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好,好,”牧民似乎有些失望,但仍强撑着笑意,“二位慢走。”
马蹄哒哒踏在熟土铺置的地面上,不再是先前颠簸。几月的时间过去,沈知弈早令人修缮的路面都已完成了熟土填平与地砖的铺置。至于北疆与北狄交界处这一片界定不明、被理所当然当作互市聚集地的位置,被大片连绵的草坪覆盖,铺地砖工程浩大,且难免对周遭生灵造成影响。
宋吟秋思来想去,与现有的互市组织者合作,投资填制了一条熟土路面来。
她以此为筹码,趁机提出减少商铺入场费的要求,与组织者进行了几次谈判,最终双方终于以一个较为合理的价格成交,宋吟秋也因此成为私下违法互市的第二管理者——尽管用的并非真实身份。
“真正的互市定要跟北狄那边商谈,”宋吟秋是这样解释的,“但提前掌握民间私下组织的互市也是完全接管的前提准备,我们当前还没有足够的筹码与北狄谈判,而这件事毕竟不是我一个代行父职的世子能决定的。至于皇上那边,反正也不管咱们,就等京中发现再说咯,先斩后奏吧。”
“时机未到。”她沉思道。
沈知弈一向支持她的所有决定,造成的后果就是,几乎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赔进了宋吟秋的各项投资里。
全身四个荷包一样重的宋吟秋心算了一下她给沈知弈打的欠条。沈知弈大抵是平日里过得节俭,虽然官位不高,仍是存了好些钱——虽然对于宋吟秋的私库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但考虑到宋吟秋的大部分投资都还没没能有所回报,她目前仍是处于还不起钱的状态。
她于是玩笑道:“还不清了。”
沈知弈当时正执笔写公文,闻言落下最后一道凌厉的笔锋。
他没说话,只是抬头望向宋吟秋。夕阳西下,她坐在光晕的罅隙里,扑闪的眼睫染成淡金色,青丝滑落,美得仿若一幅画。
然而下一刻,画中人动,她转眼,遇见红尘浮华。
“如果我们与北狄不开战,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宋吟秋一怔。
不只是她,就连沈知弈自己也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会脱口而出,他说完便后悔了。
这无异于打破一场浮生大梦。
谁知宋吟秋开口,道:“你希望我留在这里吗?”
她笑了一下:“其实对我而言,哪里都一样吧。为臣子的,不都是闻天子令而动吗?”
“我只是,”她的眸中倒映着无垠的草原,声音渐低下去,“只是有些眷恋草原的风。”
和这里的人。
她在心里补充道。
互市如愿发展得很好,由于商铺租金降低,连带着商品价格也低了不少。宋吟秋上回买的东西多了,再加上最近手头紧,便没再买太多东西,只在人群中转悠。她瞧着人流量比上次多了不少,店小二那边算账也是算盘珠子拨得恨不得飞起来,结账的人就没断过。
“二位今天来看到的呀,人可还不算是最多的,”出集市的时候,牧民跟在他们身后谄媚地笑着,“隔不了多少日子,就要立秋啦,立秋之后不久可不就入冬了吗?北狄那边冬天又长又冷,少不了要来互市采购,到时候才叫热闹呢,而北疆这边的商人呀,又能赚够备年货的钱咯。”
“年关,往年每到这时朝廷便会向北疆调粮,”宋吟秋走出好远,忽地问道,“北疆地处偏南,尚且如此。北狄岂非每一年都有人熬不过寒冬,所以才迫不得已不断向南拓展疆土?”
沈知弈无言地望着她。
但他最终叹了口气,道:“若是北狄南推,北疆百姓势必流离失所。”
宋吟秋勉强一笑,道:“我知道。”
自古以来民族之间的战争,只有一方有资格获得生存的权利。
“我只是想,从前只觉京城寒冬漫漫,殊不知北疆冬日长达数月之久。好在冬天来临之前,我们仍有法子应对,”宋吟秋已然收整情绪,她思索道,“先前我们低价卖出了一批荞麦良种,又从户部的拨款里抽调了一部分,用来奖励种植荞麦和其它新引进作物的农户,目前就整个北疆而言,荞麦等新进高产量作物的种植已成规模。”
“想必冬日之前丰收,能够减轻好些缺粮的压力,”宋吟秋一方面微定下心神,却又忧心忡忡地道,“荞麦虽产量高,但种植过程耗水量也太大了。”
“是,”沈知弈道,“好在殿下提前吩咐各家各户都趁着雨季备了水,又推广了省水的灌溉方法和多种作物同时经营的模式。当下民间用水基本能够得到满足。”
宋吟秋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听说民间的说书先生又改了话本,将殿下近些日子的作为也编进了戏文,”沈知弈似乎真诚地提议道,“殿下素来爱戏文,可要寻个馆子听上一听?”
“……算了吧。”宋吟秋一想到说书馆子,脑海里就浮现起上一次的尴尬情形来。她至今没有勇气去听那段“断袖之谊”的话本。
而她既然没听过,那便不知全貌,合该不予置评。更何况不过民间闲谈,真当件正经事去处理免不了落下诟病。她思来想去,只权当不知道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
马蹄声有规律地渐行渐远,沈知弈还在追问道:
“殿下当真不听?”
“……不听!你爱听你自己去!”
第32章 冬战
交战地的冬日开始时间从来不是由老天决定,而是取决于北狄人什么时候发兵打过来。
沈知弈站在火光冲天的夜里,就着水缸里的水洗了一把脸。他接过毛巾胡乱一擦,从亲兵手里拿起头盔戴上,只从缝隙里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外面怎么样?”沈知弈边说边往手臂上套着臂缚,他今日轮值城内巡防,接到军报便快马加鞭赶了过来。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被烟尘呛得浅皱了一下眉头。
亲兵呸出一口沙子,嘶哑地道:“老样子,北狄只出小队人马在无主地挑衅。周将军让我们的人试图诱他们到北疆境内来,谁知他们一看快要过界了就撤,娘的!”
无主地随意进出没关系,但任何一方一旦过了边境,那便是明目张胆宣布北狄与北疆正式开战。
眼下刚过丰收日不久,还未到最冷的时节,双方的精力都还在最佳的状态。再者,前些日子互市改革后,北狄也趁机囤了不少过冬的物资。真要大规模发兵,不急在这一时。
然而北疆守着边境却不敢松懈,毕竟谁也摸不准北狄下一次冲锋是否就是来真的。北疆的战士守了一夜,全靠嚼糙茶烟叶吊着精神。
沈知弈偏头看他一眼,见他刚从前线下来,被血糊得睁不开眼,于是顺手把方才那块毛巾递给他:“擦擦。”
“嗨,都是那帮孙子的血,”亲兵大大咧咧地接过抹了脸,“将军,我们往北进?”
“不进,”沈知弈瞥他一眼,“狄人都知道不能过线,难道我们反入套不成?”
“那这也不是办法啊。往年虽说他们也有挑衅吧,可今年也忒他娘的猛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北狄的牛羊都已经冻死了,这冬天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亲兵小跑两步跟上,正垮着个脸倒苦水,就听身侧飞奔来一马,传令兵到沈知弈跟前,翻身跳下马,极快地行了个军礼。
“将军,北狄第五次冲锋了。”
“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啊将军,”亲兵急得跺脚,“他们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打的是他娘的消耗战,我们这边撤也不是攻也不是,干在这儿守着,兄弟们都憋屈得很。”
沈知弈一踩脚蹬,翻身上马:“忍着。”
“将军,将军……啊?您去哪儿啊?”亲兵怔了一下。
“人换了几批?”
“三批,”传令的士兵犹疑了一下,道,“将军,他们每次撤退都会换一拨人,似乎只有三拨人来回换。”
沈知弈颔首,道:“北狄以重骑兵为主,能灵活机动的轻骑少,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拨人,长期下来体力肯定撑不住。我们也换人。”
他转头道:“你去主帐通报一声,让先撤的兄弟们有伤治伤,我们人多,别硬撑。借二营的轻骑来备着,至于前线,我亲自去会。”
“是。”兵卫翻身上马,一夹马肚瞬间窜出好几丈远。
沈知弈策马越过后方的营帐,逐渐感受到烈火炽热的温度,然而身下的战马不仅没受惊,反而越发追着疾风。
沈知弈贴在马背上,隔着鬃毛感受到它的亢奋。
——这是北疆的战马。
他深吸一口气,从腰后拔出了剑。
一封封战报雪花似的吹进豫王府。听得动静,宋吟秋从纷飞的纸片中抬头,她进来看战报看得几宿没睡过整觉,眼眶底下青了一大片。
“殿下当心着身子吧,”流莺端了羹进来,担忧地道,“前线再如何,有沈将军他们顶着。但殿下若熬坏了身子,军中士气恐要大打折扣啊。”
“放着吧,”宋吟秋揉了揉眉心,问道,“发去京城的折子有几日了?”
“三日,”流木端着药走进来,顺手关上门,“北疆去京城可有好几千里,哪怕八百里加急也还没到京城呢。”
“殿下先用药吧,”流木低声道,“殿下身子本就弱,自打在京城起就长期服用那种药,这样熬下去恐怕是不行的。”
宋吟秋深深看了他一眼,执汤勺喝了几口,干脆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流木劝她不动,行礼端着药碗又出去了。然而他方推开门,却被一道阴影挡住了去路。
他顺势转身,短短几步路已转了好几圈,手上还拿着空掉的药碗:“殿下,沈将军来了。”
宋吟秋微眯起眼来适应突如其来的阳光,就见沈知弈逐步靠近,差点还以为自己眼花。
“今日北狄没打过来?”
“打了,”沈知弈看她一副已经懵了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但今日并非我轮值。”
他径直走至一旁的椅子坐下:“今日前线战事由周长青与霍勇接管,我休假。”
“休假?”宋吟秋一怔,兀地反应过来,“你受伤了?”
军中主将惯没有休假一说,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沈知弈的伤已经不再适合冲锋陷阵。
沈知弈双手下按,那是一个委婉拒绝的姿态:“并不严重得紧,不过腰上划了一道,暂且骑不了马罢了。坐镇军中还是无碍的。”
宋吟秋半信半疑地打量他,这才发觉沈知弈面色异常苍白,眼中血丝未退,一双手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擦伤,大多已经结痂,却仍能看出和曾经的惨烈。
“军医让我休息一两日,”沈知弈掩饰地咳了一声,端起茶挡住手上的伤,“恰好周长青临时替了我的位置,今日本该是他来。我想着好些日子没到你这儿来过,便过来了。”
宋吟秋知他定是伤得重,不过强撑罢了。但眼下冬日渐寒,这仗打得艰难。北疆的将士久未经历这等强度的战斗,一查才知道原有不少在册军人已无力上战场杀敌。唯一不那么坏的消息便是粮草充足,阻止了局面的进一步恶化。
“你不坐军中?剩下的人能应付吗?”宋吟秋仍是一副欲赶他出门的神色。
“今日战事不会严峻的,”沈知弈最终轻叹一口气,“按大夏历算,今日正好入冬,也是狄人最后一次集市的日子。”
他沉声道:“对于北狄这一马背上的游牧民族来说,入冬意味着所有的物资都短缺。而今日是北狄族内最后一次交易补给的机会。”
“也是他们对我们发动常态化进攻的前兆。”宋吟秋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后一句。
“可以这么说,”沈知弈颔首道,“他们将境内的物资消耗殆尽,唯有掠夺大夏能使他们熬过寒冬。”
宋吟秋搁了笔,墨汁滴在雪白的纸页上,炸开一朵墨花,像化开的雪。
“快下雪了吧?”她道。
“算着日子,就是这两日了,”沈知弈顿了片刻,又道,“京中如何讲?”
“不借,”宋吟秋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朝中藩王个个跟人精似的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更何况还有好几个地儿跟咱们一样正交战的。都知道北疆路远,冬季又难熬。别说那位不准,就算是得了他的应允,恐也没几个地儿愿给我们借兵。”
“三日前我又发了一封折子去,这鬼天气,哪怕八百里加急都还要跑个好几日,现下都还没到京城呢。”
一来一去,时间净耽搁在路上。
“今时不同往日,”沈知弈半眯着眼道,“殿下既看了战报,应当知晓今年北狄的攻势猛得不同寻常。照这个进度下去,照理说他们的粮草撑不完这个冬天,但他们仍旧没有孤注一掷的迹象,直到目前攻势都很稳定,倒并不像是单单为了争粮草。”
“你是说……北狄背后有支援?”宋吟秋敛眉思索道,“大夏一直以来未有人越过北狄,北狄更北处是什么,无人知晓。”
“是西洋。”
“西洋人。”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心中的答案。
宋吟秋摇头道:“不,这所谓‘西洋’倒不一定在北狄更北处,听名字更像是从西边远渡重洋而来。而且越往北走越冷,他们传来的作物明显无法在寒冷之地生长。荞麦长在凉爽湿润的地方,太冷的环境万万结不出穗的。”
她抬头与沈知弈面面相觑。
大夏建朝以来,从未有过官方组织的出海,更是不知海外还有其它民族的存在。
“在西边海洋之外的陆地上的民族,身形高大,金发碧眼,”宋吟秋缓缓地道,“这是我们上一次在无主地集市上看到的那人,你还记得吗?”
沈知弈点点头。
“然而这又能怎样呢,”宋吟秋思绪万千,却苦笑道,“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罢了,皇帝断不会听信无根据的话。”
“但这仗还得打,”宋吟秋再次深叹一口气,道,“只不过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被他们牵着鼻子打消耗战了。”
“是,殿下如何想?”
“他们不是有外援吗,”宋吟秋冷笑一声,“想必远渡重洋,就算船能载重,顶多也就保他们一个冬天的粮草——这还是在西洋人拿出足够诚意的情况下。”
宋吟秋喃喃道:“他们既不仁,那便不能怪我们不义。”
“就给他们一次真正破釜沉舟的机会吧。”她微笑道。
沈知弈会了她的意。
第33章 远水
“前线来报,”流木毫无感情地读道,“昨日夜里沈知弈将军率人深潜敌营,烧掉了北狄一营的粮草;与此同时,霍勇将军与周常青将军在前线拖住北狄主力部队,诱敌深入,狄人看到己方火光,深觉不妙,士气低迷,大败。”
“嗯,他们辛苦了,”宋吟秋放下笔,疲惫地伸了个懒腰,“如此,可终于有一段轻松日子过了。”
“是,”流木应道,“我早从那边策马过来,见今日暂且是无事的,只怕是暂时休战了。殿下如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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