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吟秋自知嘴上功夫不如他,只伸出手。
沈知弈奇道:“殿下这是何意?”
“哦,”宋吟秋面无表情地道,“你不是雪中送炭?送完了?糖画能给我了么?”
她顿了顿,方补充道:“再不吃要化了。”
说罢未等沈知弈反应,便夺了糖画咬下一块。
沈知弈先是一愣,继而也就由她去了。
反正本也是买给她的。
宋吟秋小口咬着糖画,含糊不清地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过几日动身去北疆。”
“我是问你今晚。”她抬眼,突然意识到沈知弈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不只。
“今晚倒没什么安排,”他一笑,“殿下若不嫌,我便追随殿下吧。”
宋吟秋想到今晚这人山人海的盛况,就算被人撞见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于是非常大度地恩准沈知弈这个行走的钱庄伴驾。
便有了沈知弈替她拿这些许东西的一幕。
沈知弈低头看着手上这一堆小姑娘喜欢的玩意儿,什么绣了兔子的荷包,腊梅烘干了制成的精致小摆件,几支青翠欲滴的素钗……
还真是喜欢兔子。
他默默看着少女的背影,兀地想,她若是身着宫装,戴几支时兴样式的步摇,也定会是出尘的。
不过现下,她只能被困在这身男装里罢了。
开了春他便动身前往北疆,今日一别,倒不知何日再见。
他心有不甘。
历尽艰辛才到了京城,哪怕权臣阻了他的路,他不得不卑躬屈膝给人当棋子,他也认了。
只要能远远看上她一眼,远远瞧上一眼,也就够了。
她现在难道不比你过得好?
又逛了一会儿,宋吟秋大抵是有些累,花灯里透出的烛光晃花了她的眼。二人逐渐行至一条卖吃食的街上,人流比方才的集市上少了许多。
这一回,宋吟秋倒也不管什么于礼数是否相合,挑了个店面较为干净的小吃铺子便坐了下来。
“拣一碟杏酪酥、一碟桂花糕来。”
“好嘞,客官您稍等。”
店小二直奔后厨去了。沈知弈将那些零散物件都搁在一旁的长椅上,见宋吟秋点的不多,都是些甜食。
“宫里的点心不合胃口?”
“那都是皇上赏的,”宋吟秋百无聊赖逗店里的狸奴玩,“不喜欢也得喜欢。外边儿的小铺子虽没有那么多花样,但随意吃些总还是可以的。”
“再说,”狸奴不知听见墙角的什么动静,嗖地一下窜没影了,宋吟秋撸猫的手摸了个空,“我不也快要被封到别处去了么,正好趁着此夜不用自己出钱,再感受一下京城的风物。”
沈知弈看她狡黠的神色,其中有难以察觉的遗憾,他不知是为着从手边溜走的狸奴,还是别的什么。
“皇上已经定了你的封地?”
“这倒没,”店小二端着两碟点心放到桌上,宋吟秋顿了片刻,等店小二走后才道,“当今天下,无主的封地甚少,总共也就那么几块。朝中诸人皆不愿外迁,我倒是希望离京城远一点。”
沈知弈静默片刻,问她:“为何?”
“天高皇帝远,”宋吟秋道,“皇上最忌惮身边亲戚谋反,若是封地远,好几年也轮不上进京述职,乐得自在。”
沈知弈轻笑一声:“我也是朝廷命官,你跟我说这种话?”
宋吟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上回你被大理寺调查,虽说最后什么也没查出来,看似你是赢了这一局。但皇上当真没有看出端倪?”
“你此次升任从四品骁骑将军,明着是赏,实则不过逐你出京城,断了你的晋升之路,”她瞟了沈知弈一眼,“听说你寒门出身,能到如今的位置上,你是聪明人。”
沈知弈不答,宋吟秋便笑道:“京城不适合你。”
沈知弈低声道:“但京城……我有不得不留在这里的理由。”
宋吟秋想,她又何尝不是。
其实像她这样没有归属的人才是最悲哀的吧。被爹娘从山村里卖出来,那个不堪回首的山村算不上是家乡,而京城也只是她顶替豫王世子生活下去的戏台。
早从十年前的上元夜豫王厌恶的眼神她便知晓,京城的繁华都与她无关,皇宫、王府的富贵不过是她作为棋子角色扮演中的一环。豫王或许有给予过她短暂的父子之情——不过那本该属于豫王世子,她一盏兔子花灯的要求打破了豫王错把替身当成本人的臆想。
“你放心,我可不是翻脸不认账之人,”宋吟秋主动换了话题,“今日多谢你了,花的钱都算在我账上,我日后定会还你。”
他们还有重逢的那一日。
“今夜无酒,以茶代酒,就当为你饯行,”宋吟秋倒了一盏店里免费提供的茶水,尝了一口却被涩得皱起秀气的眉,“北疆路远风寒,珍重。”
沈知弈道:“觉得涩便别喝了。”
宋吟秋呛出一口茶:“咳、咳咳……我突然觉得留在京城王府也挺好,至少茶能入口。”
已全然不似多年前,瘦弱的女孩在黑暗中拉着他的手:“我觉得留在这里也挺好,阿屿哥哥会陪着我的,对不对?”
她起身:“你去结账,然后我们走吧。”
“还逛么?”
宋吟秋摇头:“虽是不尽夜,但后半夜人也渐少。街上少不了又跟我一样出来透气的皇亲贵戚,若是真碰上可就不好了。”
更何况,她忽然记起自己房里还存着一张烫手山芋般的信纸。
她眸光沉了沉,得赶紧看完放回原处才是。
沈知弈结了帐出来:“你不等唐公子?”
宋吟秋摇头:“多半又找哪个勾栏快活去了。上次去了醉花楼闹到大理寺,最终也没出什么事,现如今他胆子是愈发大了。”
她出了食铺,便又无形中披上了豫王世子的影子,对着沈知弈一台下巴,命令道:“你送我回府。”
沈知弈点头,举起手上的一堆“战利品”:“那这些怎么办?”
宋吟秋:“……”
她倒忘了还有这茬。
购置东西一时愉悦,却忘了她的衣食起居平日都是由下人在打理,猝然添了她从集市上买的不伦不类的发饰,倒还是一桩麻烦事。而诸如花灯和布绒玩偶,更是别想带进豫王府的大门一步。
她思量片刻,郑重道:“送你了。”
沈知弈道:“……殿下,钱是我付的。”
宋吟秋于是安然道:“嗯,借花献佛。”
她复又解释道:“我确不方便带着这些东西回王府……”
“我不日便要动身去北疆。”
宋吟秋垂死挣扎道:“那便带去北疆好了,你大可睹物思人……嗯,睹物思京。”
沈知弈最终没有带着这一包零散的玩意儿回宅子。靠着宋吟秋人畜无害老少皆宜的一张脸,没过多久附近街上的姑娘们大多都收到了一些看似来自宋吟秋实则出自沈知弈腰包的馈赠。
人多车难行,沈知弈索性没叫马车,与宋吟秋行出了闹市,才叫得一辆马车。离王府还有近一里地时,又从车上下来,徒步走至豫王府。
王府漆黑的夜里,宋吟秋隐约辨得刻意没让落锁的偏门。她走上台阶推门,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却兀地回头。
她腰上坠着玉兔纹样的荷包——那是唯一留下的从集市上购置的东西。
沈知弈站在街对面,仰头看她。
屋檐下的灯笼衬着一缕微冷的月光,她单手扯紧了大氅,动了动唇。
沈知弈看懂了她的唇语。
那是她方才呷着那盏粗茶时曾说过的。
“珍重。”
第14章 暗涌
沈知弈目送宋吟秋的身影消失在吱呀作响的木门后。孤月高悬,他似还能听见几条街之隔的丝竹乐声,但想来豫王府庭院曲折,回廊幽深,大抵府中是满院避世的寂寥清冷。
转过街角,他走出几步,估量与豫王府的距离已经差不多了。他顺势停住脚步,斜睨一眼巷口,淡淡道:
“不知是哪位前辈?随我与世子一路至此,眼下世子也回了,只剩你我,不妨开诚布公。”
巷口暗处,一个苍老的声音笑起来:“沈将军好耳力。”
沈知弈听得话音有些耳熟,他心下一动,已知来人是谁。
“木将军,”他转过身,正向行礼道,“晚辈有礼。”
“如今皇上已恩准我告老还乡,算不得将军了,”木弦惊从阴影里走出来,负手而立,“倒是你,如此年轻的骁骑将军,可是本朝恩典头一例。”
沈知弈摸不准木弦惊的心思,但既然他有心退出朝堂的风波纷纭,大抵也算不得是敌手。
他以退为进,道:“承蒙将军抬爱。只是深夜跟随,并非君子所为,将军所为何事,不妨择日再谈,晚辈略备薄礼,登门造访。”
谁知木弦惊走近两步,这一回,沈知弈看清了他身形掩不住的衰老之态。他爽朗地笑道:“我乃行伍出身,行兵打仗之人,不讲京中这些虚礼。你不过借口就此与我作别,这我可不能遂了你的意。”
他顿了顿,笃定了沈知弈不会拒绝:“为着不打扰你跟那豫王世子……我可是跟了一路。你放心,我看那世子不像是有武功傍身的,不会知晓我一直跟着。好不容易寻着机会,此处却不是说话的地儿。我们还得找个地方坐下来,细细聊过才是。”
沈知弈见木弦惊果真无恶意,又想到他既是主动举荐了自己,想必也不至于木已成舟方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道:“前辈安排便是,晚辈哪有不遵从的道理。”
木弦惊微笑道:“如此甚好,你且随我来。”
沈知弈跟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这一片多是普通百姓的民宅,他竟想不到木弦惊回京城没几天,便在民宅区有了可歇脚的地儿。
他跟随木弦惊进了屋,左右打量一番,见屋内家具大多落了灰,未有面前的一方几案尚且算得上干净。茶壶外围有不明显的新鲜水渍,显然是前不久刚被用过。
木弦惊引着沈知弈坐下,主动给他添茶。沈知弈一惊,眼疾手快地接过茶壶,先为木弦惊添了一碗。
木弦惊倒也没推辞,他喝了一口冷掉的茶,才道:“这宅子还是当年我刚入京城时购置的,一转眼竟也已这么多年。自我往北疆去,这宅子便空置了,也是前几日方才收整出来,倒是让你见笑了。”
沈知弈看着屋内不少已被虫驻空的木制家具,不由得哑然。
木弦惊便又喝了一口冷茶。冬日里茶水冻得像冰,他却也大口咽着:“北疆的冬日可比京城要难熬得多。”
他搁了碗,揭了今晚谈话的主题:“我指定了要你来替我在北疆的位置,想必这几日,不仅是宫里,就连市井之中也流传着关于你的消。这将军之位,你可还坐得稳妥?”
沈知弈沉了眸光,道:“我与将军素不相识,不知将军缘何荐举我至此。”
木弦惊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世人皆道,调任北疆便是堪比流刑。你可知其中缘由?”
“略知一二。”
“北疆位处我朝边境,而又苦寒,土地贫瘠,草木不生。狄人自古长居于此,唯靠放牧而得以维持生计。北疆物品缺乏,官员到了此处,无论官职大小,生活皆得节俭朴素。而皇上久不过问北疆,北疆也难出功劳,是以官员升迁调任皆为难事。”
木弦惊缓缓道来。
不知为何,沈知弈看他身上有一种淡然的气质,君子如玉,而木弦惊久经沙场,却更像一把锋利的剑。利剑不遇良主,多年未曾出鞘,反倒磨出不露锋芒的安然来,嗜血的戾气被包裹在温玉的光泽里。
而如今,无论是温玉的外表还是其中利剑,都已垂垂老矣。
“先帝当年意气用事,断了我朝与他们的互市。多年来,他们也一直与边民有私下的交易。这些事当地未曾上报,皇上也自然不知。可近些年,边民自发组织的互市隐隐有活跃稳定之相,甚至有边民上书请求当地知县重新设立互市——当然,这乃是违背先帝遗训的大逆不道之言,知县并未上报。”
“而前些年,我朝与西域,甚至更远的、从未听说过的国家多有来往,北疆这边也有村民从狄人手里互市得了些新奇种子,说是与一些言语不通的人互换来的,能够耐得住严寒,现下却并未大量种植。而前些日子,就在我入京前,前线暗探却来报称狄人的粮草突然充盈不尽,而我等却仍等着京城粮草运输的支援。”
他叹了口气:“我的确是老了,早在多年前便上书请辞,不想插手这些明争暗斗之事。”
“宫里那位喜怒无常,任人不定。古人云:攘外必先安内。而皇上这些年,非但没将朝堂内部整顿得当,反倒是满朝人心惶惶,更是无暇顾及边境之事。”
他最终道:“于我而言,这已并非是分内之事;而于你,却是机会。”
沈知弈沉默片刻,却重复道:“我与将军素不相识。”
木弦惊毫不掩饰地道:“你知我膝下无子,并无传承。历来辅佐皇帝登基者,功臣皆爵位加身,福泽子孙。而我却为避皇上猜疑,并未育有子嗣。我举荐你不过是对你曾立了战功,却在何彧手下郁郁不得志的事有所耳闻。官位事小,战功事大。这满朝武将,有多少因着你为将才想把你纳入麾下,却又碍于何彧的面子难以开口?”
“英雄不问出身,我知你出自寒门,正因如此,才不会牵涉诸多党争之事。而于你,”他顿了顿,苦笑道,“我只盼自己没有看走眼,你既忍得在何彧手下碌碌一时,想必也定有能成大事的度量。”
“我只盼良才不被埋没,至于具体如何,”他叹了口气,道,“且听天命吧。”
半晌,沈知弈方沉声道:“定不负将军所托。”
宋吟秋避开王府夜巡的下人,一路悄无声息溜回了卧房。
流木在门外守着,流莺自服侍她更换了衣物,呈上先前那本《诗经》来。
宋吟秋逐页略过,见唯有《蒹葭》一章里夹着纸页。她小心地取出,便在灯下展开那封陈年旧信:
吾夫亲启。
妾已携秋儿至京城。此地风物与家中不同,秋儿甚是欢喜。妾已同秋儿入宫请皇上安,龙颜甚悦,赏金银珠翠等物不提。望卿于家中自珍重,战场诸事,王爷需得小心。万事需得谨记,妾身与秋儿尚在宫中,不日便归,切记……
切记什么?
宋吟秋皱眉,纸页下方的字大抵是无意间沾了水,晕染成一片辨认不清的墨色。而这显然并非是一封完整的信,那么之后的内容呢?
这大抵是先王妃寄给豫王的家信。豫王早年与先王妃夫妻感情甚笃,育有世子也颇受喜爱。
宋吟秋幼时的印象里,豫王曾整理过先王妃的书信。信纸首页的抬头十分好辨认,定不会出现分错了类这档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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