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弈挑不出差池来,或许对这番经历再作任何评价都会显得冒犯。他不动声色地把话题绕回了战事上,问道:
“听说今日早上,是你率先发现了狄人的偷袭?”
“是,是我,”阿山顿了顿,道,“我当时正在睡觉,突然听到有雪坠下的声音。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听见了马蹄声。但军号没有响,我越想越不对劲,就赶紧把我们队的长官叫醒了。”
“雪坠下的声音?”沈知弈追问道。
“是……将军没听过吧?”阿山突然扬起脸,说起雪,他似乎有些骄傲,“将军不在北疆长大,没见过雪崩吧。北狄人的战马跑在雪上,马蹄声都被雪埋掉了,但经过时旁边的小山丘却会掉雪,簌簌的。”
沈知弈着实没听过这种说法。他半眯起眼,又问道:“鹰眼都没能发现的事,你却能听见?”
“‘鹰眼’?鹰的眼睛么?下了雪白茫茫的一片,单用眼睛看顶什么用。大夏人的耳朵可不及我们,”阿山得意地道,沈知弈从他的眼中看到少年人独有的飞扬神色,“北狄逐水草而居,伴着牛羊生活。牛羊有灵,也需要不断地转场吃草,我们人看不见的地方,牛羊就是我们的眼睛。它们能听到雪落、听到乌云散去,久而久之,我们便也能。”
沈知弈盯着他的眼睛。
阿山的心跳忽然漏了半拍,他惊觉自己的口误,但眼下,容不得他为了曾经的疏忽懊恼。
“你们?”
“……我有北狄血统,”阿山顶住压力,强撑着道,“北狄人的身体比大夏要强壮,其中也包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眼和耳。”
他补充道:“将军若不信,可在北疆随意找几个有狄人血统的汉人来,多半都比汉人耳聪目明。”
沈知弈打量他良久,阿山近乎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他感到荒谬。
“你很聪明。”但沈知弈最终只是道,他在军中不常笑,此时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得心应手。
阿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了一层。
他怀疑我了,他想。
“军中正需要你这样的少年,”然而沈知弈只是走下主位,拍了拍他的肩,“你方才说你是被一对汉人夫妻养大的。汉人向来注重故乡的血脉传承,你可有狄语名字?”
阿山喉结滑动。
“阿古拉,”他道,“他们都叫我阿古拉。”
第35章 锋芒
军中新添一桩喜事,阿古拉升了小旗。
那日沈知弈的反应虽然古怪,但也看不出什么,说完几句话便让阿古拉回去了。阿古拉在帐子里等了好几天,他心里忐忑,却在一日傍晚听他们总旗兴高采烈地从外边儿回来,勾着他的肩膀说:
“可以啊小子,升小旗了。”
这可比一般的封赏大得多。
阿古拉并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他抬手将总旗推开,问道:“为什么升小旗?”
“现在军中任免啊,大多由沈将军做主,”总旗也是刚刚才打听到消息,“沈将军说,发现敌情不容易,而你不仅叫醒了所有人,还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理应算作大功一件。”
总旗没注意到少年将自己推开,仍啧啧感叹道:“不愧是从京中来的,这气度,就是不一样。”
阿古拉尚且处于疑虑之中,总旗瞧他心不在焉,以为他是太高兴了,便招呼了两个军士去替他收拾东西。阿古拉其实只是看着出神,他心里的疑窦大了去了。这会儿问道:
“为什么要收东西?我要搬去哪儿?”
总旗喜滋滋地道:“将军说了,你既有探听的天赋,便编入斥候队,仍做一名普通的斥候兵,却按小旗的军饷领。”
阿古拉起初还紧皱着眉头,总旗没见他的神情,自顾自地说道:“斥候队可是个好地方啊,苦是苦了点,却是军中最重要的‘耳’和‘眼’。”
他上下一打量阿古拉,欣喜地道:“更别提你小子,长得可跟狄人有几分想象,这样一来,可是大大地保护了自己的安全啊。”
阿古拉听到后来,渐渐敛了疑惑的神色。
大抵沈知弈听了那番话,只是看上了自己斥候的能力吧。
他微微定下神:“将军现在在何处?我去谢恩。”
“哎呀你就别管这些了,”总旗道,“将军忙着呢,特地嘱咐没有要紧事别惊动他。”
阿古拉点点头,走进营帐,见自己的床铺已经被两个兵卫手脚麻利地搬得差不多了。他半蹲下身,将最后一些杂物收进布包袱里,余光瞥到杂物堆底下折射出绿松石幽幽的光芒。他用身体遮着总旗的视线,飞速地挪开了压在上面的东西。
然而下一刻,他却愣住了。
那赫然是一把刀柄上嵌着绿松石的匕首。
宋吟秋被窗户缝里漏进的风吹得头疼,她数次停下笔往窗边看去,流莺在一旁杵着磨墨,对刚进门的流木使了个眼色。
流木一愣,随即道:“是属下的疏忽。属下晚些时候便差人将窗户重新糊上。”
“嗯。”宋吟秋从公文堆里应了一声,她忽地意识到什么,抬头瞥了流木一眼,“战报?放这儿吧。”
流木走上前去,挑了桌上不那么挤的地方放下战报。他临走前瞟了一言宋吟秋面前成堆的公文,看到“荞麦”“互市”“面粉”等字样,而宋吟秋一副强打精神的模样,似乎全靠酰茶吊着。
“还有一封信,”他拿不准宋吟秋什么时候才会腾出空来看公文,想起送信人的嘱托,便道,“沈将军的信,说是殿下最好早些看了。”
宋吟秋笔尖一顿。
沈知弈甚少给她传私信,除非是有什么要紧事。
她口中应道:“知道了。”
一面便搁了笔伸手去拿信封。
通篇阅下来,宋吟秋大抵是知道了军中有一汉文名字叫阿山的北狄少年立了功,沈知弈考虑到他的身份,再加上有些事来的蹊跷,便给他升了小旗的军饷,编入斥候队。
少年人的话半真半假,倒让宋吟秋也起了兴趣。沈知弈似乎早料到她的反应,在信的结尾写道他已派人多加注意这位少年,请宋吟秋安心于府上处理公事。
宋吟秋不由得失笑,提笔回信,不一会儿封好后交给流木,让他先收着,待会儿传令的时候差人一起送回去。
流莺离得近,看到最后两个字是“勿念。”
“茶凉了,”宋吟秋抬头对她道,“你去换一壶吧。”
流莺低身称是,回来时手上却又拿着一封信。
“王爷的信。”她道。
“王爷?”宋吟秋微眯起眼,神色古怪,“他还能坐起来写信呢?”
话是如此说,宋吟秋拆了信看,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字迹乱七八糟的不说,行文逻辑也是颠三倒四的,一会儿是“吾妻”一会儿是“吾儿”,宋吟秋看得头疼,也不知这封信为何会发到她手上。
李顺怎么当的差。
想起李顺,宋吟秋却兀地想起,若是这封信当真毫无意义,李顺做管家这么多年,想必也会按下不发吧?
她揉了揉眉心,复拿起这封信来,细细读下去。大抵知道了豫王最近身体康健,一顿能吃十个肉包,新扎的秋千很稳固,前些日子他与王妃去京城新开的酒楼吃了饭……
他说,北疆冬寒,吾儿多珍重。
宋吟秋的目光在“珍重”二字上凝了片刻,最终别过眼去。
信纸只有薄薄的一页,宋吟秋又拎起信封抖了抖,然而却空空如也。
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眼下不得空闲,宋吟秋无奈,暂且将信搁在一旁,继续处理起堆积成山的公务来。
今年北疆荞麦和其它外来作物的大丰收、手工业的发展、集市改革三管齐下,这些事宋吟秋都做得干脆利落。但眼下快到了收税的日子,她却犹豫起来。
她无法向皇上解释这跟往年相比近乎翻倍的税收是从哪里多出来的,递折子向户部要银子已经是她在皇上眼前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她不敢想皇上若是知晓她到了北疆,非但没凄惨地过活,反倒干出一番事业,会是怎样的后果。毕竟她藏拙这么多年,皇上仍以为她是个不经事的。
这无异于正面损了皇帝的脸面。
宋吟秋苦思无果,却又干不出私藏税银这档子事。想来想去也只有充盈地方银库和轻徭薄赋两种手段。
外边的雪停了有好一会儿了,现下正艳阳高照。北疆的太阳敌不过寒冷的低温,这点阳光甚至不够地面上的雪融化薄薄的一层。宋吟秋起身批了衣服,流莺忙问道:“殿下不看了?”
“闷得很,”宋吟秋捏着手帕,瞥了一眼屋里烧着正盛的炭,“出去透透气。”
流莺跟着她出门,差点被烈风吹回屋里。她勉强为宋吟秋撑着伞,见绢子从宋吟秋手中飞出,在风中打了个旋,转眼就跟白雪融为了一体。
流莺心下一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抿了抿唇,道:“奴婢这就遣人去找……”
“不必了,”宋吟秋没看她,只道,“一方帕子而已,丢了就丢了,何必兴师动众地去寻。”
流莺低声应是,抬眼偷瞟她家主子的神色。说是出来走走,却只站在檐下。她想提醒对方头顶上的屋檐冰碴子缓缓地化了,逐渐滴下水来,但想了想,只用力踮脚把伞举高些,好不让她家主子被淋着。
“殿下,”她绞尽脑汁地想话题,笨拙地宽慰道,“雪这样大,狄人也撑不了多久了吧?”
“嗯。”宋吟秋胡乱应着,脑子里把这几天的战报都拉出来想了一遍。快到深冬,雪厚已经到了让人难以行走的程度。松散的积雪日复一日被压实了,却仍有好些松散的,平日里瞧着却和普通的雪地一样,稍不注意便陷进去。近来交战地就这样悄无声息消失的士兵多了起来。
狄人非但没撤兵,攻势反倒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说来也是,双方僵持了好几个月,物力耗了一堆,冻死在雪地里的士兵不计其数,真正战死的将士却少得很。双方实力都保存着大部分。北疆不敢以自己的兵力孤注一掷,而大夏又不愿意从别处调兵来支援,故而才一直干耗着。
宋吟秋兀自站了一会儿,直到阴云蔽日,眼瞧着又要下雪了,她才叹了口气,转身进屋里去了。
屋里比外面暖和上不少。宋吟秋解下披风,骤然咳了两声,流莺连忙走过来扶着她:“殿下方才受凉了吧?奴婢差人送一碗姜汤来……”
流莺急匆匆地出门,来替班的成了半路被拉进门的流木。
府上信得过的人少,算来算去也只有从京城带过来的流木和流莺两人。流木已经不是第一次半路被拉来替班了,他轻车熟路地关上门,蹲身拿钳子拨了拨火炉中的炭。
宋吟秋拢着手炉,又咳了几声。
“先前从江南购置的那批药材……”
“都分发到各个镇子了,”流木答道,“这几天都在陆续分发,预计不过三日,每家每户都能够领到。剩下的低价卖了一批给医馆和药铺。衙门里还剩了些备着。”
宋吟秋颔首,这批药材她全权交给了流木负责,是以这些日子他也忙得脚不沾地,还要抽出时间周转从各地飞来的信和战报等杂乱的通讯。
“你办事我放心,”她先是夸了一句,后又担忧道,“我看过前些年的记载,虽说好些年没有过疫病了,但北疆地偏,冬天又冷,若不未雨绸缪,万一流行起来,那可真是j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她似乎瞧见不久后毫无生机的雪原,垂眸道:“我只望平安度过年关吧。”
第36章 疑虑
等雪已经厚到完全封路之时,就连军帐里的战马都不愿意出马厩半步了。沈知弈冒雪到了豫王府,门口的侍卫见是他,也没敢让将军在风雪中多站,赶忙开门迎了进去。
沈知弈收了伞,抖落上面的积雪,问道:“你们世子在府上?”
“在呢,”侍卫答道,“大雪封路,世子又体弱,好几日不曾出府了。”
“卑职为将军通传一声?”
“不必了,”沈知弈将伞递给他拿去晾着,“不劳跑这一趟,我自去便是了。”
“哎,是,是,将军请。”
沈知弈穿过曲折的回廊,见庭院里的下人拿着扫把不停地将雪扫到一边的角落里,否则想必过不了一会儿,这庭院也将被雪掩埋。他掩住衣领,防止雪落进衣裳,一路快步到了书房。
他猜得不错,流木守在书房门口。见是他,紧绷的身体不动声色地放松下来,行了个军礼,道:“殿下一早就在里面,这会儿流莺刚出来换茶,里边只有殿下一人。”
沈知弈颔首,径自推门进去了。
“流莺?”宋吟秋正提笔写着什么,听见有人推门也没抬头,“把茶放过来就好。”
沈知弈关门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环顾一周,见只有一旁的小几上放着茶壶和几个干净的杯子。他掩好门,隔着茶壶摸着水还热着,便倒了一杯,回身走几步将杯子放在宋吟秋桌上。
宋吟秋看得出神,端起杯子却下意识先往里看了一眼,疑道:“怎么是水?”
她兀地意识到什么,抬头一看,面前却是沈知弈。
“殿下。”
“是你?”宋吟秋松了一口气,搁笔道,“你进来怎么悄无声息的,我还以为是流莺。”
“我见殿下全神贯注,不便打扰,”沈知弈轻笑一声,又道,“但还是要提醒殿下一句,幸亏是我,若换作是旁人,可就不知会怎样了。”
“你以为流木能放别的什么人进来?”宋吟秋白眼翻上天,微信bairm369“也就你能不经通报直接进我书房了。”
沈知弈心中一动,伸手替她把杯子里的水倒进桌上的盆栽,宋吟秋注意到水声的动静,瞪他一眼:“早上浇过了。”
沈知弈解释道:“殿下书房中炭火烧得旺,花草偶尔多浇一次水也无妨。侍弄花草的是府里原有的下人?文竹本生南方,浇水稍多些才好,你看着叶边都有些黄了。”
宋吟秋将信将疑地偏头观察,见叶边果真有些泛黄,于是放下心来。
她嘟囔道:“好不容易有植物能在北疆的冬天活着,每天都小心翼翼烧炭供暖,别养死了才好。”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么紧张。
沈知弈失笑,道:“你若喜欢,明年开了春多买些耐寒的植物来养着便是。”
宋吟秋坐回原位,示意沈知弈也坐:“南方的东西娇贵难养,有这一株看个新意也就罢了,多了反而费心费力。”
正巧这时流莺进了门,她见沈知弈也在,先是一愣,而后浅浅行了一礼。她端着盘子,还未走近,沈知弈便闻到浓重的药味。
她在一旁的小几边停下,将盘子放在上边,先给沈知弈倒了一杯茶:“将军请用茶。”
宋吟秋奇道:“这才怪了,第一杯茶竟是给沈将军么?”
沈知弈端着茶,喝也不是,最终犹豫着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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