这么简单。豫王患疾后不久,皇上便以豫王带病不宜上战场为由,将他连同被顶替后的宋吟秋一同召回了京城。
而她也自此开始了被软禁在京城的时日。
那么真正的豫王世子呢?
豫王为何要寻找一个与他死去幼子容貌如此相像的人来顶替这一位置?
皇城看似风光绮丽,实则暗无天日。
她想,那个于先王妃信中颇受众人喜爱的、见了京中风物甚是欢喜的豫王世子,就此湮没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了。
第15章 园梅
上元一别,初春还暖,冰河复融,风雪渐消。豫王府一院梅花早些日子开得甚好,如今花瓣都被收集起来,让小厨房做了幽香可口的梅花糕。寒冬的凛冽被封存进香甜的绵软里,再借一缕新芽,她惦念了整个冬日的美景便尽在不言中了。
“世子,”流木匆匆赶来禀报,“太后请您入宫。”
宋吟秋搁了笔,桌上一副娟秀的簪花小楷墨尚未干。她近日不待客,便也未曾着意梳妆打扮。饶是穿着男式的大袖长衫,却不掩眉眼间几分温婉的女儿情态。
“所为何事?”
“太后说,眼下已是初春,但御花园中却有一方晚梅开得甚好,特请殿下入宫陪同赏梅。”
宋吟秋浅浅皱起眉。太后偶尔兴起,召几个女眷作陪赏玩也是有的。而她不过一个失势的亲王世子,少得太后垂爱。上一次被召入太后宫中还是为了给她指婚……
这便对了,想必今日御花园赏梅,免不了与那何三小姐同去。
她抬手示意流莺为她备好衣物,往梳妆台跟前儿一坐:“轿子在外边儿候着?”
流木答道:“是,太后宫里派了轿子。”
“好生招待着,”流莺忙不开,宋吟秋便先自描了眉,“我梳妆片刻,随后便来。”
抬轿子的太监换了人,低眉顺眼地不敢看她。宋吟秋留了个心眼,一抬下巴,道:“你,抬头。”
小太监抬头,眼神谨慎地垂下,盯着宋吟秋的脚边。
领头的公公连忙跑过来,殷切道:“殿下,可是这狗奴才犯了什么事?”
宋吟秋看小太监的长相,只觉有几分面熟。但她素日常居豫王府,哪里会认识宫里的奴才?
“以前没在太后身边瞧见过你,”她顿了顿,“你是新来的?”
小太监低顺道:“回殿下的话,奴才先前是太后宫中的粗使奴婢。”
领头公公还在问她可是有所冒犯,宋吟秋淡淡一瞥。
“无事。”她略过二人,径自上了轿。
太后宫中檀香四溢。历朝太后素爱檀香,许是已经坐上了无忧富贵的宝座,再看皇城的诸多争斗,不免便起了怀旧的心思,虔心向佛,也好消减皇城中诸多隐藏在表面浮华下的罪孽。
她向太后请过安。太后还在梳妆,打发她到赵太妃处去了。
“请太妃娘娘安。”
赵太妃笑着扶她起来。说来奇怪,许是因为长居深宫,与豫王父子会面的时间甚少,豫王世子皮下换了人这么大的事,多年来赵太妃似是毫不知情。历来宋吟秋入宫,赵太妃都颇为欢喜。就连上次何月娇被太后指给她,也是赵太妃帮忙解的围。
宋吟秋虽没感受过所谓亲情,但她看得出赵太妃是真心待她。
“一路来受凉了没?虽说是已开春,但倒春寒一来,天儿倒也冷,”赵太妃吩咐宫女塞了一个手炉给她,“你父王的病可好些没?”
宋吟秋近来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见长:“承蒙太妃挂念,药还按时吃着,可见有起色了。”
赵太妃长叹一口气:“你是好孩子,我知道,你不过想哄我开心。我猜啊,你父王的病,还是老样子吧。”
宋吟秋哑然。
赵太妃勉强一笑,拿起一朵红色的绢花在发边比道:“不说这个了。你来帮我看看,听说这几朵绢花都是宫里时兴的花样,我戴哪一朵好?”
宋吟秋便为她簪上一朵鹅黄的:“依孙儿看,今日赏梅,梅本红艳,娘娘若仍戴红花,与群芳争艳,反倒俗气。不如这一朵鹅黄,雅而不媚,正衬娘娘的气色。”
赵太妃看着铜镜中妆好的头发,甚是满意。她思量片刻,复又转过头来,问道:
“秋儿,你跟祖母说实话,那何月娇,你是想娶不想娶?”
宋吟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失语。
赵太妃便看穿了她的心思,仍劝道:“你不日便要分封建府,离了京城独自住着,府上又没个擅打理当家的人,这让我怎么放心。”
宋吟秋便笑,试着敷衍过去:“孙儿还想一直在京城陪着父王呢,也好时常入宫陪伴娘娘左右。”
赵太妃不吃她这套:“那何月娇,我瞧着是个好姑娘,虽是性子娇惯了点,但好歹是个大家闺秀。再者,她可是姓何啊。”
她喃喃道:“她的姐姐是当今太子妃,你若娶她,未来新皇登基,才可保性命无虞啊。”
宋吟秋不忍伤她的心,便道:“娘娘放心,太后若指婚,孙儿娶她便是了。”
“这便好,我只希望你跟你父王都能平安,你若执意不愿娶她,只要觅得良配,我便都为你高兴,”赵太妃拉着她的手,复道,“我听这孩子原是有心上人,你可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儿都传到后宫里来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若再将何月娇指于她,只怕太后再有心,皇帝也会觉得失了皇家颜面。宋吟秋一思量,觉得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指婚多半是不成了。
她一来对何月娇确是无意,而来她也是为女儿身,何月娇纵使嫁于她,也不过平白耽误一番青春。
“是,孙儿也是听闻。听闻何小姐心悦于沈……一位沈姓典仪官,”她顿了顿,“不过这位典仪前些日子封了骁骑将军,被派镇守北疆了。何小姐知道了,便多有不乐意。其他的孙儿也无从知晓。”
赵太妃皱眉道:“这也属实忒不像话了些。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岂是她一未出阁的……”
正当此时,宫女来报:“太妃娘娘、世子殿下,太后已经在宫里等着娘娘与殿下过去了。”
赵太妃应了一声:“稍候片刻。”
她接着对宋吟秋嘱咐道:“闹成这样,皇帝大抵是不会准这桩婚事了。你虽不愿与她成婚,也需顺着些,好歹顾及着太后的颜面。”
说罢,二人便随着宫女太监们一路去了太后宫里。
宋吟秋行礼抬头之时略一打量,果然见何月娇与何夫人也坐在太后下手位。
何月娇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正眼瞧她,被何夫人使了好几下眼色,方才微微一福身:“世子殿下。”
她便也无甚感情地回礼:“何小姐。”
太后自说道:“今日天气甚好,哀家瞧着御花园里百花虽还未放,可下人们早前备了好些冰块在梅园中,是以此时还有一方晚梅开得甚好。哀家想着,一人赏梅也是无趣,便也召了小辈们入宫,共赏这一隅晚梅。”
“谢太后恩典。”
“嗯,我们在这园子里走走,”她扫视一眼,命道,“吟秋,你便仍陪着娇娇去逛吧。小福子,遣几个人跟着他们。”
“是。”
眼看何月娇多有不悦,宋吟秋哄着太后高兴,先施礼道:“何小姐,请吧。”
何月娇恨她一眼,多有不忿,跺脚出去了。
宋吟秋作礼告别了太后太妃等一干人,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帮下人,后脚也出了宫门。
二人就这么不冷不热、谁也没搭理谁地走到了御花园。宋吟秋瞅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对众人道:“你们不用跟来,且就在这里候着,本世子与何小姐自去游赏。”
领头那太监还欲说什么,但园子幽深,宋吟秋与何月娇挑着小路走,七拐八绕,不一会儿便没影了。
“好了,现下无人。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火气,”宋吟秋跟在何月娇身后,“我知你对我无意,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但太后的面子你总归要顾及几分吧。”
何月娇停下脚步,转头恼怒道:“你上次不是说,我们只要在太后跟前儿演一出戏,这事便作罢了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以为我很想大冷天陪你来御花园瞎逛吗?宋吟秋心道,不如在自家府院里,烧一壶热茶,习字作画,不亦乐乎。
“太后的懿旨,我怎能揣测,”小路未经洒扫,她踩着雪,走得有些累,靠在一方假山上歇息,无奈道,“太后有意促成我与你的婚事,逢场作戏,一场是作,多作几场又有何妨?”
何月娇冷笑道:“我只怕有人把假戏当真。”
“无妨,”宋吟秋微笑道,“现如今何小姐心悦于沈大人一事,前些日子已经传遍京城,如今这后宫之中,我看知道的人也不少。皇上定然已知晓此事,为了我皇家颜面,即使太后有心,也定不会答应这场婚事。”
“何小姐好手段,为了拒婚,竟是连未出阁女儿的清誉也不要了。”
“那又如何?我缘何顾及旁人如何看我?我又并非靠旁人的眼光过活,”她复又显出悲色来,喃喃道,“可沈大人如今已前往北疆,我与他……怕是此生不能再见了。”
宋吟秋观她眼中浓郁的离愁,不知怎的,也兀地有些沉闷。
算着日子,沈知弈应该已经到北疆了。
京城尚且天寒地冻,何况北疆。
御花园的晚梅尚且需依附下人时时更换的冰块,而北疆天寒,想来若有野梅,此时正当迎霜而立,枝头抱香。
第16章 流言
宋吟秋的猜想得到了印证,在她正式封邑之前,朝中少不了流言蜚语。起先按耐不住的是太后,后来又多了一个曾在夜宴上与她独处、被她一口回绝仍不识时务的宋吟宣。
常山王世子打着探望豫王的旗号明目张胆地上门拜访,宋吟秋反倒不好拦他。她冷眼与宋吟宣交谈几句,言语间客套话车轱辘似的转了几轮,就差直接遣人说闭门送客了。
宋吟宣撇去浮沫,呷了一口茶,道:“贤弟府上的蒙顶甘露,入口清香,味醇甘鲜而不失庸俗,当真是好茶。”
宋吟秋便敷衍道:“不过是茶叶罢了,为着过年皇上赏了些许,想必诸位兄长贤弟皆是有的。表兄若喜欢,我让下人为你装些便是。”
“是吗?那可多谢贤弟了,”宋吟宣复叹了一口气,“只是茶虽好,若是总依着他人的赏赐,时令一换,难免失了新意。倒不如自己成为施舍他人的主子——贤弟以为如何?”
宋吟秋垂眸,盯着杯中茶叶起伏,无甚感情地道:“表兄有如此度量,吟秋甚是钦佩。只可惜吟秋才疏学浅,喝茶便只知茶叶上好罢了,断不会生出颇多无端联想来。”
宋吟宣被呛得一顿,笑道:“家父与王爷曾并肩战沙场,情谊甚是笃厚。此番匆忙,还未来得及代家父问安,豫王爷的身子可好些了?”
“承蒙王爷挂念,家父尚好。”
“如此甚好,”宋吟宣做好了铺垫,接着道,“听闻豫王爷早年征战沙场,甚至英勇,只可惜晚辈生不逢时,无缘再窥王爷马上风姿。”
他杯中茶水早已饮尽,府中下人得了宋吟秋的令,也没给他再添。
“豫王爷骁勇,不知贤弟有几分王爷当年风姿?”
这便摆明了要和她作对。
宋吟秋垂着眼眸,她五岁被接入豫王府,小孩子长得快,男女的界限尚还没那么分明,是以在诸多外人面前得以蒙混过关。
但眼下她已有了月事,不仅个头不及寻常男子,身形与男子有所不同的地方更是逐渐掩盖不住。要说豫王当年征战的风姿,她可是半分也无。
“表兄说笑了。现下我朝安定,久无战事;即便是有,也有朝中诸位将军善战,哪里轮得上我等小辈。吟秋惭愧,比不得父王当年。”
“倒是表兄能通武略,才名满京城。”
“精通武学,若不遇良主,岂不白费了这一身功夫,”宋吟宣得意地讲,“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宫里那位状况愈下,只怕是时日无多。太子无能,不过依仗着何家有了如今的地位,但也不过是傀儡一副。二皇子殁得早,除三皇子外,其余皇子均年纪尚小,难当大任,若是继位日后恐难免外戚当政。”
“贤弟,常言道时不我待,需得早做抉择才是啊。”
原来是三皇子的人。
宋吟秋不动声色地想,宋吟宣虽头脑简单,想必也清楚他虽姓宋,却终究离皇室嫡系血亲差了好几层,断不会有他上位的机会,此一番话实则并不无道理。
但谁也不清楚太子的软弱是否仅为一时的假象,毕竟历朝以来,上位后便雷霆手段阻止外戚干政的皇帝仍是少数。太子如今权势尚小,哪怕有意脱离太后掌控,也是有心无力。
而三皇子现下没有太子的矜贵身份——说是没有那层拘束也不为过,各方走动倒是方便许多,不然也不会拉上宋吟宣这么个京中质子。
“表兄所言甚是,”宋吟秋沉静端茶,掩饰了眼中神色,“吟秋受教了。流莺,给世子装些宫里的蒙顶甘露来。”
宋吟宣还想再说什么,但流莺应了一声,带着他的随从去取茶了。他看了一眼早已饮尽的茶杯,宋吟秋仍端着杯子,倒是流木走近了来。
他笑了笑,颇有深意地道:“想来此事牵涉复杂,贤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决断。那我便也不叨扰了。只是贤弟还在这京城中的日子,可不多了啊。”
宋吟秋并不搭理,只道:“晚来天欲雪。时候不早,流木,送世子殿下出去吧。”
数日后。
封邑并非小事,皇上好歹念及叔侄情分,话中有话地同她打过几圈太极,询问她封地之事。宋吟秋全凭皇上做主,毕竟眼下的局面,当局者迷,历经几方势力拉扯,她怕也说不清到底怎么走才能柳暗花明,既已尽人事,倒不如听天命。
“世子,”这一日,流莺给宋吟秋梳妆,流木照例来报,“朝中都传,皇上有意封您到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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