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宋吟秋对着铜镜看了又看,伸手扶正了簪子,“倒也不错。”
“殿下,南疆湿热,离京城又远,路途崎岖。听说那里还有些未开化的蛮人,他们可是吃人肉、喝人血呢,”流莺有些担心地说道,“真到了南疆,人生地不熟的,可怎么办才好啊?”
“怕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再者,不过是流言罢了,”宋吟秋瞥她一眼,“三人成虎,此时也说不定。”
流莺应了一声,待宋吟秋进了书房,方低声唤了流木一句。
“你觉不觉得,世子近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她颦眉回忆道,“似是上次从大理寺回来后,便有些不大对劲,好像更加……强势?”
“主子的事我们哪能妄自揣测,当好差便是了。不过,倒也是一桩好事,”流木叹了口气,宽慰道,“世子封邑,我们可是都要跟着去的。没了王府的庇护,世子强硬些,也免受许多无妄之灾。”
流莺忧心忡忡地点点头,自去安排侍女们将今晨新剪的花枝修了来摆在书房,流木则去巡防不提。
宋吟秋独在书房,却无心读书。她自书架抽了一本书,却正是《诗经》。
那日错拿的《诗经》早已被她吩咐流莺原封不动地送回了豫王书房,李顺那边也未传来异动,想来豫王久不用书房,并未发觉此事。但那封残缺的信始终如阴翳一般萦绕在宋吟秋心上,近日更是涉及朝中诸多势力,扰得她不得安宁。
她心下烦闷,流莺进门来摆了新剪的梨花并海棠些许。花香清淡,倒缓了几分心中郁结。
“流莺,”她将书交给一旁的小侍女,起身整了整衣袖,“豫王可还在睡否?”
流莺面上惊讶,毕竟除了一些特定的日子请安,宋吟秋几乎从未主动寻过豫王:“回殿下的话,王爷一早醒了。奴婢方才看见他在后院里……”
“在后院里干什么?”
“在后院里……说是春暖花开了,让李公公给他扎秋千。”流莺如是道。
宋吟秋闻言,一时无语,轻按眉心。
豫王病中行事荒诞,是常有的事。只是这扎秋千……豫王年少习武,本就生得虎背熊腰,痴傻后没再锻炼,更是肠肥脑满,也不知怎样的秋千才能容得下他庞大的身躯荡来荡去。
李顺这差,当的也是不容易。
“我去看看。”她淡淡道。
她携流莺一路到了王府后院,见豫王果真坐在回廊上,李顺指挥着一众下人满头大汗地扎着一架硕大无比的秋千,好几根麻绳拧成一股,也不知扎成的秋千能否真荡得起来。
“世子,”李顺听见她来,转身敷衍地行礼,不耐烦道,“世子有何贵干?”
“公公辛苦,”宋吟秋朝向豫王,浅施一礼,温顺道,“我特来向父王请安。”
“世子眼高,没瞧见这边正忙着吗,”李顺斜睨她一眼,显然不欲与她多言,“世子清闲,若论请安,也得看个时辰吧。”
宋吟秋怎会听不出他话里讥讽,她一使眼色,流莺道:“公公哪里话,世子日夜惦念着王爷,只是料想王爷平日里劳累,恐扰了王爷清梦,特才来迟了些。”
说完不等李顺答言,宋吟秋自去豫王跟前行礼道:“请父王安。”
豫王眯起眼睛打量她好一会儿,方才认出她来,乐呵呵地招手道:“是吟秋?都长这么大了,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宋吟秋起身,被豫王拉至身前,看着他满身横肉,忽觉有些恶心。
但她面上做得乖巧样子:“父王,此处风寒,我们还是到屋里去叙话可好?”
“好,好,还是我的吟秋有心。”
豫王与宋吟秋一齐到屋里去了,外面挥汗如雨的下人们皆舒了一口气,王爷可算是忘了秋千这茬。李顺支使下人们赶紧把木头麻绳都收起来,以免豫王回头再想起来。
“世子今日这是怎么了,”李顺后知后觉事情不对劲,向流莺问道,“我瞧着今日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怎么想起来向王爷请安?”
岂料流莺随了宋吟秋,低身行礼,正色道:“公公恕罪,奴婢亦不知。做奴婢的,岂敢妄自揣测主子的事。”
李顺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哦?是吗?”
他拂袖而去,冷哼一声,道:“世子就快要封邑了吧?流莺姑娘,往后的日子,可还长着呢。”
第17章 定离
且说宋吟秋随豫王一道进了偏厅。豫王此时倒是不闹了,端起桌上下人倒好的水看着宋吟秋,等着她开口。
宋吟秋见桌上还有多的茶杯,便动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但她瞧着茶的颜色不对,尝了一口发现是糖水,便又放下茶杯。
“父王,”她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京中盛传,儿臣将要被封到南疆去了。”
豫王闻言,皱眉想了一会儿,方道:“南疆不好,南疆下雨潮湿,久不见阳光,还热得很。离京城、太远。”
“是了,父王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宋吟秋一笑,复正色道,“但既是皇上封的,想必总归有他的考量。我为人臣,哪有不谢恩的道理。”
说话间豫王捧着糖水喝了好几口,宋吟秋主动给他添上,只听他问:“几时走?”
她转着空茶杯,悠悠道:“只是传言,皇上的圣旨还没下来呢。”
豫王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像是有几分清明地嘱咐道:“你在京中长这么大,多年来第一次独自离京,需注意着安危。流木武功高,护卫你不离身,免得被贼人伤了;流莺年纪小,却也该学着管账。那边天寒地冻的,多带些保暖衣物。”
宋吟秋一愣,抬眼看时,豫王却没端稳茶杯,一不留神,糖水全洒在袍子上。
她来不及整理那点仅有的怀疑,而是颇为糟心地叹了一口气,隔着门窗喊外面候着的下人来带豫王回房更衣,顺道把桌面收拾了。
豫王却小跑几步,捡起滚落老远的茶杯抱在怀里,固执地不让下人夺了去。
李顺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哎哟王爷啊,奴才先伺候您换身儿衣裳……”
豫王像个孩童般据理力争道:“没坏!还……还能用。”
宋吟秋瞥他一眼,低身作礼,从混乱中退出去了。
御花园最后一朵晚梅凋落之时,豫王府的迎春开得正好。
宋吟秋晒了新鲜的腊梅花瓣泡茶,多日不见的唐明书上门拜访,难得有幸从她这儿讨到一杯时令的新茶。
唐明书对好友府上的腊梅花茶赞不绝口,但他仍不忘问道:“好香的茶!还是殿下的主意甚好,既是梅花糕,又是腊梅茶的,总是可口不重样儿。可我似乎记得,你总爱喝蒙顶甘露?上回宫里不是赏了许多,怎么,这才没过多久就喜新厌旧了?”
宋吟秋便想起那日同宋吟宣不欢而散的茶谈,连带着被拿出来撑场面的蒙顶甘露也被他带走了好些。
她有些不悦,但只道:“再好的茶,偶尔喝喝也还好,喝多了也就腻了,不如换换口味。这腊梅花茶,你不也同样喜欢么?”
唐明书便道:“那是自然。”
他趁着过年,胡闹了好些日子,近日方有所收敛。宋吟秋瞧着他身上的浪荡气都少了许多,跟狐朋狗友们勾搭少了,也开始着手整顿积压的公务了。
新春还未尝过暑热,他却已执一把纸扇,宋吟秋便从这纸扇的微风里瞧出几分旧友风流的影子来。
“只是听说北疆贫瘠,不知还有没有这颇多风物留给你晒茶做糕点,”唐明书叹道,“过年的时候京城还在传,沈屿调任北疆便是永无出头之日。想不到你也不日便去北疆了。”
他微微倾身凑过来:“你可是皇上的亲侄儿,他也舍得封你到北疆?”
宋吟秋坐正了身子,笑道:“诸位亲王、郡王世子公主们,哪一个不是与皇上有着血脉亲缘?北疆广阔,总得有人代管罢了。”
“说的也是,”唐明书若有所思,又摇了几下扇子,“不过这事儿倒蹊跷。先前京中传了好几位世子地封地,虽不一定准确,但也大差不差。倒是你,我一直打听的都是南疆,谁知圣旨下来说是北疆。”
宋吟秋便垂眸笑道:“我也惊讶呢。”
“不过都好。南疆北疆,总归是边塞,离了京城人生地不熟,其实去哪儿都一样。”
唐明书羡慕她豁达的心境,便道:“也是。不过,亏得是你,要是我,才不愿意去那苦寒的未开化之地。”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说来……沈屿到北疆可有二、三月了吧?你跟他相熟吗?”
宋吟秋愣了一下,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方道:“几面之缘罢了,算不得相熟。”
“唉,我还以为你跟他挺熟的,毕竟你到了北疆,万事不方便,有个熟人也好照应。”
宋吟秋便想起上元闹市,她仗着今后不会再见,把沈知弈当作行走的钱庄,还拉着他在路边吃了宵夜这等荒唐事。
分别时她可是真情实意地道了“珍重”。
岂料这才不过三月,二人便要再度重逢了。
——兴许境况更差,不仅重逢,还是上下属的共事。
宋吟秋无声地叹了口气,倒也不能算是正式的上下属关系。她名义上承的是豫王的爵位,可豫王还活得好好的呢,只是精神状况愈下,无法真正统御封地。皇帝思来想去,便出了这么个给豫王封邑,实则豫王继续留在京城,让宋吟秋前往北疆代管的法子。
自然,封邑事大,一次封了好几个亲王世子更是典礼隆重,皇上顾及民生百姓,婚娶一事便暂时搁置了。
当然,这其中也有太后的意思。
太后亲自选定世子妃不成,皇帝便也退一步,将世子大婚暂缓,双方算是走了个平局。
受了飞来横祸的只有宋吟秋这颗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她从沉思中抽身,勉强笑道:“这是哪里话?我到了北疆,便是到了自己的封地,沈知弈不过封臣,怕是还得受我照拂。”
她自幼便想闯出这座牢笼,可真到了这一步,却反而踌躇起来。
被软禁在王府中,万事都有豫王的名头为她担着,而她多闲月,也不必为了权势而参与勾心斗角。
宋吟宣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如今朝中势力繁杂,站队是迟早的事。她日后身居北疆,率土宽广,握一方兵权,少不了有各方势力的拉拢。
届时天高皇帝远,纵有暗中监视,书信往来难免有疏漏。
再想置身事外便是比登天还难。
“倒是忘了这茬,”唐明书没心没肺地笑道,“吟秋你虽只是行代理之权,但离袭爵也不远了。殿下来日富贵,可别忘了旧友。”
碟中的最后一块梅花糕入肚,宋吟秋不答。
她转头看窗外枝头团簇,一片金黄灿烂,却正映分封那日龙袍的色泽。
那是皇权富贵的虚像,也是她避无可避的囚笼。
软风行过千里,融化了北疆第一枝春。
第18章 北途
数日春寒。
马车一路往北,分明时日回暖,枝头却春意渐消。眼看着景色逐渐由青翠向荒芜过渡,最后只剩下零星的几点绿意,宋吟秋心下了然。
“还有多远?”
她掀开车帘,流木骑马而归,他一拉缰绳,慢下速度,道:“殿下,不出两日,便该到了。”
宋吟秋闻言,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却没放下轿帘。
流木有些忧虑地道:“殿下,外边儿冷,您还是关上帘子吧。”
宋吟秋摆手,道:“无妨。”
此处虽还不到亲王府,但也算是她的封地境内。朔风刺骨的寒,被风一吹,车内烧着的暖炉似乎也打了个哆嗦。她裹紧了大氅,只期望自己不要在半路病倒才好。
她们一行人沿着官道,走了已有好些日子。宋吟秋也远远望见过农田数亩。起先还有百姓披着蓑衣插秧,到后来水田渐少,旱田多起来,偶有几弯尚未解冻的溪流,也冻住了春意盎然的生机。
这便是她将生活的土地。
她前些日子接了前线的战报,近来无事,各方相安。原先的镇北将军木弦惊请辞了,他虽找了沈知弈做掌舵的接班人,但沈知弈位及四品,且从未踏足过北疆,是以完全接管木弦惊的位置仍需一段时日,如今前线主心骨名义上仍是木弦惊当年的副将。
副将战报中言道,将派遣将领至王府数里外迎接。
算着路程,也该到了。
宋吟秋沉思片刻,见前路坦荡,复拉上车帘,隔绝这一方水土的气息。
京城,皇宫。
御书房宽厚的书桌上整齐堆叠着各方奏章,张桂抱着浮尘进来,见皇帝紧皱着眉头,翻过又一道请安的折子。
他抬手示意徒弟把温度正好的西湖龙井端给自己,走上前去,弯腰,将茶盏递到皇帝跟前。
“皇上。”
皇帝从密密麻麻的字迹中抬眼,打量他片刻,方道:“放着吧。”
张桂伴君多年,早知皇帝的脾气。他一使眼色,让一旁候着的宫女太监们都下去了。
又过了片刻,皇帝突然道:“那宋吟秋,可到北疆了?”
“还没呢皇上,”张桂忙不迭地答道,“算着时日,豫王世子一行人已经进入北疆境地了,还有四五天功夫才能到王府。”
“嗯,”皇帝应了一声,又问道,“那朕先前封的沈……”
张桂提醒道:“沈屿。”
“沈屿,”四下无人,只有一个算不得全人的张桂,皇帝方显出几分疲态来,“沈屿,此人如何?”
沈屿如何?
张桂愣了片刻,一时拿不准皇帝的心思,恐不遂皇帝的意。
他斟酌道:“沈将军调任北疆不过三月……万事仍需与诸位将领共同商榷。陛下圣明,让此人掌北疆军务,沈屿无正式的军功在身,短时间内难以服众,但北疆诸将领皆年事已高。陛下此举定能让北疆重整……”
皇帝瞥他一眼,倒也没受他的马屁,只道:“大理寺果真什么也没有查出?”
张桂立马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年前让大理寺主审的沈屿与世子宋吟秋深夜共处醉花楼一案。只是这案子虽闹得沸沸扬扬,牵扯进唐明书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京官和醉花楼的花魁,最后不还是什么也没能查到吗?
可在京官中传了好一阵子才消停。
皇帝今个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净问他些讨不着好处的问题。他不敢妄议朝政,却要揣度着皇帝的意思答话,当真是难于登天。
“大理寺少卿亲自查了,”张桂恭敬道,“那青楼的花魁玲珑当日晚与沈屿共处一室,说是一厢情愿想跟着沈大人;世子和唐大人那边倒是没什么牵扯。只是最后,世子殿下提议着沈大人将那花魁赎了,沈大人果真去赎了她。”
皇帝皱眉,道:“朕记得,沈屿任骁骑将军以前是个京城典仪?”
“是,”张桂继续道,“他当日凑不出银子。后来找朝中好些大人写了欠条,方才凑齐这么些钱。眼下去了北疆,也还没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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